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恍如隔世

一九二六年,春,上海

民國十五年年初嗎,飽受炮火重創的中國再次爆發內戰,張作霖率先宣佈東三省獨立,擁有外界聞風喪膽的東北軍的他爲奪頭功率先大隊南下進扎京城,並以日本人爲掩護,強行進攻天津炮轟國民軍,給予南方政府致命一擊。

三月十六日,日本聯合美國、英國等國家向北京政府發出最後通牒,強烈要求撤出大沽口國防工事等一系列無理要求,倘若按其命令行事,大半個中國將被迫敞開心腹地帶任由凌辱。

三爺禪,京城民衆十萬餘人率先舉行遊行示威強烈抗議北京政府撤銷大沽口國防工事,在執政府門前遭到開槍射殺釀成“三一八”慘案。

三月二十日,有進步先驅黨人爲“三一八”慘案發表告全國民衆書,號召全國人民團結起來打倒軍閥,推翻軍閥的統治。天津、上海等廣大民衆紛紛羣起相應,各地所在軍閥政府舉行集會和示威遊行活動。此刻在上海將軍府中,沈之沛被蔓延開的民衆怒火打了個措手不及,將軍府高闊的院牆外到處佇立手舉白布書寫血字標語的進步學生和罷工工人,數列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和示威人羣將將軍府圍的水泄不通,他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官僚賣國求榮,軍閥嗜血屠殺,反對政府出賣東三省,反對軍閥霸權躉軍!”

更有些激進男學生三五成羣衝擊將軍府,將手中所捏五顏六色傳單朝空中揚去,周邊形色匆匆不明真相的民衆也會好奇撿起傳單來看,傳單上所述原委着實讓人熱血沸騰,禁不住停下腳步仔細閱讀,很多看過傳單的民衆加入學生工人的隊伍,圍攻將軍府人數逐漸壯大,討伐沈之沛呼喊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得到將軍命令的巡警撲上人羣瘋狂用電棍劈頭蓋臉毆打學生和工人們,手無寸鐵的先生無力反抗,被打倒在地發出悽慘叫聲,圍觀id羣衆唯恐被牽連倉皇四散奔逃,各色傳單被腳踩在地上留下簇簇腳印,嘶喊叫聲令人聽了頭皮發麻。

沈之沛曾自大的認爲憑他一己之力完全可以解決這場動亂,畢竟從戎多年的他在大風大浪裡都闖出來了,又怎會被些小毛頭扳到了政治根基,可是事情並非如他想象那麼簡單,被動挨打的學生們爲保護同學不甘像軍閥示弱奮起反抗,還有不知身份的黑衣青年男子帶頭手持槍械奪下的棍棒朝巡警和士兵衝殺過去,不敵反抗的巡警向後節節敗退,士兵們端了長槍卻不知該向何處射擊。

沈之沛自己也知道,只要他還想再上海灘多留一天,多做一日將軍寶座,就必須能夠將整個局面完全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不容許任何意外發生,他站在將軍府陽臺上緩緩向上擡起手來,那些士兵嚴陣以待將槍口朝上,他的手掌斬釘截鐵落下。士兵們朝空中連發幾槍示警,一些衝在前方不明就已的學生被清脆槍聲恐嚇住,先是站在原地地面面相覷不敢動彈,身後簇擁的隊伍裡不知是誰喊了句:“和他們拼了!”

炸鍋一樣蜂擁而至的學生和工人們再次反撲上來,那些鳴槍的士兵爲了自衛不得不用槍托砸向人頭,有無數名學生捂住腦袋抱了士兵一同撲倒在地上,槍聲再次沉悶發出,血頓時蜿蜒順了街道蔓延開來。

雪梅坐在車中一路從黎家往將軍府開,她不自然的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和頭髮,確信萬無紕漏後才又從手袋裡掏出蕾絲手套戴起來。

從外表上,一切看起來還如同尋常。

時隔一年多的光景,杜家敗了,佟家垮了,周家雖還似模似樣保持幫派勢力,但終究不如以前瀟灑行多有收斂了,而能在此亂世依舊日夜笙歌,不過仰仗她身繫了將軍府的權利,只是黎家將全部力量投在將軍沈之沛身上所面臨的麻煩怕是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萬一沈之沛抵抗不過此次廢督行動,恐怕黎家也會全家覆滅。

雪梅忐忑扭了手上的絲帕,將身上旗袍扯平來掩飾內心的慌亂,他還不敢確信自己的此次臨陣投靠是否妥當,畢竟眼下是緊要關節,倘若行差踏錯半步都有可能毀掉整個家族的基業,更別說賤如螻蟻的性命。

“夫人,快到將軍府了,你自己要小心些。”坐在前方副駕駛位置的許浩南頭也不回的貼心叮囑,雪梅脣角緩緩浮現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羞澀笑容,畢竟車上或許還有其他耳目,他能對她說出如此關切話語已是冒了天大的風險。

掛着將軍府車牌的車子被瘋狂學生們攔住,到處可見士兵持槍與學生們對峙,與遊行無關的羣衆統統鳥獸散去,唯有被同學們鮮血暈染過的道路還橫在中間,無法穿行。有守護將軍府的士官看見將軍夫人車子正朝着將軍府駛來,連忙呼喊同伴爲夫人開槍開路,砰砰幾聲槍響,車內的雪梅捂住胸口惶惶看那些倒在地上滿臉青春的學生們。他們臉上身上噴滿令人觸目驚心的鮮血。甚至還有搖搖欲墜的學生將血手排在車窗上大喊:“嗜血屠命,萬惡軍閥!”

被激怒的學生瘋狂衝擊了車子,士兵們用槍支攔住他們卻攔不住不停向車上投擲的旗幟和宣傳單,車前漫天飛揚的五彩宣傳單似爲故人送葬的紙錢,被車窗血印驚嚇的雪梅皺眉,如此不吉利的徵兆使得他不得不別開臉,只想快些,再快些逃離。

“軍閥霸權,賣國求榮!”“釋放革命黨人,還我青天白日!”“不畏倭寇,振興中華!”

學生們的口號震耳欲聾,梳了精緻髮鬢的雪梅在車窗內垂低了頭,不敢去迎接那一雙雙清白無辜的眼睛,他們甚至還不如她年紀大,偏又做了如此震天動地的事情。

雪梅也知道,此刻國難當頭,凡是熱血同胞皆應該拿出血氣參與應戰,勒令日本人退出大沽口,但她不是沈之沛,北伐救國的夢想屬於將軍府裡那個身經百戰的男人,她一介弱女子又能如何?她只想在炮火的縫隙裡尋一份屬於自己的愛情罷了。

在士兵長槍掩護下,雪梅乘坐的車子終於可以緩緩離開激憤的學生,將軍府黑漆銅環的高闊大門嘎吱吱打開,探出在外的陽臺上沈之沛正目光陰沉的注視車子徐徐向門內前行,車輪滾過粘稠的血,生生在黑色道路上留下兩條扭扭曲曲的紅色車轍。

車子停在將軍府內,雪梅由丫鬟陪同下了車,目光不爲人知的清掃了同時下車的許浩南,而後低頭漠然優雅地慢步上樓。許浩南一身戎裝從車子另一側向相反方向走去,清冷的將軍大樓他再熟悉不過,甚至閉上眼睛都能在心底描繪他的輪廓。

挺括的呢料軍裝越發襯托他的卓然英武,他從另一側樓梯蹬蹬走上樓,和雪梅兩人再度在會議室門前相遇,蘊含深意的目光觸碰後頃刻彈開,許浩南伸手向雪梅鞠躬:“夫人請。”

雪梅沒與他謙讓,不曾敲門就推開走了進去,許浩南恭敬垂首跟隨在雪梅身後,反手將門關上,始終與她保持了五六步距離停住腳步。還沒等雪梅身子站穩,人已被沈之沛堅實有力的臂膀攬了過去,雪梅有些抗拒,手抵在沈之沛胸口向外推,這一動作被沈之沛誤認害羞,狂放大笑:“沒事,浩南是自己人,怕什麼!剛剛是不是嚇到?”

雪梅楚楚可憐的面龐又重新恢復之前受到驚嚇的泫然欲滴,鋪在他的懷中嘆氣:“如今市局這樣亂,之沛,你千萬不要出門了,有事都交給徐參謀去執行,他對將軍忠心耿耿定是可靠的人選。”沈之沛對雪梅突然提及國事險情和許浩南任命心生懷疑,臉色剎那陰沉下來,許浩南察言觀色幾步上前向沈之沛報告:“將軍,夫人是掛念將軍,爲將軍您的安全着想,屬下卻以爲如果將軍就此躲避起來,必然會被外界以及報刊輿論誤讀爲是對學生暴動和工人罷工遊行的忌憚,反不利於將軍威名,屬下會派屬強力護衛以保將軍安全,請將軍不必爲此憂心!”

許浩南的話深得沈之沛的心,這纔是身材戎裝軍人該有的男人氣魄,雪梅那些婦人之見倒也有幾分關心則亂的緣由,沈之沛垂下頭勾勾盯住她:“所以說,這世界就得男主外女主內,你女人不懂得政事,煩亂擔憂就由咱們男人來想,你現在倒是需要考慮今晚該如何安撫本我的思念。”

雪梅迎了沈之沛露骨的目光尷尬笑笑,心中抗拒,沈之沛雖然已是不惑,常年軍旅生涯鍛鍊一身強將筋骨,常常徹夜折磨的雪梅無法入睡,一想到夜晚與他同牀共寢,雪梅只得佯裝嬌嗔:“還有人呢,也不怕許參謀笑話。”隨後目光輕飄飄掃了一眼許浩南,心中驟暖,只要有他,眼前所有一切都是值得的。

雪梅與許浩南情定不過才區區幾個月,卻已情誼深厚。不知許浩南心裡如何作想,她是一日也不願再留在沈之沛身邊,如真有那麼一天能逃脫將軍府這個老龍,她願意與他雙宿雙棲一輩子再不回這囹圄囚籠。

在雪梅鄙視下,許浩南始終不曾擡頭,眼觀鼻鼻觀口直挺挺佇立在沈之沛面前,目不旁視。雪梅心中一愣,也斂回視線,確實是自己太不小心了,怎麼又忘了在沈之沛面前不能流露半點跡象。她偷偷窺視沈之沛,沈之沛態度還算鎮定,似沒有發覺她的小小心事的說:“去,換好衣服,在房間裡等我。”

雪梅一步三回頭從會議室離開,行至門口才對沈之沛露出嬌媚笑容,沈之沛朝她不耐擺擺手:“做什麼,還不快走!”她這才小心翼翼從外將門關好。

室內寂靜清冷,陰雲密佈的窗外正襲來烈烈寒風,今年初春仍是乍暖還寒,連同沈之沛心裡也布上沉甸甸的陰霾,見許浩南恭敬垂首站立,走過去擡手拍拍他的肩膀:“浩南,如今將軍府中我只信你一人了,此次被面對北伐有什麼異動嗎?”

許浩南父親與沈之沛世代交好,自身畢業於陸軍大學第四期,在校期間學習刻苦,調練認真,畢業當年被借往蒙古前衛鎮守王庭楨處做了貼身副官,一九二五年隨王庭楨擔任十四省討逆聯軍後勤總司令參謀任掌控作戰指揮部副執行官一職,吳佩孚軍變失敗后王庭楨被迫去職回津,許浩南則被王庭楨推薦到上海鎮守將軍沈之沛手下做了參謀深得信任。

“如今奉軍從津直入京城之勢銳不可擋,眼下南京政府又鬧出一個-中山艦事件-驅逐了黃埔軍校及革命軍中的人,國民軍與直軍、晉軍交火,我覺得指日可待,眼下北面的意思是讓咱們可以先出上海躲避一下風頭,待南北事態明朗了再做定奪。”許浩南將自己得到的消息轉告給沈之沛,沈之沛聽罷沉沉哼了聲:“躲?哼!別當我不知道他們心中的小伎倆,只不過借個由頭想讓我離開上海富貴溫柔鄉,他們再來佔了天下,做夢!我哪都不去,死也要死在將軍府裡!”

許浩南聽得沈之沛話中意思,原本低垂的目光忽而一亮,不過他還是不休苦勸:“將軍,屬下認爲,如今天下以分裂三家政府,南北開戰後戰火不日即將蔓延到上海,但憑藉將軍統轄申城多年無功也有勞,更何況商界幫會無不以將軍馬首是瞻,任誰還能頂替將位置坐得穩將軍府?眼下將軍留在上海,難免會被人虎視眈眈窺視,北方示好,南方拉攏,無不管得罪任何一方皆會惹下禍根,何不先閃個內裡清淨?”

沈之沛打斷他的話:“你懂得什麼情況緊急?此時政府內閣必然巴不得盼我遠走,但凡我一走,他們會作勢收回軍權,我在想回上海灘就必須仰其鼻息,哪裡有現在的愜意自如?眼下事態不算太大,我們先靜觀其變,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把爛攤子甩給那幫王八蛋也不遲。”

許浩南抿嘴笑了微微點頭:“將軍心中胸壑憑浩南終生也難猜料,再次受教了。”

沈之沛擡起頭冷笑俯視窗外那些還在高喊口號圍困將軍府不肯散去的學生,狠狠啐了一口:“等你坐到我這個位置就知道,除非丟了老子性命,否則半步也不會退讓的。”

黎美齡自從杜家生意一蹶不振,常常到將軍府與妹妹飲下午茶,爲的是能經常爲丈夫打聽內部消息,好做些投機生意暫緩危急境況。聽聞將軍府被鬧事圍攻,翌日一早她急慌慌來與雪梅言語安撫,因是常常走慣了的,徑直走到雪梅房外與丫鬟輕聲問清楚將軍一早已經出門處理公務,門也未曾敲便推門進去,光影裡恍惚見原本貼合的兩個身影驟然分開,再定睛瞧,雪梅正坐在沙發上繼續攤開一早送來的報紙仔細閱讀,一旁的許浩南啪的向她敬了個軍禮:“杜少奶奶好!”

黎美齡見他英挺身姿格外順眼,也是笑笑打趣:“徐參謀每次見到我都是這樣敬禮,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怎麼今天沒跟將軍出去?”

雪梅低頭專注看報似隨意回答大姐問話:“哦,他先前是跟着去的,現在回來替將軍取些緊要的文件。”

許浩南從雪梅面前茶几上拿過信封,向雪梅敬禮:“夫人,那我先告辭了。”

雪梅將肩膀上鬆掉的波斯毛披肩向上拽了拽,點點頭。許浩南再與黎美齡告辭轉身出去,一切似乎沒有不妥,又似乎有些說不出的異樣。

黎美齡心中暗暗敲了邊鼓,擰了眉頭打量妹妹雪梅,這些年雪梅在沈之沛身邊的遭遇她做爲大姐心中倒是清楚的,沈之沛軍武出身爲人性情多疑善變,對雪梅更是是喜是惡,喜歡時,肯爲雪梅展顏將整個洋行買下做生日禮物,厭惡時,雪梅常常被用於出氣筒,輕則辱罵,重則打罰。

黎美齡也曾憐憫自己冰雪聰明的妹妹遭遇孔武莽夫,但不意味着她會縱容雪梅葬送杜家以及黎家的一切。黎美齡低頭再看雪梅被高高束起的旗袍領口遮不住的紫紅傷痕,她一把將雪梅的衣領翻開,赫然一個齒痕刻在生面,分明是見血入肉。黎美齡驚愕:“這是怎麼弄得?怎麼也沒叫醫生來上些藥?”

雪梅推開大姐關切的手,默默將旗袍衣領釦起,態度麻木無謂:“找什麼醫生?這傷治好了,下一處又來了,我天天遍體鱗傷,怎麼治的完呢?”

“我瞧着將軍對你也不錯,怎麼對你下這麼狠的手?”

“將軍就是這樣的脾氣,好時,時時刻刻也要黏在一起,不好時,如同小貓小狗般丟在將軍府不管。昨晚他想起白日的事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出上海避一避難,我猶豫沒有立刻回答,他當下就惱了,非說我是有了異心不願與他同甘共苦就狠狠咬了肉。”雪梅擡頭望一眼黎美齡,晶瑩淚珠唰一下滾下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樣的人送我來巴結又是何必呢?”

“倒也不是這樣說,畢竟他疼你的時候多厭你的時候少,眼下又是內外動盪,難免心情焦躁,你且忍忍,也用不了幾日學生暴動工人罷工都能平息,將軍府和咱們家也就沒事了。”黎美齡側目又看了雪梅嘴角似被人吻過的深紅腫脹:“這不,臨走時還對你依依不捨親來親去,夫妻之間那有什麼隔夜仇?”

雪梅聽得大姐提及親吻,慌忙捂住嘴,“大姐,你在胡說什麼,想要要害死我嗎?”

黎美齡被妹妹一鬧臉色也瞬間發白:“難道不是將軍?”

雪梅見大姐不是成心,人也冷靜下來,知道房內沒有他人也有些無所顧忌了:“時至今日我也不想瞞大姐了,我不想和那莽夫廝守到老,如果大哥不容我回黎家,我就去郊外尋個庵堂剪了頭髮做姑子。”

黎美齡發覺雪梅是當真下定決心,再回想先前與許浩南的曖昧態度,以及雪梅故作鎮定表現,覺得自己渾身被冷汗浸透:“死蹄子,先別說了,我只問你是不是許參謀?”

雪梅用力點點頭,一副無所畏懼的態度擡起下頜:“沒錯,就是他,這麼久多虧有了他,我才能活下來,要不然我早死在沈之沛手上了。”

“你不要命了?如若被將軍洞悉,我們全家都要跟着賠上性命!”黎美齡想都不敢想,哪怕提及將發生的事已開始渾身抑不住的打顫,雪梅對此並不懼怕,她迎上大姐慌張的目光露出粲然笑容:“我就是不想要命了!我們總會有一天給你們個交代。大姐,你也不用怕,我不會連累全家的。”

黎美齡不敢設想雪梅被沈之沛發現姦情會給黎家帶來多少災難,她歇斯底里的拉扯了妹妹:“怎麼不會?你怎麼知道他還沒察覺你們的關係?萬一被將軍知道了,黎家怎麼辦?我們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

“他不會知道的,很快他就會什麼都不知道了。”黎雪梅冷冷笑了,雙眼綻放了異樣光彩。

八月,北伐軍奪取湖北汀泗橋,九月十七日馮玉祥發表聲明自願參與北伐,北伐軍一路上行挺進,在十月初十攻克武昌、西安兩地爲配合北伐戰爭,上海工人舉行第一次武裝起義與巡警軍人對抗互有死傷。

至此,沈之沛在想留在上海,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順應民心與南京政府一起向北方宣戰。

局勢已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上海灘進來日夜間常常會突然鳴響警笛,唬得尋常百姓早早就關閉門窗。大街上蕭索的店鋪門口也少見有人出行,若沿着上海城走上一遭,處處可見破敗凋破內裡漆黑的殘舊民房。

大上海,只有一個地方還保持從前的繁華綺麗,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進入十一月,上海格外陰冷,縮頭縮腦的黃包車伕們蹲在歌舞廳門口,汲取這個亂世中唯一一點溫暖,舞廳大門驟然開啓,西裝筆挺的侍者送出一兩對男女,黃包車伕們蹭了鼻子圍上去:“先生,坐車吧?小姐,坐車好伐?”

女人穿露着大腿的旗袍,男人黑色禮帽西裝,在黃包車伕面前顯得衣冠楚楚格外斯文。他們並不理睬窮鬼的叫嚷,女人濃重的紅脣吐了菸圈一下下噴在新結識的男人臉上,嬉笑招手,車子緩緩駛來,男人擁了女人鑽進小轎車內,車子轟鳴開走,原本準備迎客的黃包車伕不得不沮喪的又把臉埋回厚重棉襖裡取暖。

舞廳大門再次打開,杜允威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蹌蹌從裡面走出來,攙扶他的侍者招手喚來杜家的車子,杜允威看見自家車子口齒不清的大喊:“我還不想走呢,憑什麼趕我走!我是誰你認識嗎?我是杜家大少爺,上海灘有誰不認識杜家實業,不認識我杜允威的!你要小心,千萬不要得罪我!”

侍者鄙夷瞪了杜允威一眼,將他丟給司機。杜允威剛坐在車裡,胃中翻江倒海的往外噴涌,他連忙手腳並用爬到窗外準備嘔吐,擡頭髮現自駕車旁也停輛黑色轎車,車門打開,上面嫋嫋走下一位女子,旗袍修身曼妙長款的紫貂皮大衣蓋住雪嫩肩膀,身形極其眼熟,他直了脖子又蹭了蹭眼,正巧又有一男子也從車上下來偏擋住了女人的眉目,這男人杜允威倒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他含含糊糊的喊出聲來:“周霆琛?”

周霆琛極其紳士的將身邊曼妙女子拉過身來,將她身上披的紫貂大衣嚴嚴實實拉好,又貼了她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麼,那女子捂住嘴和婉笑笑,郎才女貌的一對家人攜手走入金百合舞廳。

杜允威錯愕的推開車門衝出來,絆手絆腳的向前跑了幾步,眼看周霆琛和那名女子即將進入金百合,他才真正切切看清楚那女子的清理面容,不自覺喊出聲來:“佟毓婉!”

佟毓婉回頭,也看見了杜允威。一年多的時間過去,她還記得眼前這個害死思唐的間接兇手。她富貴逼人的腳步款款走向杜允威,逼得杜允威開始倒退。

周霆琛還想伸出手臂阻止她靠近那個窮兇極惡的男人,毓婉以目光示意自己一切還好,將周霆琛阻攔的手臂一把推開。此刻腳下踩了高跟鞋的她,全然看不出離開杜家時的落魄,手上戴的碩大寶石戒指晃疼了杜允威的眼睛,使得他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佟毓婉再不是以前那個任由他們欺辱的女人。

毓婉與他低笑:“杜大少爺別來無恙?”

杜允威被毓婉態度氣惱,搖搖晃晃想要伸手推開毓婉,手還未等觸及毓婉衣襟,周霆琛邁步上前將動作赫然截斷:“怎麼,杜大少爺進來氣不順?是不是遠達紡織廠已經被人收購了,所以有了閒錢來買酒喝?”

遠達紗廠背後有日本人撐腰,又與之合作生產軍工產品,自然不愁吃喝。奈何上海武裝罷工如星星之火直蔓延到紗廠,工人們再不像以前那般只是上街遊行圍繞將軍府喊喊口號,不知從何時開始,工人們手中多了許多莫名武器,說罷工就罷工,再不服從管理。

不敢阻攔工人罷工的工廠管理經理被迫辭職回家養老,日本人更是因爲任務無法完成勒令杜家賠款,杜允威手上的杜家實業越發變成了燙手山芋,沒有工人,工廠無法運作,一旦失去日本人庇佑,整個杜家實業的腸子也不過個積攢堆滿破銅爛鐵的廢舊攤子,這個沉重包袱壓得杜允威根本喘不上來氣,所以他偷偷盤算了一個至妙的主意。

杜瑞達當初建立紗廠機械廠根本目的是想工業救國,如今抓錢最快的辦法卻是其他歪門邪道的行當。依靠租笨機器運轉的杜家實業面臨空前的壓力,杜允威便將遠達實業作價賣給了外地來的商人,自以爲敲了一個“洋盤”做冤大頭,今天再看與毓婉和周霆琛意味深長的表情,他腦子驟然清醒,聲音岔了幾度:“原來是你們買去了?你們騙我賣廠子!”

周霆琛爲毓婉擋住隨時會撲上來的杜允威,毓婉不懼危險只是冷笑:“杜大少爺,這是從哪裡說的話,那遠達紗場本來就是父親留給我和允唐來經營的,只不過因爲允唐外出不在,我又將養了一段時間身體纔將紗廠的事託付給大哥管理,難道不是嗎?”

她刻意咬重了大哥兩個字的讀音,杜允威雙眼睜得老大,唯恐毓婉還會有下一步動作:“你千方百計收購杜家實業,還想幹什麼?”

“此刻,裡面有來自印度的沙遜先生,他會同遠達紗廠合作對外出口輕工紡織品,並願意爲我們的貿易出面與政府協商做保駕護航,大哥如有興趣可以一同來裡面坐坐。”毓婉輕蔑似有頓悟的挑眉:“哦,可惜,大哥一身行頭實在不襯這樣的場面,算了,當我沒說。”說完扭過身不再與杜允威廢話,與周霆琛目光相對,兩人一前一後拉了手向前走去。

行至舞廳門口,毓婉無聲回身冷笑:“如果不死心,不妨換了衣服在來?”

杜允威思前想後越發覺得前有虎狼後有追兵,嗓子裡直躥出火來,翻滾了酸氣越發想吐,被冷風一吹杜允威略有清醒。只見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毓婉面無表情佇立在門口,恰似奪人命的美豔羅剎再向自己招手,更覺的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圈套,當真去了只怕會被周霆琛埋伏下的手下生吞活剝了,他強迫自己不能上當,連滾帶爬回到車上叫嚷命令司機快些開車。

望着杜允威的車子開走,原本冰冷如霜的毓婉又將那些陳年往事想起來,連忙伸手按住額頭。

周霆琛見她舉動,知她又想起孩子,伸出手幫她揉了額角,疼溺詢問:“是不是頭又疼了?”

也臉色慘白點點頭,“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重新回到杜家去,我真希望結局早些到來。”

周霆琛意味深長凝望了她,手上動作並未停止,“我倒是希望結局永遠都不要到來。”

聽得他的話毓婉不由自主的遠離溫暖的觸碰,“我沒事了,咱們先進去吧,沙遜先生一定等急了。”

“你也不用如此時時刻刻戒備我,我答應給你三年時間,絕對不會改口。”周霆琛見她重新縮回自我保護的殼子裡重重嘆息,紳士有禮的將手從她臉龐縮回,“沙遜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商人,你與他頻繁接觸遲早會惹禍上身,你究竟想怎樣,連我都不清楚。”

究竟想怎樣?就連毓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想。

一年前那次喪子之痛讓她頓悟許多,女子生存在上海灘這個紛雜環境沒有足夠的資本傍身,就會隨時被社會拋棄,諸多刻骨銘心的情感不過是金錢財物的附屬品,太奢侈,不敢貪望,愛情和金錢相比,她此刻更需要金錢。而他拒絕周霆琛的幫助也正是因爲這些,他對她的情感,她悉數明瞭,但這份情愛帶給她的利益,她不想冷漠汲取。在烽火連天時時新的戰局下,一切未來都那麼渺茫,可以利用的時間越發短暫,她根本無暇去想到底怎樣才能回報眼前用情至深的周霆琛。

“大哥,你知道,我不想說這些。”毓婉的表情又重新恢復閒錢漠然,他的感情太重,她承受不起,他的感情太濃,她無法融入,所以寧可逃避也不願去觸碰。

“好吧,我知道了。”周霆琛眼底濃重的感情也迅速恢復平靜,透出從容來:“每次你不想面對的時候,就會叫我一聲大哥,天知道我恨透了這個稱謂,進去吧,沙遜先生該久等了。”

提及毓婉目前的最大合夥人加盟,還必須感謝當年那拉氏爲她留下的那扇翡翠屏風。

走投無路的毓婉,孤注一擲用首飾當掉換來的錢財贖回翡翠屏風,再用剩餘的錢爲自己備幾身華美行頭,將杜允唐留下的一筆兩百萬存單隨身攜帶,憑藉往昔與杜瑞達出入各種酒會的經驗,毓婉頂着杜家二少奶奶的頭銜重新踏入政要名門出席的各種交際應酬舞會。

此刻,除上海灘外全國各地無不炮火連天,但上海灘租界之中依舊日夜笙歌,盛世歡愉,一些達官顯要參加的舞會總能探聽時下最要緊的物資消息,衣香鬢影中常常隱了無限生機。華衣笑靨的毓婉在心底默背分析時局和整理貿易消息的同時也會發現,在奢靡頹廢的歌舞場中,總有一羣不入流的商人被上海政要和商界顯貴刻意排擠。

偶然一次在世交家參加酒會時,毓婉觀察一位中年高眉遠目的男子始終窩在沙發一隅,身上裝扮與酒會上其他衆人顯得格格不入,經由中間人介紹才知道這位皮膚棕黑的男子是英籍猶太人,姓沙遜,起家於印度,所涉及行業多爲紡織和鴉片。沙遜繼承父業後受到兄弟排擠,不得不將經營重點轉移至並無商機的上海,奈何這位跛腳猶太人出身過於卑微,很多上層人士鄙夷其從印度靠鴉片發家,更不願意交際內心過於精明算計的猶太人,因此並沒有多少商界名流肯上前與他攀談。

唯獨毓婉。

周霆琛支撐右臂由毓婉輕挽走進金百合,一對璧人頓時引起場上諸多注目,周霆琛身着黑色修身長式禮服,越發襯托他身材高大,而身邊毓婉更令人刮目相看,她高高挽起的髮髻上碎星繁繞的髮飾恰與耳邊碩大兩顆鑽石耳環相映生輝,豎領修身的呀藍色旗袍隱在紫貂皮大衣中烘托氣質高貴,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藍寶石戒指火彩熠熠極爲罕見,修長的手指若近若離搭上週霆琛臂彎表明了身份偏又留與他人諸多遐想。

維克多·沙遜遠遠見到他們,朗聲大笑站起身來,操了蹩腳的中國話一跛一跛走過來:“哦,我的毓婉,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毓婉露出溫婉笑容,由他抱了肩膀左右親吻臉頰,以地道流暢英語巧妙回答:“親愛的沙遜先生,你又來騙我,不過對於這種欺騙,我甘之若飴。”

周霆琛並不願意毓婉與沙遜如此親密,他心中如明鏡般清楚,沙遜肯於身家不多的佟毓婉當衆示好並非只因她當初能夠慧眼識英雄,或許背後還隱藏更深情愫,今時今日的沙遜再不是上海默默無聞的人物,他間接表明她的所屬會惹來商界人士更多無謂猜測。

這是一個男人對心儀女人的裸宣告。

即使這個女人身邊早有了其他男人倚靠沙遜也決不會輕易放手。

周霆琛無法勸說毓婉離開沙遜,他清楚這一年來,支持毓婉活下去的信念只有一個,那就是回到杜家。爲了完成這個心願,即使明知沙遜心中有所圖也不得不與之斡旋。

一句承諾到底有多重,周霆琛並不知道,但他知道,杜允唐在毓婉的心中,已有千斤重了。

維克多·沙遜端起酒杯與全場共飲,衆人故障還清發出陣陣呼喊,金百合舞廳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因爲在燈紅酒綠的歌舞場不需要假裝君子,更沒有人一本正經說道,這是他最能釋放心中魔鬼的逍遙天地。

而沙遜心中始終念念不忘的是那一夜吵鬧舞會上毓婉靜靜陪同他這個默默無聞的乍來者坐滿整晚,並以華美翡翠屏風作爲見面禮,伸出代表接納的手。

所以,沙遜回報給毓婉的是她可以用金錢入股任何一件沙遜洋行或華懋地產下的投資項目。他要她成爲自己的生意夥伴後,再入主沙遜帝國成爲真正的女主人。

“你可知道,沙遜最終想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周霆琛俯在毓婉耳邊沉聲詢問,不遠處銳利目光正盯着他懷中的女人,這個猶太男人的目的已經異常明顯,周霆琛唯恐眼前的傻女人還看不清楚。

毓婉靠在周霆琛的肩頭享受片刻難見的溫暖,也只有在跳舞時刻,她纔敢放縱自己無限貼近周霆琛的懷抱。她明白他心底的憂慮,低低的嗯了一聲:“還有半年,我就能夠盤下杜家全部產業,屆時我會收手。”

周霆琛用手臂將她的腰肢箍得很緊:“我怕根本等不到那個時刻,沙遜就會向你下手。”兩個人在舒緩音樂徐徐移動步子,紫色紗幔遮擋住舞臺上紅脣歌女的絕美容貌,沙啞嗓音始終低吟淺唱詠歎調撥動毓婉心絃,也令周霆琛挑釁的迴應沙遜投射來的兇狠目光,低低在她髮鬢旁邊吻住:“既然你想做,那就去做,不過你要記得,無論何時合適我都會無條件幫你,你要你別拒絕我的幫助。”

毓婉擡起頭,發覺他眼底的深情:“可你明明知道,我不值得……”

“那又如何,誰叫我愛上你,無可救藥的愛上你,愛上你後,我就從沒有想過能全身退縮。”周霆琛低頭凝望毓婉,在大束銀色燈光下,她和毓婉的糾纏身影也引起衆多圍觀者關注。

周霆琛從不懼怕會成爲他人議論焦點,今日終於尋到可以對毓婉開口機會他更不願放棄,他只想真真切切告訴她:此生他只愛她,任憑她去愛誰,他都永遠會在原地等待,哪怕她根本想不起還有個人在等待。

毓婉知道,眼前這個男人能說到做到,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向他待她如此深情不渝,可她現在不能給予他任何迴應,更不敢說出自己的真正心意。

毓婉想開口,腰間手臂一緊,他壓低了身子摟住她:“不要說。”

迷離的兩人沒發覺悠揚旋律不知何時悄然停止,舞池中的人們紛紛扭頭向外,幾乎是本能,周霆琛將毓婉拉到自己背後。即便如此,毓婉仍清楚看見門口步履整齊闖入數十士兵,手持長槍左右開列,被眼前景象嚇住的女賓們驚聲尖叫,金百合經理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將軍,您大駕光臨怎麼也不事先說一聲呢?

沈之沛揚手一巴掌將他抽到一邊:“怎麼,本將軍還不能來了麼?別說這裡,臉上海城都是本將軍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高大魁梧的沈之沛身旁女伴恰是毓婉許久不曾看見過的黎雪梅,雪梅始終溫婉微笑陪在丈夫身邊,即使手指不知不覺已離了距離。

沈之沛目光落在沙遜身上,朗聲大笑偕同雪梅從容穿過舞池直達他的桌前,帶了笑容伸出不容拒絕的手:“沙遜先生,我可是特地來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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