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9. 素顏相對

電視裡,早就覺察到蛛絲馬跡的花音,終於親眼目睹了摯友和男友對自己的背叛。正值初夏時節,她和直子,兩個人當初第一次相遇時,也是初夏。

花音怒不可遏,斷然與直子絕交。兩個人共同的熟人以爲花音在爲直子搶走了她的男朋友而生氣,花音卻大罵:“開什麼玩笑?!”

令花音不能原諒的,絕不是男友的背叛,而是被她視爲摯友、心靈之交的直子的欺騙。

她不顧自己無處可去,毅然搬離和直子同住的公寓,無處落腳時,爲了能有個住處加入了一個年輕的、看上去毫無前途的劇團,半是打雜、半是跑龍套,換取了劇團道具間旁邊的一個小單間。

在遇到做事有衝勁兒、常常憑着一股衝動行事的花音之前,直子的個性隨波逐流,有時甚至顯得唯唯諾諾。喜歡上了摯友的男朋友,明知不該這麼做、卻又無法控制受到吸引,這份搖擺不定的心情,正是她一貫以來的看似獨立實則軟弱的體現。

但是,當她決定聽從內心,哪怕因此傷害到花音,也要去追求這份大概不是時候的愛情時,這份果斷,其實是在和花音相處相知的過程裡,從她身上學到的。。

一邊是直子即使失去花音的友情,也選擇不放手這份愛情,表現出有別以往的果斷。另一邊則是花音儘管果斷與直子一刀兩斷,內心深處卻因爲懷念與直子的友情而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軟弱。

這對天差地別、原本不可能有機會認識的摯友,彼此間相互影響,並且,這份影響帶來的改變,最終交匯在了被這兩個人同時喜歡上的男主角身上。

……

電視機前,美穗因爲這個劇情的進展時而嘆氣時而握拳, 全然忘記了最開始跟章子說過的“會注意一點”的保證。也或許, 是章子那句“沒關係”,讓她更加來勁了。

花音和直子這兩個女孩子,分別從對方身上學到的重要的東西,結果, 卻又因爲從對方那裡學到的東西而受到傷害。

章子看着電視, 在心裡爲這對摯友被如此捉弄感到可悲。

劇情往下發展,通過傷害花音而收穫了愛情的直子, 難以心安理得享受幸福, 正相反,腦海中無時無刻, 不想起與花音共度的時光。

兩人共同的熟人,爲了促成她們和好, 製造了見面的機會。花音見到直子, 二話不說, 轉身離去。直子和她賭氣,同樣轉身, 兩人背對着背, 走向相反的方向。

然而, 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又同時傷心落淚。

兩人的人生, 似乎隨着最後的這場不歡而散,分別走上不同的道路。直子與男友約會, 開始體會到愛情帶來的幸福,花音則蝸居在劇團道具間旁邊的小單間裡,爲了能得到一個上臺演出的機會拼盡全力。

夜深人靜,花音偷偷站上舞臺, 面對空無一人的觀衆席縱情一舞, 孤獨卻堅定的身姿,宛如一簇火苗——

終於, 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轉機。

劇團的團長在排他的一部新戲,花音平日裡新奇前衛的着裝風格、以及彷彿舞臺演出一般誇張的表情動作,都給他留下了鮮明印象,因此邀請花音出演裡面一個次要的角色。

然而, 初次擔任戲份比較吃重的角色的花音, 到了舞臺上卻縮手縮腳,備受打擊。這種時候,她心裡還想起直子在看過她即興的表演後,興奮鼓掌的神情。

與此同時, 花音從熟人那裡,得知了直子即將和男友結婚的消息。

……

下集預告裡,是直子身穿婚紗出現在教堂的畫面,她心中忐忑,明知以花音的性格,絕對不會原諒自己,卻還是在心中抱有一絲幻想,如果花音能來……

“花音會去嗎?”美穗嘀咕。

章子接上一句,“我想,會去的吧。”

“還有花音的舞臺劇,好不容易纔得到個機會……”美穗長出一口氣,懶懶的往後一倒,躺到榻榻米上,一轉頭,看看坐得端正的章子,“花音是因爲直子的欺騙和隱瞞才那麼生氣,要是直子一開始就坦率一些,說不定,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章子聽着美穗的話,想起自己,心裡像被刺輕輕紮了一下。她語氣淡淡的接了一句,“但是,搶走朋友的男朋友這種事,就算坦率說出來,也很難被原諒吧?”

說到這兒,章子心頭縈繞一份悲哀,“有的事,無論說出口還是隱瞞下去,都沒有好結果。比起說出口就宣告結束,就忍不住想帶着僥倖去隱瞞。”

“也許是這樣……”美穗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

章子聽着她小聲的附和,輕輕一笑。心想,如果美穗知道了她的真面目,恐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對待她。

隱瞞下去,瞞到再也瞞不住……她和電視劇裡的直子有什麼兩樣呢?

“不過,”美穗話頭一轉,“我覺得真正的友情沒有那麼脆弱。”

章子反應了一下,目光落到那張娃娃臉上。美穗說出口的話,像她的臉一樣天真,“我想,如果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那樣的話,就算花音會生氣,也不會和她絕交。過後,還是會和直子和好……”

“坦誠相對的話,就算因此而絕交了,也不會那麼難過和可惜。”美穗說到這兒,忽然感慨,“花音的憤怒,是因爲直子對她不夠坦誠。直子的難過,是因爲自己不夠坦誠。”

“是這樣嗎……”章子說不上來什麼滋味。

“但友情是很堅固的。”美穗說道。

章子回了一句,“雖然知道是電視劇,卻也希望那樣的兩個人之間的友誼能修成正果。”

“不對哦!”美穗一下子坐起來,搖搖頭,反駁章子,“不是因爲她們是主角,所以就一定能和好。是因爲那樣的兩個人,只是能夠相互靠近就已經費了好大的勁兒,怎麼可能輕易就忘記彼此呢?”

她說着說着,想起今晚同事們的調侃,以及自己彷彿一廂情願般的衝勁兒,臉頰發熱,稍微擡高聲音,“既然認定一個人是自己的朋友,就要有這份豁得出去的精神!”

章子忍俊不禁。

但是,無法認爲美穗是看電視劇看得太認真,因此才說出這番話。的確,就算是電視劇,如果一對因爲矛盾而分手的朋友,兩人之間的關係不夠真誠動人,那麼,無論她們分手、還是在過後和好,都不會打動觀衆。

她看着美穗,忽然問了句,“美穗醬有很多朋友嗎?”

美穗想了想,“好像也沒有‘很多’。不過,學生時代多虧了朋友們,才熬了下來。”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臉,“我這麼普通的女孩子,卻和中山美穗叫同一個‘美穗’,很不自量力吧?就像是一條青花魚,自命不凡的自稱自己是一條金槍魚。”

章子叫她這句奇怪的比喻逗笑了,“青花魚和金槍魚……”

可是,從她自嘲的話語裡,大概猜到了,美穗學生時代經歷過什麼。

美穗用力點頭,“我這樣的女孩子,不就是隨處可見的、每年都能從東京灣裡打上來一大堆的青花魚嗎?”她話說到這兒,雖然有點害羞,卻也還是脫口而出,“相比較下,章醬就像是名貴的金槍魚。”

章子否認,“纔沒有那回事。”她垂下眼皮,心裡難受,“要我說,其實我纔是一條自命不凡,自稱是金槍魚的青花魚。”

要是從一開始就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的現實的話……

可是,身邊的一切都是那麼逼仄,根本沒有給普通人喘息的機會。當初沒有,現在也沒有。

只有這短暫的片刻,在美穗的這間宿舍裡,纔好不容易放鬆喘息了一會兒。

美穗爲章子的留宿而高興,忙前跑後爲她準備牀鋪,找出爲客人準備的牙刷和毛巾。章子借用她的浴室,對着鏡子一點點卸妝。

章子對自己的素顏沒什麼信心,平時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但是,和美穗在一起,面對着她,似乎對於素顏示人這件事,感到從容了許多,彷彿本就該如此一般。

她和美穗,是朋友了嗎?章子心中閃過這個念頭。

她可以認爲美穗是自己的朋友了嗎?

這份因爲一部電視劇而開始的友情,會隨着電視劇的結束而結束嗎?或者,在電視劇結束之前,她就已經落入深淵。

如果對美穗坦誠說出這一切,會失去這份友情嗎?或者,就一起看完這部《可愛的季節》,知道電視劇裡的兩個女主角,最後擁有了怎樣的人生,這樣就已經足夠。

“章醬——牀鋪準備好了哦!”

空間緊湊的宿舍,美穗的聲音稍微擡高一點,就聽得清清楚楚。章子甚至想到,剛纔她們兩個爲了電視劇劇情的討論,說不定住在隔壁的人也聽到了。

“剛纔,有句話忘記對美穗醬說了。”

章子對着鏡子,也不在意美穗到底能不能聽到,“我覺得,美穗醬很適合‘美穗’這個名字。”

“誒——”美穗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

章子看着鏡中映出的,美穗探頭探腦的身影。她看着章子卸了妝的臉——甚至沒有意識到偷看別人的素顏是件不禮貌的事,而章子也毫無被偷窺了的不悅,從容地轉過身。

美穗目不轉睛,看着這張臉,過一會兒,才眨了眨眼睛。

“章醬,”她說,“章醬素顏的樣子也好漂亮。”

美穗說完這一句,有點害羞,卻又生怕不被相信一般的,重複道:“我好像,比起平時的章醬,更喜歡現在的章醬。”

章子忍俊不禁。

“什麼嘛。”章子說她,“像個輕浮的男人一樣。”

美穗做了個鬼臉,忽然回過神來,“這個、是我剛纔說章醬的話。”她話說出口,也不禁笑了起來。

兩個女孩子面對着面,素顏相對。

……

第二天,美穗和章子結伴出去約會。兩個女孩子,還是第一次私下裡出去玩。和美穗在一起,章子久違地放鬆心絃,忘卻了懸在頭頂的大錘,忘去了就在腳邊的深淵。

“週一見,章醬!”

在車站,兩個女孩子揮手道別。美穗笑容滿面,孩子氣的揮動着雙手。章子也擡起胳膊,衝她揮了揮。

然而,當轉過身去,揮之不去的陰影又籠罩心間。昨天晚上不敢回去的那間牢籠,難道會在過去這一晚之後有什麼改變嗎?可是,這麼躲下去,難道就能夠化解不成?

短暫的快樂消失無影蹤。

出了站,章子心情沉重,胃裡翻滾。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往公寓走去。走進門廳,一切都平常安靜,普普通通。路過信箱時,章子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發現裡面有投進去的東西。

她打開信箱,把手伸進去,忽然失聲尖叫——

一隻死去的小鳥掉落在地上。

管理室的門打開,房東快步走過來,看到神情驚恐的章子,方纔還嚴陣以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耐。而當目光落到地上那隻血淋淋的小鳥,他神色突變。

“鈴木小姐。”

章子睜大眼睛,充耳不聞。她忽然邁動步子,跑向放在門廳裡的公用電話前。提起聽筒,機械地從包裡翻找電話卡。

要打給誰?應該打給誰?她是爲了打給誰才跑到了這裡?

今日道別之前,美穗笑容滿面的那張娃娃臉,浮現在她的眼前。美穗的電話是什麼呢……章子幾乎落下淚來。

這時,章子聽到“咔噠”一聲,她擡起眼皮。

房東把電話聽筒放了回去。

……

新的一週,電視劇收視率出爐,《可愛的季節》收視較上週再度上升,拿到了開播以來的單集最高收視率,26.8。

這一集的標題叫“花音與直子決裂!人生的十字路口……”,而播出的內容,也確實如此,兩個女主角就此絕交。

不過,下集預告裡,直子在結婚當天仍期待花音能來。考慮到這是雙女主的電視劇,兩個人應當不會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觀衆根據看電視劇的套路經驗,多半認爲花音會出現。

這個下集預告,除了給觀衆留以懸念,還給了觀衆一個抒發意見的話引子。

電視劇集播出之後,詢問的電話紛紛打到電視臺。對劇情各懷想法的觀衆,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觀後感傳達出來,堅信自己的意見能夠影響到電視劇接下來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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