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破碎世界(18)

雅典娜牽着成默的手沿着水窪向着被炸成了一堆瓦礫的廢樓走去。

太陽還沒有徹底的被黑夜埋葬,淺白色的朔月印在淺藍天幕的斜上方,如一道淺淺的刻痕。此刻只剩下天際線還有一線殘留的霞光,像是大地盡頭是無盡的深淵,其中藏着熯天熾地的業火。

戈壁的孤獨的遼闊與頹廢的壯美如一副畫卷,展現在成默的眼前。

成默呼吸着冷峭溼潤的空氣,覺得眼前的一切以及手中那冰涼的溫度都是幻覺。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和雅典娜的影子,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中,它們幾乎就要融爲一體。

與彼此,與世界。

他感覺到了心臟強烈的躍動,呼吸彷彿都變得灼熱。上次有這種被溫柔以待的感覺是什麼時候?是謝旻韞撫摸他臉頰時低吟繾綣寄語的剎那?還是她在虛空中歌唱時凝視自己的瞬間?

不管是什麼時候,謝旻韞的溫柔來得理所當然。

而雅典娜的舉動則叫成默難以琢磨。

讓他感覺自己身處隨時會消散的虛妄的甜美之中。

握着他的手的,只是幻象。

這種不真實讓成默甚至不想去看雅典娜的側臉,他閉了下眼睛,想起她的輕聲說“我會保護你”,當時也不知道是夕陽太過刺目,還是金色的胡楊過於耀眼,他只覺得心臟和大腦被一股溫熱的暖流貫穿,世界都在他眼前搖晃。

他清楚雅典娜說出這句話的意義。

她不撒謊。

“是憐憫嗎?就像在可憐爲了保護她,向着敵人齜牙咧嘴的小狗?”成默心想,“那麼自己該拒絕,還是該接受?”

成默擡起了頭,準備開口拒絕這該死的溫柔,只是手掌還眷戀這柔軟又專制的保護欲,大腦也在享受這種盲目的依賴,因此遲疑了那麼須臾。此時他們已經越過了廢墟的牆壁,看到了海勒和哈立德正站在那輛防彈悍馬旁邊俯瞰掀開了後蓋的拖箱,海勒的眸子裡還閃爍着晶瑩的淚滴,像是射燈下的水晶。

看到原本該是馬瓦斯開着的防彈悍馬又回到了海勒身邊,成默大致就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暫時放下他虛榮的自尊心,低聲詢問:“你們怎麼擺脫無人機的監視的?”

雅典娜說:“你下車沒多久,馬瓦斯就通過對講機聯絡上了海勒,他們看到了直升機。當時他們距離我們這邊並不遠,敵人也放棄了監視他們,他們商量了一下,說要讓馬瓦斯找機會上我們的車,因爲他駕駛技術足夠好,由他來開着我們的那輛車,引着無人機、直升機和車隊朝大馬士革的方向跑。他們並不知道無人機的存在,不過我知道,所以我就用了光學技能給他們做了掩護,讓他們順利的完成了計劃。”

“看來我們運氣不錯。”成默說。

雅典娜不置可否。

但成默清楚雅典娜大概能猜到自己早有預謀,他叫哈立德往馬瓦斯這個方向開,就是因爲之前在分開時,安排了駕駛技術最好的馬瓦斯去開着防彈悍馬朝這邊走的,當時成默就有想過有可能用的上。

事實也果真如此,只是成默沒有想到會如此給力,原來只是走的一步閒棋,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眼下能夠擺脫無人機的監視,對他們的逃離來說至關重要。

局面突然間的好轉讓成默的心稍微放鬆了一些,也就忘記了鬆開雅典娜的手,兩人不在交談,並肩走到了海勒身邊。成默剛想誇獎海勒一句,就看見悍馬尾部的拖箱裡放置着三具屍體,其中兩具屬於跳肚皮舞的雙胞胎姐妹,另一具屬於曾經陪成默一起去市場上購買香料的那個年輕女兵。

成默記得陪他去買香料的女兵叫蘇珊,一個普通極了的名字,笑起來脣邊會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此時她已經了無生機,脣色暗淡灰着臉孔無聲的躺在拖箱裡,兩隻大大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和光芒,像兩粒破碎的玻璃球,無神的凝望着天空。

躺在她身側的是那對雙胞胎姐妹,她們到死都抱在一起。個子稍微高一點的是妹妹,她喜歡將彩色的絲巾當做髮帶,束在額頭邊;而她的姐姐總是扎着馬尾,大概是從小就習慣了以此來區別對方。兩個人的臉龐都有點嬰兒肥,雙眼皮又寬又深,鼻子也高挺,嘴脣也豐潤,屬於難得的雙胞胎小美女。當她們兩個上臺跳肚皮舞時,歡呼聲比海勒上臺時還要高昂。

成默也對這對樣貌純真的少女印象深刻,然而她們已經變成兩具慘不忍睹的屍體。妹妹白皙的脖子被子彈穿了一個大大的血洞,那條用來束頭髮的彩色絲巾被緊緊的捆在脖子上。紫紅色的血痂從脖子處蔓延到了迷彩服上,她閉着眼睛,脣角還微微上翹,像是死的時候都在笑。

她的姐姐緊緊的抱着她,後背密密麻麻布滿了好多個彈孔,從死時的姿態來看,姐姐是在發生槍擊時,下意識的抱住了妹妹,用後背爲妹妹擋子彈,但不幸的是,兩個人都沒有幸免於難。

成默瞥了眼悍馬的側門處,防彈鋼板已經快被大口徑的機槍子彈打成了蜂窩,也不知道多好的運氣,駕駛車輛的馬瓦斯才活了下來。

海勒伸手抹了一下蘇珊的眼皮,讓屍體能將眼睛合上,她擡起沾染着血跡的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低聲說道:“蘇珊才19歲,庫卡姐妹都才18歲,她們都比我小.......”

“節哀順變吧!海勒,戰爭是這樣的。”成默壓低了聲音說。

“我知道,我知道是這樣的。我已經經歷好幾次,送走了好多姐妹......”海勒扭頭看向了成默,“我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能夠結束。”

成默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即便他向來能言善辯,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傷心到絕望的姑娘。尤其是這些女孩的死,和他也有一定關係。雖說即使沒有他的出現,這些女孩的結局也肯定不會很好,但事實就是,他多多少少撥快了命運的時鐘。

對此成默並沒有負疚感,他並不是自願出現在酷兒德人的基地的,過錯的起因並不是他,更不是他下的毒手。於是他低聲說道:“眼下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我們必須馬上走。”

海勒點了點頭,再次擡手用衣袖擦了擦臉,“走吧!”

“我們換輛車,這輛車目標有點明顯。”成默指了指不遠處一片被扔掉的武裝皮卡,“那裡應該有能開的車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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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逐漸暗淡,四個人朝着燃燒着的戈壁走去,因爲害怕正府軍過來,Isis恐怖份子早已經逃得沒影了,只剩下被拋棄的武裝皮卡,它們有些星星點點散落在廣袤荒原上燃燒,如同篝火;有些趴在淺草叢中,如同受傷的猛獸。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輛車況不錯的武裝皮卡,將三具屍體從車廂裡拖出來,再隨便的擦拭了一下血跡,四個人上了車,成默就要哈立德開車朝着大馬士革前進。

“等等!”海勒阻止道。

“怎麼了?”哈立德問。

“先回悍馬那邊,得把我的姐妹們帶上,我們曾經發過誓,誰要犧牲了,一定要把她帶回去,埋葬在玫瑰花園裡。”海勒哽咽了一聲,“那是我們的家園。”

“不行。”成默毫不猶豫的開口阻止。

海勒轉頭看向了成默,萬分不滿的說道:“不會耽誤多久的時間!”

成默略微皺了下眉頭,“不是時間的問題,三個人的屍體兩百五十斤,會很大的影響我們的速度,讓我們在遭遇追擊的時候喪失機動性,再說......”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冷血??”海勒憤怒的大聲質問,“她們......”

成默知道這個時候沒必要激化矛盾,他知道海勒在想什麼,更知道她想說什麼,當即打斷海勒即將說出口破壞關係的話語,不帶情緒的說道:“你把她們放在拖箱裡就安全了?萬一被導彈炸到她們就屍骨無存了!不說導彈,她們的屍體就這樣扔在後備箱裡被子彈打成篩子,你就高興了?”

海勒沉默不語,只是坐在副駕駛沉重的喘息着,淚水又盈滿了她的眼眶。

成默依舊沒有告訴海勒她已經回不去了,他心中嘆息,對哈立德說道:“哈立德,把車開到悍馬旁邊去,我們找個地方先把她們埋起來。”

哈立德趕緊將武裝皮卡向着廢樓開。到了悍馬旁邊,幾個人都下了車,成默在悍馬上找到了工兵鏟,又在水窪不遠處尋了個地勢高點地方,和哈立德開始挖坑。海勒也不聲不響的參與了進來。

雅典娜則站在旁邊面無表情的注視。

很快,三個人就挖出了三個淺坑,並將三個花季少女的屍體分別安置進去,掩埋好。

夜幕低垂,星空如鑲嵌了無數水晶的穹頂,湖面如鏡,在星光的映射下顯得明亮而璀璨。海勒站在胡楊樹邊,虔誠萬分禱告了一番,全然不似開始在車上表現的那般叛逆,對天堂、花園和黃金屋不屑一顧。

這讓成默愈發覺得人真是矛盾的物種。

等海勒祈禱完,不知道她從哪個口袋裡摸出幾粒糖果,先是遞給了哈立德,隨後遞給了成默。

成默擺手拒絕。

海勒並沒有把手收回去,而是揚起那張掛着兩道明顯淚痕的臉龐說道:“你們一定要吃這個糖,這是我們敘力亞的風俗傳統。”

成默心想這是表示死亡是件甜蜜的事情?還是覺得一點甜味能夠沖淡些許悲痛?他平靜的接了過來,還替雅典娜也拿了一顆。

海勒剝開糖紙,眼淚又不爭氣的流了下來,只是寒夜的冷風很快就將眼淚再次風乾。

哈立德難過的轉過了頭。

成默平靜的糖果塞進嘴裡,隨後偏頭在哈立德耳邊輕聲說:“抱住她。”說完狠狠的推了哈立德一把,將他推向了海勒。

哈立德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和海勒撞在了一起,他張開了一下手臂,還是尷尬的收了回去,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對不起”。

成默看得直搖頭。

結果卻是海勒主動抱住了哈立德,在他的懷裡一邊抽搐一邊哭泣。哈立德這才順水推舟的抱住了海勒,輕撫着她的背,溫言細語的開始安慰她。

“死亡是件這麼令人悲傷的事情嗎?”雅典娜凝望着傷心欲絕的海勒用法語問。

成默緘默了好一會,當嘴裡的那顆水果糖融化殆盡,才就着那一絲回甜低聲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只知道千百年來人們都在思考死後會怎麼樣,而宗教之所以能安撫人心,就是因爲它解決了這個問題,不論是輪迴,是天堂,還是復活,都是在告訴人們不要傷心,你愛的那個人死後也會過得很好。宗教之所以在越是戰亂的地方,越是能夠紮根人心,就是因爲它能幫助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剛纔在車上,哈立德不是曾經提起過JD教的概念‘復活’嗎?當時我就想起了《雅各書》五章十六節說:所以你們要彼此認罪,互相代求,使你們可以得醫治。義人祈禱所發的力量是大有功效的。”他停頓了一下,看向了那株在冷風中搖曳着的胡楊樹,“我現在時常會覺得,有信仰的人真的很幸福,他們能夠心安理得的獲得安慰。而我只能在夢中,在夢中,握着他的手,跟他說一聲再見.......”

“你不是在說謝旻韞?”

“不。”成默搖了搖頭,“我是在說我的父親。我提起這件事,是因爲在他葬禮的那天,我並不是那麼的悲傷,那種感覺很奇怪,當時我以爲我是因爲能夠理性的認識死亡這件事。後面當我得知一些事情的時候,猛然間感覺到非常後悔,於是悲傷反而來得更加猛烈......所以你問我死亡是不是件令人會如此悲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也許是,也許不是,但如果,如果能好好的道個別,總不會那麼遺憾.....”

雅典娜陷入了思考,像是靈魂遊離在了軀殼之外,等海勒停止了哭泣,她纔回過神來,輕輕說:“我剛纔沒有窺探你的思想。我是從你說我們在西格爾點見面猜出來的......”

“西格爾點麼?沒想到你也會去揣摩一個人的心思。”成默很是意外的說。

雅典娜沒有迴應成默的疑問,她呡着嘴脣,瞳孔裡閃爍着一絲難以解讀的光芒。

戈壁上的風越來越大,冰冷的晚風搖晃着樹葉沙沙作響,海勒站在風中喃喃低語:“蘇珊的夢想是成爲一位自由女性,她的偶像是薇安,她是一名偉大的戰士,偉大的女性......”

“大庫卡的夢想是解放庫區(酷兒德自治區),她曾經說:將來我的姐妹們會以我爲榮。”

“小庫卡說:我將用生命去追求女權解放........”

“薩莉亞說:我想要擁有自由,想要自己想愛誰就愛誰,想要擁有自由穿裙子的權利!爲此我將追隨我們的烈士——艾麗婭和奇蘭的腳步,去完成我們的使命。”

海勒閉上了眼睛,莊重的說:“我們將誓死追隨烈士的腳步,沿着他們的道路前進,烈士永生。”

風兒帶着她們的夢想吹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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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彈擊中了大腿和手臂,馬瓦斯能夠明顯的感覺到體溫在快速流逝,他的雙眼發暈,視野變得模糊,方向盤也沉重極了,他漸漸的鬆開油門,想讓自己趴在方向盤上就此睡去。

忽然之間,一束溫暖的金色光線籠罩了他,像是初夏和煦的日照。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此時此刻,他不是在寒冷黑暗的荒野戈壁,而是在陽光燦爛的熱帶沙灘。

“神蹟麼?又或者我已經死了.....”馬瓦斯扭頭看了眼戰死在了副駕駛座上的夥伴,他手中緊抓着珍愛的AK74M,眼睛還睜着,卻像只布偶無力的靠在門邊。馬瓦斯想要叫醒夥伴,艱難的用嘶啞的喉嚨說道:“賈法爾,快起來看造物主降臨了......”

已經死去的賈法爾自然沒有辦法回答他,玻璃破碎的聲音響了起來。

馬瓦斯回過頭,就看到擋風玻璃已經碎成了蛛網,一隻黑色的高跟鞋尖陡然間踩破了擋風玻璃。在絢爛的光線中,那些破碎的玻璃渣子就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散發着迷人的光線,在這堪稱迷幻的場景中,比光芒還要璀璨的是站在引擎蓋上一個紅髮女子。

晚風吹拂着她蓬鬆的紅色長髮,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那雙狹長嫵媚的眼睛比月牙更勾魂奪魄,尤其是那雙綠色的瞳孔,像躲藏在黑夜裡的波斯貓,翠綠的宛若會發光的寶石。

馬瓦斯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妖冶漂亮的女人,就連酷兒德人裡最漂亮的少女海勒都遠不如她。

眼前這個女人就像是廟宇裡的大理石雕塑一樣完美。

如果她不是穿着質地光澤的收腰西裝和緊繃着屯部的超短裙,筆直的大長腿上還套着誘人墮落的黑絲,馬瓦斯一定認爲他看到的就是天使。

但她顯然不是天使,而是來自地獄美到令人害怕的——魔鬼。

還在高速行駛的豐田皮卡被她一腳踩得翹了起來,像是直接豎起來的海盜船,而那個詭異的紅髮女人,像是枚釘在引擎蓋上的釘子,完全不把偉大的牛頓放在眼裡,就在馬瓦斯的眼中橫了過來,幾乎於地面平行。他聽到了安全帶斷裂的聲音,卻只能睜大了眼睛,徒勞的盯着對方那豔麗的臉龐,從駕駛室裡滾了出來。

當他滾到紅髮女郎的腳下,對方一腳踩在了他的胸膛上,阻止了他掉落地面。而豐田皮卡也發出“吱嘎吱嘎”的哀鳴,緊接着後輪“嘭”的一聲落在堅實的戈壁之上,濺起了數不清的塵土。

馬瓦斯能明顯的感知到那枚尖銳如刀的高跟鞋跟,插在了他的肋骨之間,他甚至能聽到鞋跟與肋骨摩擦的聲響,那聲音簡直令人牙齒髮酸,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也不知道服用了過量的“芬乃它林”的緣故,還是自己早已經油盡燈枯,對痛感完全麻木的緣故。

總之,他只是咳了兩口血,就如同條死魚,認命似的躺在引擎蓋上一動不動。

“車開的不錯啊!”

紅髮女郎低頭俯瞰着他微笑,馬瓦斯卻裝作聽不懂英文,只是仰望着頭頂無垠的星空。他感覺不到疼痛,卻能夠感覺到生命的流逝。如此致命的關頭,他卻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總會在夏天的夜裡抱着他,唱着《搖籃曲》哄他入睡。那時候他還住在大馬士革,父親開着一家不大不小的修車廠,而他從小也對汽車感興趣極了,別人都嫌棄機油味和汽油味難聞,只有他甘之如飴。

他從小就喜歡跟着父親泡在修車廠,研究各種汽車部件。長大後最熱衷的事情,莫過於開車了,相比女孩,他更喜歡汽車。他記得最瘋狂的一次就是把客人放在廠裡維修的寶馬M3開出去溜了一圈,雖然沒有出什麼事情,卻被父親狠狠的打了一頓,直到皮開肉綻。母親抱着他哭,不過他覺得那挨一頓打非常值得。他當時想,自己將來一定要成爲正兒八經的賽車手,光明正大的開各種好車,卻沒有料到戰爭改變了一切,炸彈炸燬了父親的修車廠,也炸死了他的父親和母親。

而他沒能開上賽車,只能開武裝皮卡。

“聽不懂英文?”紅髮女郎滿臉狐疑,“你想不想活下去?”

馬瓦斯依舊無動於衷,他感受不到疼痛,也不覺得冷,只覺得被這個女人踩在腳下,有種莫名其妙的舒適感。

“見鬼,天選者系統爲什麼不配一個翻譯系統!”紅髮女郎擡起了右腳,將高跟鞋從馬瓦斯的胸膛上抽了出來,立刻鮮血就從那半個硬幣大小的血洞中涌了出來。

馬瓦斯只覺得甜腥的味道沿着氣管泛了上來,血液卡在了他的喉嚨處和鼻腔裡,讓他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翻譯!醫生!”紅髮女郎高聲喊道。

片刻之後,一個提着醫藥箱的男子和一個裹着頭巾的士兵跑了過來。提着醫藥箱的男子開始給馬瓦斯止血、打針,給他治療傷勢。

而裹着紅頭巾的士兵開始做紅髮女郎的傳聲筒,翻譯站在皮卡前輪邊,偷瞄了一下紅髮女郎繃着光滑黑絲的大腿,吞嚥了一口唾液說:“希施大人問你,還想不想活下去?”

馬瓦斯衝着紅髮女郎“嘿嘿”一笑,“我聽得懂英文。”他笑得無比暢快,像是獲得了某種愚弄強者的快感。

紅髮女郎捋了一下被冷風吹亂的長髮,也對馬瓦斯甜美的微笑,她飛快的撩起大長腿,用鞋跟掛過了翻譯的太陽穴,剛纔還盯着她大腿眼神炯炯的男子,腦袋就像是西瓜一樣爆裂開來,紅色的白色的瓤濺了醫生和馬瓦斯一身,卻一點也沒有沾在希施的身上。

正幫馬瓦斯治療的醫生嚇得渾身一顫,瞬間坐倒在地上,然而又按在了粘稠的腦漿和血漿上,頓時打着擺子滿臉恐懼的哼哼了起來。

馬瓦斯只是閉了下眼睛,躲避那些濺在臉上的血滴和腦漿。

紅髮女郎擡腳踩住了馬瓦斯的臉,將鞋跟抵在他的眼球上方,輕笑着說道:“如果不想你的頭顱.....”她壓低了鞋跟,將高跟鞋戳入馬瓦斯的眼眶,“.....被我的高跟鞋一點一點的踩爆,就老實交代車上的人是怎麼離開的。”

也不知道剛纔醫生給他注射了什麼,馬瓦斯的身體擺脫了麻木,機能恢復了很多。對他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爲他終於體會到了一種錐心刺骨的疼感,就像一千根針扎進了他的腦髓攪動,整個人痛到每一寸肌膚都在痙攣。

馬瓦斯緊咬着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卻還是忍不住慘嚎了起來。其實他並不害怕,只是實在是太痛了。溫熱的血液像是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流了出來,他的指甲摳住了引擎蓋,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他想:“這漆面做得實在是太糟糕了,一點也不光滑。”

“別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紅髮女郎將高跟鞋從他的臉上挪開,又踩住了他的右手,像是碾菸頭般輕輕的碾了幾下。

馬瓦斯聽到右手指節碎裂的脆響,他倒抽一口涼氣,劇痛從手傳到大腦,頭顱彷彿被什麼東西撐開,膨脹到要完全碎裂。他的身體在紅髮女郎的腳下不由自主的蜷縮了起來,像只被煮熟了的蝦米。

馬瓦斯覺得有些傷感,他知道他以後也許再也不能開車了。

碾碎了他的手,紅髮女郎心滿意足的擡起腳,將血跡斑斑的鞋底在馬瓦斯的衣服上擦了擦,低着頭柔聲安慰道:“不用太擔心你的傷勢,我們的醫生會把你治療的很好。”她蹲了下來,注視着馬瓦斯露着一隻黑窟窿的臉龐,“對了,你真沒有必要硬着頭皮反抗,你們酷兒德人都和我們合作了,有什麼不能交代的呢?”

馬瓦斯顫抖着說:“不可能!我們酷兒德人永遠不可能和你們這些ISIS恐怖份子合作......”

“第一,我不是Isis那羣豬玀;第二,我沒必要騙你。”

馬瓦斯滾動了一下喉頭,“那你是誰?抓我幹什麼?”

“你這種垃圾我可沒興趣。”紅髮女郎輕蔑的說,“我要找的是剛纔在這輛車上的兩個白人,一個叫溫蒂,一個叫雷克茨卡。”

“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兩個人。除了你,也沒有看見過其他白種人.....”

“還真是嘴硬!”紅髮女郎百無聊賴的說,“非要等你們的首領塔梅爾來問你?”

“塔梅爾大校?”馬瓦斯用左手強撐着坐了起來,他靠在掛着玻璃殘渣的A柱上,喘息着說,“你這來自地獄的魔鬼,休想騙我!”

“看着吧!”紅髮女郎眺望了一眼天際的盡頭,黑夜中的車隊像是成片的螢火蟲,它們如浪潮在戈壁上快速蔓延,“他很快就到了。”

“呵呵!”馬瓦斯大笑了起來,嘴裡的鮮血又噴濺了一身,但那些血沫在快要碰到紅髮女郎時,卻像是遇到了極其透明的玻璃,沿着空氣向下流去。馬瓦斯擡頭再次看了看漫天的星光,那些銀亮的星辰組成了一條光帶,橫亙在深藍色的天幕中央,其他星星密密麻麻的分佈在銀河兩岸,像是鑲嵌在頭頂的鑽石。他又想起了母親唱的那首酷兒德歌謠。

來呀,薩拉丁,全耶路撒冷最有榮譽的人,

請停止前進,來傾聽我們的歌聲!

從來沒有一隻駱駝可以從我身邊通過,

除非它的騎手停下來傾聽我們甜美的歌聲,

從我們的美歌得到快樂與智慧,

然後再平安的前進。

因爲我們完全知道在被遺棄的曠野,

神祗使酷兒德人所遭遇到的苦辛,

但我們從不懼怕。

因爲明澈的睿智的神,

在豐饒的大地上深知一切所發生的事情......

馬瓦斯將手伸進了褲袋,握住了那枚“光榮彈”,用大拇指彈開了保險,一聲輕響之後,猛烈的火光在紅髮女郎的腳步竄了起來,血肉四濺隨着火光四濺,引擎蓋瞬間爆開,發出了一聲雷鳴。

在焚燒一切的火光中,他低聲呢喃:“媽媽.......”

猝不及防的希施下意識用瞬移躲開,馬瓦斯的自爆並沒有給她造成任何傷害,卻逼得她不得不雙腳站在戈壁灘的上,低頭看了眼腳下的砂石地,她蹙起了眉頭,嫌棄的說道:“要死怎麼不好點死?這些骯髒的中東人真是叫人厭惡。”

希施沒有在多看碎得四分五裂的馬瓦斯一眼,跳上了另一輛皮卡,剛準備撥打電話,就看到了那輛UNICAT定製越野房車出現在了視野之中。她飛上了天空,從低空飛掠到了越野房車邊,再利用瞬移進入車廂,對坐在沙發上的科斯塔·盧卡斯說:“大人,目標人物並不在這輛車上。”

原本坐姿輕鬆的科斯塔·盧卡斯停止了背脊陰沉着面孔說:“什麼?不在車上?”

“是的,不在車上。”希施不鹹不淡的說,“可別怪我,是您讓我在你來之前不要輕舉妄動的!”

科斯塔·盧卡斯懷疑那個化名“雷克茨卡”的男子就是“瘟疫之主”,當然不會讓希施先動手,開始先支開希施,也就是這個原因。雖說希施向來還算聽話,她的父親、母親家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作爲一個“黑死病”組織的魔神,還是掌管情報組織的魔神,當然不可能信任任何人。

科斯塔·盧卡斯並不爲自己的決策後悔,只是覺得自己因爲掌握了雅典娜不能使用載體這條信息而大意了,他站了起來,皺着眉頭問:“那車上是誰?”

“三個酷兒德士兵。”頓了一下,希施又說,“都已經死了,其中一個是自殺的。”

科斯塔·盧卡斯走到了監視器旁,切換到跟蹤豐田皮卡的無人機的視角,注視着屏幕說道:“無人機一直跟着他們,他們是怎麼從車上離開的?”

“不清楚。還沒問出結果,那個酷兒德士兵就自爆了。”希施說,“自爆,這些中東人還是有一手的。”

“算了,現在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既然他自爆了,那就肯定說明雅典娜和那個男人逃走了。”科斯塔·盧卡斯又回頭問,“死亡的人裡面應該沒有海勒和哈立德吧?”

希施思考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應該是沒有的。”

“那沒關係,讓塔梅爾和哈立德的家人給他們發視頻,他們都有手機,只要靠近大馬士革有了網絡,就能收到訊息.....”

“那現在我們該做什麼?”希施問。

“當然是讓酷兒德人和ISIS聯軍朝着大馬士革前進,逼迫大馬士革戒嚴。我們絕不能讓他們順利逃進大馬士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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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脫了無人機的追蹤,又有暗夜的掩護,成默他們再也沒有遇到過攔截。哈立德駕駛着武裝皮卡在海勒的指引下,輕車熟路的穿過了正府軍的外圍防線,逐步靠近大馬士革,可是愈靠近大馬士革,村落就越多,正府軍的防守也愈發嚴密。

在距離大馬士革還有三十公里,一個叫做阿德拉的小鎮附近,他們看到了鄉村公路上有武裝皮卡在巡邏,沿途還設置了關卡,尤其是在十字路口,都有大量的正府軍士兵在駐防。

他們只能遠離鄉村公路,試着從池塘田野間繞過守衛,進入大馬士革,可是正府軍彷彿整個都動員了起來,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將周邊防衛得沒有任何漏洞,他們繞了一大圈,都沒有找到能夠悄無聲息進入大馬士革郊區的位置。

“真奇怪,往艾哈巴德走全都是正府軍的控制範圍,我們以前經常從這裡偷偷進入大馬士革,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士兵,怎麼今天大半夜的還全是人?”海勒不解的說道。

成默不動聲色的說道:“可能是剛纔ISIS恐怖分子追擊我們,引起了正府軍的注意,又或者他們並沒有放棄追擊我們,還在後面。”

“那這下麻煩就有點大了。”海勒說。

成默想了想,避開大馬士革繼續往南走,只有三個選擇:釐巴嫩、約但和伊瑟列,伊瑟列肯定是不能去的,那屬於是自投羅網,約但情況不會比敘力亞好,拖長時間只會給敵人更多機會,只有釐巴嫩的政局相對來說穩定一些,由於和伊瑟列關係不睦,還不在星門的控制之下。

相對來說,會更爲安全。假設說沒辦法進入大馬士革,那麼成默肯定會選擇去釐巴嫩,於是他問道:“有沒有辦法進入釐巴嫩境內?”

“比較困難。”海勒搖了搖頭,“釐巴嫩和我們敘力亞一共才三百多公里接壤,他們一直都有防着我們敘力亞的難民,邊境線上守衛很嚴,有些地方甚至埋了地雷,還佈置了地面監控雷達,還不如想辦法進入大馬士革.....”

猶豫後視鏡早就壞了,車裡也沒有開燈,成默坐在後座根本看不清海勒的表情,也就無從判斷海勒是不想耽誤時間才這麼說,還是釐巴嫩確實不太好進,他試探性的說道:“實在不行,我們就棄車,想辦法混進大馬士革。”

“我覺得這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了。”

成默聽海勒說得誠懇,仔細斟酌了一下,覺得繞道進入釐巴嫩的風險的不可控性稍大一些,便問:“你們酷兒德人難道沒有在大馬士革附近安插探子?””

“當然有,在杜馬附近有座華夏人設立的難民營,那裡有我們的探子,你這麼一說,我們確實可以到那裡去,讓斯坦格大叔想想辦法。”

“華夏人建立的難民營?”成默問。

“對。”海勒說。

成默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還能和遠在萬里之外的祖國扯上點關係,雖說似乎並沒有什麼用,但他覺得這多多少少是個有利的點,也許到時候他扯下人皮面具,難民會看在他是華夏人的份上更願意幫助他呢?

他當機立斷,“那我們現在就去位於杜馬的難民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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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裝皮卡掉了頭,但他們還是不能走公路,只能遠遠的沿着鄉村間的砂石路在坑坑窪窪中前進。敘力亞的城市化程度並不高,即便這裡距離大馬士革只有三十多公里,卻仍然是荒郊野外,但朝着西面望去,能隱約的看見城鎮、村落還有房屋和農田。儘管看上去很落後,沒什麼現代文明的氣息,但相比荒寂無人的戈壁,還是煙火氣息十足,沒有了那種空曠寥落的感覺。

有成默的預警,他們躲過了幾波巡查,順利的到達了杜馬附近,這座城鎮就在進入大馬士革的五號公路上,屬於大馬士革北面的門戶,自然是守備森嚴。

幸虧難民營修在城鎮邊緣,只要他們步行過去,有成默這個超級雷達在,被發現的可能性並不高。

四個人棄車行進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在快要到達難民營的時候,海勒的手機滴滴滴的響了起來,在寂靜又危機四伏的夜裡,這聲音格外響亮,嚇了海勒和哈立德一跳,兩個人都把第一時間停下了腳步,把槍舉了起來,緊張兮兮的朝四面張望。

走在後面的成默和雅典娜則十分淡定,成默指了指雅典娜褲袋說道:“是你的手機響了。”

海勒紅着臉“啊”了一聲,快速的將手機掏了出來,手忙腳亂的關掉聲音。

哈立德鬆了口氣,放下掛在脖子上的衝鋒槍,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問道:“有信號了嗎?”

海勒看了她的“小米”手機一眼,唸了一遍短信內容,“歡迎來到大馬士革。”

看到成默正看着他手中的手機,哈立德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開機,而是笑了下說道:“感覺大馬士革對我們並不是很歡迎。”這個笑話實在是冷的過於尷尬,爲了解除冷場,他將電話又裝進口袋,自顧自的說道,“我等進了大馬士革在跟姨媽他們打電話,這個點估計他們都還沒有起來。”

哈立德的話彷彿提醒了海勒,她立刻說道:“我給我爸打個電話,問看看他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海勒迫不及待的點出了通訊錄,正準備尋找作戰指揮室的座機號碼,卻被成默伸手按住了屏幕,他輕聲說道:“海勒,不用打了,不會有人接的。”

海勒楞了一下,問:“什麼意思?”

“在我們離開的時候,你父親是不是特別交代過你,一切都聽我的?”

“什麼意思?”海勒再次問道。

雖然是同一句話,語氣卻截然不同。就算成默不懂微表情,也能看出海勒眼中的擔憂和恐懼,很明顯,她已經從成默的話語中得到了某種不詳的預感。

“你的父親叫你跟我離開敘力亞。”成默又看向了哈立德,淡淡的說,“哈立德,你要是想,也可以跟我們走,我會給你們弄一個歐羅巴國家的身份,到時候你想要接你的家人過去,我也會替你弄!”

從天而降的巨大獎賞讓哈立德一臉茫然,他還沒有反映過來自己的人生夢想馬上就要實現,就被憤怒的海勒給擾亂了思緒。

海勒轉身揪住了成默的衣領,大喊道:“你在說些什麼!我父親不可能讓我離開敘力亞!”

雅典娜打開海勒抓着成默衣領的右手,冷冰冰的說道:“別碰他。”

成默攔了雅典娜一下,雅典娜放下了手。也許是雅典娜冰冷的面容和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讓海勒清醒了一些,她低頭看向了握在左手的手機,依舊是撥打中的標誌,她有氣無力的低聲說道:“快接電話,快接電話。”實際上海勒心裡清楚作戰指揮室肯定是有人的,如果說那裡沒有人,也就是說明整個城鎮都已經被敵方控制,又或者說他們全部撤離了。

從口袋裡掏出阿扎爾醫生交給他的字條,遞給海勒,“這是你父親交給我的銀行賬戶,裡面給你留了三萬歐元,密碼是你的生日。”

海勒原本就腫得像是桃子的眼睛再次盈滿了淚水,她看了眼字條聲嘶力竭的大叫:“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喊叫中她一把搶過字條,將它撕的粉碎。

成默早就將賬號記在了心裡,也就沒有阻止海勒的動作,他淡淡的說道:“你得平靜下來,這樣做無濟於事。”

海勒掛了電話,顫抖着手重新撥通電話,依舊是無人接聽,於是她又撥通了另一個電話,同樣是無人接聽,在寂靜的夜晚,一聲聲長長鈴聲,就像是長長的嘆息。她不斷的重複撥打,仰着頭看向了成默,顫聲問:“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成默搖了搖頭說:“我不是神,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你們酷兒德人肯定是遇到了強有力的敵人,你父親自覺難以應付,所以纔會叫你離開。”接着他又說,“說實話,這是個很明智的選擇,你應該按照你父親的想法去做。”

海勒紅着眼睛盯着成默沒有表情的臉孔,她似乎壓抑着想要發泄什麼的衝動,按掉了響着長音的手機,把它塞進了口袋往回走,“不行,我得回去。”

成默抓住了海勒胳膊,“你回去只是去送死。”

海勒試圖甩開成默的手,卻徒勞無功,她強忍着某種瀕臨極限的情緒,說道:“就算是送死,我也一定要回去。”

“你父親說過,想要帶你離開也許會有點困難,如果說服不了你,他說我可以用任何手段。”成默停頓了一下,說,“我不希望你讓浪費體力揹你離開大馬士革。”

“你要離開可以自己離開!去到難民營找到斯坦格大叔,他會幫助你的!總之我不會走,我必須回去。”

“我現在沒時間和你講道理。”成默冷聲說,“給你十秒鐘時間考慮。”

海勒毫不猶豫的說道:“我不需要考慮。”

晚風吹動田野間的低矮的灌木沙沙作響,其間還夾雜着微微的蟲鳴,海勒的聲音並不大,卻沉如鐵石,在成默的心上狠狠的砸了個窟窿。成默恍惚了一下,他覺得海勒確實是個勇敢的女孩,起碼比他勇敢多了,不像他,對於父親的死亡想要追究,卻瞻前顧後畏縮不前,這當然是一種明智的理性,也當然是一種怯懦的自私。

“讓我走。”海勒說。

這個瞬間,成默竟有些遲疑,他並不知道自己怎樣做纔是正確的。然而就在成默思考的時候,海勒褲袋裡的手機震動了兩下。

海勒連忙掏出了手機,是她的WeChat來了信息,她喜出望外的說道:“塔梅爾叔叔!”

成默鬆開了抓着海勒胳膊的手,問:“他說什麼。”

海勒盯着屏幕開心的說道:“他說他們已經逃出阿修拉的基地了,問我們現在到哪裡了!”

見海勒噼噼啪啪的開始打字,成默按住海勒的手,“不要用WeChat,這可是燈塔國的軟件,你要是回信息,很可能會被燈塔的人查到我們的位置。”

“燈塔國?”海勒不以爲意的說,“燈塔國沒事針對我們這些小人物幹什麼?”

“你忘記了追擊我們的阿帕奇直升機了嗎?”

海勒恍然大悟,隨即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燈塔國的人想要抓的人是你們倆?”

成默默認,他心道:海勒實在太后知後覺了,也難怪阿扎爾醫生會想要把她送走,如此單純,在敘力亞這種形勢複雜的地方,估計活不了太久。他捏住了海勒的手機說道:“把手機交給我。”

海勒搖頭,接着她質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昨天ISIS對我們發動攻擊是不是因爲你們?”

成默還沒有回答,屏幕上就再次彈出了塔梅爾大校發來的信息,那是一張阿扎爾醫生昏迷中的圖片,“你父親的病情又惡化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保持意志清醒,我們需要溫蒂醫生和雷克茨卡醫生再次的幫助,我知道他們急於離開敘力亞,所以海勒你不要告訴他們實情,得想想辦法拖延時間,還有儘快回我信息,把你們的位置告訴我,我趕過去和你們匯合。”

成默雖然能說沙烏地語,但那些蝌蚪一樣的線條文字認識的極爲有限,他只是掃了一眼在黑暗中發亮的屏幕,就緊緊逼視着海勒的眼睛問:“他又在說什麼?”

海勒輕顫了一下,避開了與成默對視,垂着眼簾說:“塔梅爾叔叔說,我父親,我父親........”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有編出一套像樣的謊話,便咬了咬牙說,“他說我父親的病情惡化了,需要你們的幫助!你們不會見死不救吧?”

“他在騙你。”成默說。

海勒堅定的說道:“不可能!不可能!塔梅爾叔叔不可能會騙我。他從不說謊!”

成默問:“不是大馬士革纔會有信號嗎?”

海勒解釋道:“我父親和塔梅爾叔叔他們三個高層是有衛星電話的,只是和燈塔關係破裂以後,不想被鎖定準確位置,所以都沒用使用,現在這種情況下,拿出來用沒什麼不正常的。”

海勒的解釋還算合理,成默卻清楚塔梅爾大校他們不太可能逃的出來,更何況以雅典娜的手術水平,阿扎爾醫生病情突然惡化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雖說這番說辭的破綻很大,但對方想要欺騙的對象並不是自己,而是海勒。

只要海勒關心父親的安危就不得不選擇相信,這是一種及其隱蔽的脅迫。海勒沒有選擇,要麼出賣他們,要麼就聽對方的話配合,就算對話被成默發現,沒了海勒的幫助,他和雅典娜想要進入大馬士革的難度肯定會大大增加。

對方同樣能達到一部分目的。

“很陰險的角色,他深諳人性,不像是塔梅爾大校的手段。”成默心想,“這種情況,海勒肯定不會跟他走,就算把她弄去歐羅巴,說不定她自己也會想辦法跑回來,在她身上浪費精力還有意義嗎?”

手機再次震動了起來,可成默抓住着手機,海勒看不清塔梅爾大校又發了什麼,她使勁的扯了下手機,但手機僵持在半空中紋絲不動,她怒氣衝衝的說道:“不准我發,還不准我看嗎?”

成默也想掌握對方更多的情況,一般人可能沒辦法通過簡單的幾句話瞭解對方,但成默卻能掌握一個大致的方向,於是他鬆開了手,不過他已經做好準備,隨時利用“七罪宗”將海勒的手機給銷燬。

海勒拿回了手機,迫不及待的重新點亮屏幕,這次塔梅爾大校傳來的是一段視頻。首先在鏡頭中出現的是大戰過後的阿修拉基地。

整個城鎮都被破壞的體無完膚,直衝天空的黑色煙霧隨處可見,那些整齊的小樓全變成了殘垣斷壁,道路中間堵塞着壞掉的坦克和裝甲車,一切都是沉重到令人心悸的顏色。

除了橫亙其中的屍體。

接着鏡頭一轉,來到了卡車上。面色衰敗絕望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擠在卡車拖箱裡,他們留着眼淚乞求造物主的憐憫。

這苦苦的哀求比焚燒一切的火焰還糟糕。

再接着是躺在荒野中的傷兵,他們並沒有能夠得到及時的救治,像是等待死亡的野獸在疼痛中煎熬,只能無助的喘息着,等待最後的解脫。

畫面灼燒着海勒的感官,她的眼淚再次奔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視頻過後,塔梅爾大校又發來了一段話:“那些人是在燈塔人的指使下來抓雷克茨卡和溫蒂的,我們酷兒德人只是遭受了無妄之災,併爲了保護他們兩個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看在造物主的份上,他們也必須幫我們酷兒德人解決一點困難,至少得弄點藥物來,幫我們救救這些可憐的兄弟姐妹,這些可憐的年輕人都是爲了他們兩個人在流血,在犧牲.......”

“海勒,你一點要想想辦法。爲了酷兒德!”

成默就算沒能看懂後面的那段文字,也能通過視頻內容判斷這個不知真假的“塔梅爾大校”說了些什麼,他淡淡的說道:“這段視頻不可能是塔梅爾大校拍攝的。第一個視頻的角度明顯是在空中......”

海勒揚着滿是淚痕的臉哀嚎道:“都這個時候,你只在意這些東西?看不到我們酷兒德人爲了你們遭受了什麼?他們本不該如此!如果不是你們,他們不會被襲擊,家園不會被燒燬,不會被殺害......他們爲了你們承受了這一切,你卻只在意視角......”海勒哽咽了一下,“你實在太冷血了!跟惡魔一樣!”

成默冷笑了一聲說:“所以說我是自願去到你們酷兒德人那裡去的?你們酷兒德人的勇氣全用在了推卸責任上?”

海勒被成默一句話噎得無言以對,她漲紅了臉,幾度張嘴想要說出什麼反駁的話語,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能說出來,痛苦的垂下了頭,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獸。淚珠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一顆一顆滴落在暗綠色的原野之上,她像是失去了魂魄,輕聲低喃:“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她直挺挺的跪了下來,膝蓋砸在砂石路面發出了脆響,“那能不能請你幫幫我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

成默沉默了一下,面無表情的說道:“除了能想辦法給你們弄一批藥物過來,我幫不了你們什麼。”

海勒埋着頭,抓住了成默的褲管,“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和普通人不一樣,你一定可以的。”

成默知道海勒並不算蠢,大概是相信了他的判斷,清楚了對方是在拿整個酷兒德人在威脅她。他在心中嘆息,如果雅典娜沒有扔掉她的烏洛波洛斯,如果他能使用出百分之百的力量,他倒是不介意幫幫酷兒德人,但眼下他不可能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去解決酷兒德人的難題。

於是他冷冷的說道:“海勒,你得向你父親學習的不是如何面對恐懼,而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會乞求他人的憐憫。在想要對方爲你解決難題的時候,先要思考你能爲對方帶來什麼,哀求換不回任何東西。”他低頭俯瞰跪在腳下的海勒,看到海勒匍匐在塵埃中的模樣,他的雙眼有些刺痛,卻仍然無情的說道,“你父親用不出賣我,換來了我對你的承諾,希望你不要辜負他。”

海勒握緊了拳頭,她站了起來,捏着已經被成默悄悄毀掉的手機,無聲的向着反方向走去。

這一次成默沒有阻止海勒。

他終歸覺得,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必須由自己決定應該走向何方。

然而他看着海勒的背影,心中卻若有所失,他並不是習慣食言的人,答應了阿扎爾醫生卻沒有能做到,這讓他覺得命運的某個章節被生生的撕掉了幾頁。他想要是謝旻韞在這裡,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幫助酷兒德人,可他不是謝旻韞,謝旻韞也不在了。他又想海勒的不幸和自己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相似,如果他是海勒又能做些什麼?

“如果我是海勒大概率是會跟着自己離開,然後盤算着將來如何復仇,假設敵人過於強大,也許就苟活一生算了......”

“還真是一個‘理性’十足的人。”成默自我解嘲的低語,他將視線從海勒的背影上挪開,看向了一旁面色悲慼的哈立德,“哈立德,你打算怎麼做?”

“什麼?什麼?”哈立德失魂落魄的注視着海勒遠離,像是完全忘記了成默許給他的大獎。

成默耐心的說道:“我剛纔說過,只要你願意跟我們走,我們會送你去歐羅巴,並給你安排一個身份,到時候也會幫你把你的家人接過去。”

“我......我......”

夢寐以求的幸運降臨,哈立德卻糾結了,他看了看成默,又看了看越來越遠的海勒,表情萬分掙扎。在海勒即將消失在夜色中時,他終於做了決定,萬分艱難的說道:“您給我的錢夠多了,足夠我帶我的家人一起去歐羅巴,現在我不能扔下她們先走,我放不下她們。”

成默點了點頭,又問:“那你是想和我們進了大馬士革在分開,還是現在就跟海勒走。”

哈立德再次陷入了左右爲難的窘境。

成默知道哈立德在想什麼,對他來說哈立德也是一個極大的不安全因素,所以他故意試探道:“放心,我不會爲難你。不過你自己要想清楚了,跟我們走會安全一點,但是和海勒一起走,在她最困難的時候陪伴他,你也許能收穫愛情,看你自己如何選了。”

“我......我......我想......”哈立德鼓起了勇氣,“我想和海勒一起走。”

“沒問題。”成默看向了哈立德的口袋,“不過我需要你的手機,希望你能把你的手機賣給我,反正你要跟海勒走的話,也用不上。”

做了決定的哈立德長長舒了口氣,他爽快的從口袋裡掏出有些老舊的“一加手機”說道:“送給您好了,反正也不值幾個錢。”

成默從哈立德手中接過手機,哈立德望着海勒的方向急切的說道:“開機密碼是我妹妹的生日130421,雷克茨卡先生、溫蒂女士,那我就走了。”

“等等。”成默看向了雅典娜苦笑道,“再找你借一塊表......”

雅典娜點頭。

成默卸下背上的揹包,從裡面掏出雅典娜的黑盒子,交給雅典娜打開。雅典娜取了塊烏洛波洛斯遞給成默,成默則把江詩丹頓形狀的手錶塞進了哈立德的手中,萬分鄭重的說道:“我用這塊表換你的手機,一定要把它收好,遇到困難的時候,把它戴上,也許能給你找到一條路。”

哈立德看了手中華貴的手錶,愣住了,他連忙搖頭說道:“這也太貴重了!”

“很有些東西比起來,也不算太貴重。”成默拍了拍哈立德的肩膀,說道,“把表放好,快追海勒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哈立德還想要說什麼,成默卻已經轉身,他背好包,握着哈立德的手機對雅典娜輕聲說:“我們走。”

兩個人並肩向着難民營的方向走去,哈立德也追向了海勒。

等哈立德的腳步聲漸遠,成默擡手開啓了哈立德的手機,在輸入了開機密碼後,手機開始檢索信號,片刻之後,成默收到了第一條短信,他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敘力亞電信發來的:歡迎來到敘力亞。

又過了幾秒,他收到了第二條短信視頻,成默舉起手機點開,屏幕上跳出了阿法芙那張可愛稚嫩的臉龐,她拍打着攝像頭留着眼淚,可憐兮兮的說道:“哥哥,救救我。哥哥,救救我。”

事情正如成默所料,他卻萬分難過。他沒有將視頻繼續看下去,直接關掉了屏幕。這個夜晚的風,格外冷,也格外重,它們吹過成默的肩頭,讓成默覺得寸步難行。他看向了雅典娜,有些失望的說道:“用一塊手錶換幾條人命,我是不是一個惡魔?”

雅典娜沒有看成默,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詫異,只是淡然的說道:“對於真正的惡魔來說,你實在過於善良了。”

成默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看了看手中的手機,覺得自己確實是個惡魔。一個女孩的聲音在他的左耳低語:“成默,我會看着你的,我不會讓你做個壞人。”

他猛的轉頭,看向了左邊,尋找那個曾經想要救贖他的女孩,卻只看到一片寂靜的濃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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