臨近盆塘地勢低溼,黃櫨苦竹繞宅雜生,滿園蒼苔亂草縈地。門戶雕漆脫落,屋瓦上荒草雜生。只庭院正中左右兩株水雲杉參天而上,仰望去,格外惹人矚目。旁邊幾株花事正盛的棠棣樹,潺潺溪流曲折繞了庭院,水聲清泠泠悅耳如琴音奏出清幽梵音。
“許久未來,這裡倒是荒蕪了。”玄慎故地重遊,無限感慨。出了社稷壇換下帝王玄衣冕服,微服淺緣墨色深衣,廣袖交領,氣度雍容恢弘。
“四哥這是不想拾掇這西府。若是四哥有這個心思重修西府,不過一個眼色,工部那些人還不像吃了蜜蜂屎一樣趕來,把個西府修葺得如建德殿一般輝煌。”玄愷cha話道,四下看個不停。
“只怕那時的西府便不再是西府。”卓梓道,他本是立在玄慎身旁,一襲雪白麻衣如風中之絮,塞上飄雪,同一身墨色深衣的玄慎黑白相照,大相徑庭的顏色格外醒目。
玄慎笑笑,不置可否,耍着手中摺扇踱步到參天碧樹前,兩株水雲杉已經高聳如雲,幹天直上。
他眉宇脣角間流出莫名的笑意,雖不張揚,卻在那深抿的脣角間刻出志得意滿的快意,故地重遊,物是人非,不過十餘載,風雲變幻,只這西府依舊獨守淒涼孤寂。
十六年,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玄慎毅然仰頭望着,灼目的日光穿林過葉,萬道金光撲面而來,從青碧欲滴的水雲杉細長沉垂的枝葉縫隙中射來,籠在他身上,暖融融再沒了寒意,如萬丈靈光罩體。
西府留給他的記憶只有陰冷潮溼,似從未覺出絲毫暖意。
真龍天子,他本是先皇嫡子,孝恭仁皇后所生天潢貴胄,建德宮唯一的嫡出皇子,大昭國的儲君。不過這些榮耀尊貴只屬於他六歲前,他依稀記得母后滿身珠翠環繞端坐東宮寶殿,雍容平和的笑容美若天仙。那個令他終身難忘的長夜,雷電交加,霹雷一聲“喀嚓”炸響耳邊,他從夢中驚坐而起,心悸不定一頭扎去ru娘周嬤嬤懷裡,周嬤嬤周身戰慄緊緊抱住他,充耳四下都是喧囂哭嚎聲,密匝匝的人影在寢殿內穿梭,黑壓壓的御林軍拖拉着痛哭喊冤的母后從他眼前而過。
“母后—”他驚呼着要衝去,卻被周嬤嬤死死抱住。母后披頭
散發,蒼白髮青的面頰扭曲而寫滿恐懼。
“慎哥兒,她們要娘死,慎哥兒,可憐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哭聲漸漸遠去,他看到立在一旁的父皇鐵青的面頰,再沒一絲暖意,他惶恐地湊過去,牽扯着父皇黃綾直裰的窄袖搖晃仰頭問:“父皇,母后要去哪裡?”
那痛心而憤恨的目光直視他無語,沉默片刻,公公上來掰開他的小手,將哭鬧不停的他生生抱走。他大聲哭喊着“父皇,母后—”,聽周嬤嬤回憶那夜他的嗓音哭啞,高熱不退,待十日後病癒,就出天花滿身奇癢的紅疹子。
他被送出皇宮,來到西府陰溼的宅院居住,身邊的親人只剩ru娘周嬤嬤和伺候他起居的高公公。西府遍地蓬蒿,太監們修剪荒草時撲鼻的青草氣息,他托腮坐在石階上發呆,不停地問ru娘:“母后在哪裡?她會來陪慎兒嗎?”
ru娘只是側頭掩淚,高公公唉聲嘆氣,他覺出些不祥,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ru娘說:“慎哥兒聽話,乖乖吃藥養病,養好病,皇上自然許你回宮去。”
漸漸的,他的期望落空,他一身紅疹結痂,卻不見母后來探望他。他總記起那個猙獰恐怖的雷雨之夜,記起時他就會執着地問高公公:“母后被帶去了哪裡呢?”高公公就將他抱去牀上哄喝着:“哥兒該安寢了。”
三個月後的一日,他六歲的生辰,食案上添了兩道宮內賜來的膳饌,更有恭立一旁凝神望他的白麪團捏成一般的同他年歲相仿的小娃娃。
“參見四殿下千歲千千歲。”童稚的聲音文弱清晰格外好聽,一雙烏亮的星眸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那眸子異樣的清亮,如點漆一般。
“你叫什麼名字?”他好奇地問。
“卓梓,‘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的梓。”卓梓說,只那時年幼的他纔開蒙不久,尚未學到《詩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彷彿漫無際涯的荒野中獨自奔跑的一匹獨狼,終於看到個同伴,即親熱,又新奇。
“世人不識凌雲木,直到凌雲始道高。”卓梓踱步到他身後輕嘆一句。玄慎的目光望向卓梓,見他依舊不沾俗世的孤傲如雲鵠,一如往昔。
玄愷一笑接過話題戲言:“若是那些昔日在西府伺候四哥的
奴才們得知囚在這牢籠內的是真龍,怕沒能攀上龍尾升騰上天的,可該是悔青了腸子。”
“那年家父從江南尋來水雲杉樹種時,還不信這陰潮瘴癘之地的杉樹能在西府養活,真不想如今果然凌雲了。”卓梓說,滿是感慨。
玄慎側頭望他,不由要笑,笑容中滿是春風得意。
母后在那年春辭世殯天,消息自冷宮傳出,他回宮奔喪,無數冷冰冰的目光望着他,只是沒有眼淚,如一段段木頭。他哭得昏厥倒地,死死抓住冰冷的金絲楠木棺不肯放手,他哭喊着求見父皇,卻無人理會。太監們勸他:“四爺就知道些好歹吧,冷宮的廢后,還不如宮內的宮娥,過世能得口如此貴重的棺材,九泉都要笑出聲了。”
他醒來時,以不知何時被擡回西府,呆滯的目光遇到卓梓那堅韌的目光,交接中彷彿借給他些許氣力。四周一片白色,白色的羅帳,白色的窗紗,大紅錦被也披上素裝,如一層皚皚的雪鋪在牀上,涼滑的覆蓋身軀。
卓梓握住他冰冷的手,熱度徐徐傳進他手指,溫暖他的心頭。
卓梓的聲音還滿是稚聲,他說:“種桑梓是父母樹,不如種梓樹爲娘娘招魂,或許魂魄半夜來探望殿下。”
他深信不疑,同卓梓在庭院密種梓樹,不辭辛勞。
樹是高無用去市集買來,端正修長冠幅舒展,如挺拔飄逸的書生,他纔想到卓梓的名字,怕是字如其人。枝葉繁密,淡淡的幾多黃花含苞,只是才種了幾日,就被管事兒的一夜連根拔去,說陰氣太重,會衝撞東宮。
他憤然大怒,卓梓卻安慰他,不過幾日,卓梓尋來水雲杉樹種,二人合手在庭院播撒,卓梓種下的是希望,他深深埋下的是仇恨,那仇恨不會因深藏土壤內而泯滅,而是會生根發芽,漸漸參天。他對卓梓說:“梓哥兒你看,待到此樹參天再不懼風雨,母后的大仇一定得報。”
卓梓只靜靜地看着他,不發一言。
只可惜滿園的樹種到頭來只活了這兩株。有趣的是,這兩株樹一左一右矗立在庭院,如金殿上的金甲武士。
他封左邊一株爲“碧甲大將軍”,右邊一株爲“擎天大帥”,惹得太監們笑他癡,纔不過膝蓋長的樹苗,如何還是將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