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會面

在樓門口,範正行長久佇立,眼神空洞。偶爾有流浪貓從他身邊經過,似乎要離得很近,才發現這竟然是個活人。

趙昱光生前租住的房間,就在這棟樓上。

本頁棋局爲“耳赤之局”第36手

辦公室裡淡淡的煙霧慢慢升騰,吳曉峰、葉宏偉和蔡遠穎人手一支菸,開始討論這一段以來案件的進展。

全面禁菸的規定已經推行有一段日子了,但是不抽菸就無法進入思考模式,是大家長久以來形成的共識。所以當這些常年奮戰在一線的實操型工作者在辦公場所點燃香菸的時候,即使是領導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然規定剛剛頒佈的頭一個月除外,那會兒正是需要立竿見影的時候。最開始的雷厲風行過後,最大的變化僅僅是辦公桌上的巨型玻璃菸缸消失了。這是理所當然的,都已經禁菸了,還把菸缸擺出來,明顯是公然挑戰規定、公開挑釁領導。菸民們開始使用自制簡易菸缸,其實也簡單,找一個空的礦泉水瓶,接點涼水就可以了。唯一的缺點是,有時會把菸灰彈到桌上,看上去不太乾淨,在衛生突擊檢查的時候容易被批評。不過鑑於一般的突擊檢查都會提前兩天通知,所以迄今爲止還沒有出過真正的問題。

“現在看來,範正行和趙昱光的關係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融洽,簡直可以說是素有心結。”葉宏偉指尖夾着煙說道,“這也算是一個小突破吧。”

“未必,我感覺這個案子已經迎來了一個轉折點。”吳曉峰的臉上顯現出一絲自信。

“什麼轉折點?”蔡遠穎把手上的菸頭摁進桌上的脈動瓶裡,裡面已經填了將近四分之三瓶菸蒂。

“大家覺得李鑫星爲什麼會突然來咱們這兒爆料?”吳曉峰問道。

“還不是因爲棋院要出外卡。”蔡遠穎一臉不屑地說,“李鑫星以前覺得這事和他無關,自己很可能還因此獲益,所以一直悶着不說。現在發現不對,如果案子不解決,他還是沒有參賽權。”

“那麼,這個時候,範正行會怎麼想呢?”葉宏偉不等吳曉峰搭話,直接說道,“如果發外卡的話,損失最大的其實是範正行吧。他本來已經明確地獲得了參賽資格,現在趙昱光一死,由於兇手沒抓到,連他的參賽資格也要被取消。拋開趙昱光不說,範正行已經成了這個案子的最大受害人。”

“這又如何?”蔡遠穎似乎沒轉過彎來。

“範正行此刻應該比李鑫星更糾結吧。”吳曉峰鎮定地說,“如果範正行不是兇手,他一定會更加盼着我們早日破案,所以一定會和李鑫星一樣,跑來向我們主動爆料。”

“如果他是兇手呢?”蔡遠穎接着問。

“那麼,他也會來主動爆料。”吳曉峰看上去信心十足,“爲了保住參賽權,他至少希望能夠徹底洗刷自己的嫌疑,最好是我們錯把某人抓住就此結案。因此他一定會設法嫁禍給某個人。”

蔡遠穎這下算是聽明白了,不論是不是兇手,範正行一定會在近期主動來找警察,而這,就是這個案子的轉機。以前是警察主動出招試探他們幾個,但現在變成了他們幾個主動出招。顯然,出招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綻。

“想不到,外卡這事看上去和我們無關,實際上卻幫了我們大忙。”蔡遠穎不由哈哈笑了起來。

“漏了!漏了!”葉宏偉突然指着桌子上的脈動瓶子大喊。

蔡遠穎剛纔並沒有把菸頭完全掐滅就丟進了脈動瓶子,仍在燃燒的菸頭把瓶子燙穿了一個洞。混雜着菸灰的液體順着這個洞流得滿桌子都是,呈現出非常噁心的暗黃色。

“我去。”吳曉峰一聲抱怨,隨手抄起一張廢紙,趕緊擦拭桌面。

“我錯了,我錯了。”蔡遠穎一邊道歉,一邊把脈動的瓶子小心地扔進垃圾筒。

“讓你們不要扔這麼多菸頭,及時清理。你們就是太懶,非說等垃圾攢夠了一起扔,再拿個空瓶能費多少事?”吳曉峰開始批評兩個手下。

“啪!”葉宏偉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說道,“垃圾!這是我們的一個大失誤。”

“別說了,趕緊幫忙。”蔡遠穎道。

“我是指這個案子。”葉宏偉並沒有幫着收拾桌子的意思,反而在自己座位上坐着不動。

按照葉宏偉突然想到的觀點——

李鑫星的家——也就是案發現場——是一棟上世紀90年代修建的筒子樓,每一層的樓道里都有一個垃圾通道,住戶們都是直接把家裡的垃圾從這裡丟掉。垃圾通道的終點是位於一層的垃圾房,全樓所有的垃圾最終會匯聚在此。清潔工則是定期前來清理。

假設兇手曾經清理過現場,那麼他最方便的就是把證物從這裡扔掉。不要說警察當時沒有檢查垃圾房,就算檢查了也無法分辨哪些垃圾是來自李鑫星的家裡。就算能分辨,那些證物也在這裡受到了污染,幾乎沒有了鑑定價值。而從趙昱光的死到範正行報案,中間有至少八個小時的時間,兇手是絕對有機會清理現場的。

此前,這個案子最令人困惑的一點就是,兇手是何時把阿提凡放進那瓶V.S.O.P裡的。因爲範正行和藍南嵐的杯中酒並無異常,所以表面上看,當這瓶酒剛剛被拿出來的時候,酒裡沒有安眠藥。但是考慮到兇手清理現場的可能性很大,且警方因爲人手問題,根本沒有檢查整棟樓的垃圾房,因此這個推論未必成立。兇手完全可以事先就把藥放進酒裡,在案發當天,兇手只需要再攜帶一瓶同樣的酒——V.S.O.P本身就有小瓶包裝,而當時所有人都穿着大衣,帶一小瓶酒也不容易被察覺。等到趙昱光死後,兇手就可以把範正行和藍南嵐杯中的酒倒掉,再換成好酒,最後再把自己帶來的空瓶從垃圾通道扔掉。

“那麼兇手怎麼保證只有趙昱光一個人喝下了這杯混合着安眠藥的酒呢?”蔡遠穎疑惑地問,“兇手自己應該可以找到理由不喝酒,但是另外兩個人呢?他怎麼能未卜先知,四個人裡只有趙昱光會喝?”

“關於這一點,確實是個問題。”葉宏偉被蔡遠穎問得愣住了,“如果兇手自己不喝,剩下三人都喝了的話,那他自己毫無疑問就是唯一的嫌犯。”

“最關鍵的是,我們當時沒有足夠的人手去檢查垃圾通道。”吳曉峰嘆了一口氣,說道,“但我覺得四老師說的有一定道理,事先下藥比當場下藥看上去更靠譜,當場下藥必須瞞過所有人,還要保證在其他人都睡着之後,唯有兇手和趙昱光兩人沒睡。這樣隨機性過大,不像是有預謀的行動。”

“那麼兇手一定有什麼方法,確保只有趙昱光一人會喝這杯酒了。但會是什麼方法呢?”蔡遠穎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整個辦公室也陷入一片沉默。

“這個問題暫時存疑。我現在又有一個想法。”葉宏偉似乎隨着蔡遠穎燙穿了脈動瓶子而思路大開,“當天,在上地的咖啡館,藍南嵐曾經提議我們從阿提凡的來源入手調查。”

“對呀,但這基本不可能啊。”蔡遠穎答道。

“但接下來,李鑫星就爆料範正行的叔叔在醫院工作。”吳曉峰也似乎想到了什麼,說道,“這兩件事會不會是有關聯的呢?假設我們當時順着藥物來源查,也許會發現範正行的叔叔這個人,由此我們也一定會強烈懷疑範正行吧。”

“等等,難道我們現在沒有懷疑範正行嗎?”蔡遠穎大惑不解。

“但如果他叔叔是我們自己發現的,這種懷疑就會更加強烈。”葉宏偉說道。

“你是說藍南嵐是想用一種巧妙的方法,把調查的焦點自然地轉向範正行?而當她失敗之後,李鑫星就只好直接點出這一點?”蔡遠穎接着問。

“有這個可能。”葉宏偉不置可否地答道。

“但藍南嵐爲什麼要這樣?她不是趙昱光的女朋友嗎?擾亂我們的視線,對她有什麼好處?”蔡遠穎並不認可葉宏偉的推斷。

“這也是一個問題。”吳曉峰突然插話道,“但你不覺得藍南嵐和趙昱光的關係也很奇怪嗎?趙昱光死了她的冷靜令人意外,而且他們又不是演藝界的明星,有什麼必要搞地下情?說是不想影響四個人的友誼,但總覺得牽強。”

“等等,藍南嵐什麼時候成了懷疑對象了?”蔡遠穎接着問。

“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藍南嵐可能是個核心人物,最起碼,其他三個人都喜歡她。”吳曉峰言語中也開始不那麼堅定了,他小心地掐滅了煙說道,“有一點可以確認,如果藍南嵐事先知道範正行的叔叔在醫院工作,那她很有可能是有問題的。”

最終,三個人還是達成了初步的一致,目前需要做的事情一共有兩件:一、等待範正行出招,觀察他可能的破綻;二、進一步調查藍南嵐。

對於藍南嵐的調查不知道能不能算是順利,包括烏鷺道場以前的學生、參加耳赤會的其他棋手、她經常合作的網站員工以及其他的職業棋手,很多人都提供了資料——

在圍棋界,每年有20個男棋手可以獲得職業資格,女棋手卻只有兩名。所以棋手,尤其是年輕棋手,男女比例大約維持在10:1的數字上。因此只要是個女棋手,不論長相如何,一般來說都有至少5個追求者。而藍南嵐,不要說在棋手中,就算和普通人相比,也算是電影演員級的美女。年輕一代的職業棋手中,仰慕她的人不在少數。

不過,從道場時代開始,藍南嵐就被大家普遍視爲一個冷漠的人,幾乎沒有人聽過她和其他男生聊過圍棋以外的話題。這也讓許多想追求她的男棋手在嘗試過一段時間之後退避三舍,所以在現階段,追求她的男棋手反而並不太多。這一狀況一直延續到她成爲職業棋手之後。從入段前兩年到入段之後的半年間,算是藍南嵐棋力的一個爆發期,但此後她就進入了瓶頸階段,比賽成績也每況愈下。多數女棋手都會這樣,畢竟隨着年齡的增長,要分心的事情太多。而且女棋手的比賽很少,能夠靠比賽維持生計的女棋手也就微乎其微。她們絕大部分最終都會選擇圍棋普及教育和推廣的工作,這些人裡,藍南嵐算是華麗轉身的一個典型。當時她已經開始在一些電視臺和網站擔任圍棋講解工作。與現實生活中不同,出現在鏡頭前的藍南嵐落落大方侃侃而談,再加上秀麗的面容和優雅的舉止,非常受棋迷歡迎。

差不多在開始講棋工作的同時,藍南嵐加入了耳赤會。那會兒耳赤會已經成立了一段時間,人數並不太多。由於藍南嵐的加入,耳赤會的人氣才逐漸旺盛起來。不知道是因爲在鏡頭前講棋,還是因爲加入了耳赤會,藍南嵐人也變得活潑開朗了一些。這當然是和她自己以前相比,要是按一般同齡女孩的標準,她依然算是冷漠的人。她有時也會談論一些圍棋以外的話題,例如電影明星、流行服飾之類,但都僅限於和耳赤會的幾個創始人之間。實際上,藍南嵐加入耳赤會的目的,並不完全是提高棋藝,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對比賽不太熱心了。更多的原因是瞭解圍棋技術的最新變化趨勢,以便她在電視臺或者網站講棋。從這個角度來講,大家覺得藍南嵐也算是一個很有敬業精神的女孩兒。

一般講棋都是一男一女搭配進行,男棋手主講,女棋手賣萌。女棋手最大的作用一個是顏值擔當,另一個就是在現場問一些傻問題。有很多技術問題,講棋的男棋手會認爲觀衆都知道,不過實際上觀衆並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女棋手假裝其實我也不知道來向男棋手提問,雖然提問者對答案早已瞭然於胸。所以,講棋對女棋手並不難,只要懂得適時裝傻就夠了。

然而,藍南嵐卻一直在爲了講棋而不斷進修。她不僅一直關注圍棋最新的技術潮流,同時也儘量擴充自己的知識面,對於天文地理、歷史文學、時尚潮流、遊戲電腦等很多方面都進行了學習,並且可以把這些知識融會貫通,在節目中自然地表達。現在的藍南嵐已經是最受歡迎的圍棋講解者之一了。

鏡頭之外,對於藍南嵐的待人接物,最多評價是“得體而有禮的冷漠”,多數人都把這視爲年輕漂亮且有修養的女孩子自視清高的表現。因此雖然和她有交集的人很多,但真正談得上深交的卻很少,也許只有耳赤會的三個創始人能算得上,這也讓這三人在年輕一代的職業棋界拉了少許的仇恨。

警方的技術人員也黑進了藍南嵐的電腦,她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瀏覽和圍棋相關的網頁,或者在網上下棋。另外去得比較多的就是類似於百度百科互動百科這樣的知識類網頁,當然也會去淘寶購物或者去一些視頻類網站煲劇,與同齡人相比花費的時間算是很少了。

警方同時檢查了她和趙昱光的短信電郵和微信記錄,除了頻次較少之外,與一般戀人並沒有區別。

根據耳赤會的其他棋手反映,自從趙昱光死後,藍南嵐去耳赤會的次數有所減少,但仍然會去。人也幾乎變得和以前一樣沉默,沒有人見過她和範正行單獨說話,倒是有人見過她和李鑫星偶爾單獨聊天。據路過聽到他們交談內容的棋手說,他們說的都是和圍棋技術有關的問題。

簡單地說,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疑點,也許她的本性就是冷漠。

而關於藍南嵐是否知道範正行的叔叔劉石濤此人的存在這個問題,卻很難有定論。範正行和劉石濤本身來往不多,僅僅是剛剛進入烏鷺道場時在他家裡暫住。有幾個當年道場的同學和老師,依稀記得範正行有個親戚在醫院工作,但不經人提醒,通常想不起來。而當時藍南嵐和這些男生來往更少,很難判斷她是否知道這件事。警方曾經派出一個生面孔假扮記者,以報道圍棋界希望之星爲名採訪劉石濤,說是想從家人朋友的角度更多地瞭解範正行的軼事。

劉石濤的回答是這樣的——

其實我和小范很少來往,僅僅是他很早的時候在我這裡住過一段。我對他們圍棋界不是很瞭解,就知道職業棋手競爭很激烈,學棋的小孩競爭也非常激烈,要是18歲之前不能升上職業就徹底沒戲了。從比例上來說,考上圍棋職業段位比高考難多了。

小范從來沒有帶過他道場或者棋界的朋友來找我,我也一個都不認識。似乎很早聽他說過,他和一個姓李的小孩關係不錯。

藍南嵐是誰?我完全不知道。

另一方面,範正行也沒有像大家想象中那樣來找警察爆料。

“我們不會又跟錯線了吧。”蔡遠穎抽着煙,抱怨道,“這個女的,怎麼看都不像有問題。”

“……”吳曉峰沉默不語,只顧抽菸,他也有些焦躁,卻不能在同事面前表露出來。

“叮咚”,吳曉峰的手機發出了一陣鈴聲,是在藍南嵐樓下負責跟蹤和監視的警察打來的。

“什麼情況?”吳曉峰的語氣中充滿了期待。

“吳隊,範正行這一段不是一直尾隨藍南嵐嗎,但都沒有交談。”

“說重點!”

“剛纔他還是跟着藍南嵐,終於在樓下快步上前,拉住了藍南嵐,兩人現在正在說事兒。”

“好,你們繼續監視。分兩組,拍視頻,拍一段,傳一段回來給我看,另一組繼續拍。”

“收到。”

視頻顯示的地點,是在藍南嵐的樓下。一直是範正行在說話,藍南嵐始終沉默不語。

“能不能知道他們說什麼?”吳曉峰給前方的同事發了個微信,一個負責監視的便衣假裝路人走過他們身邊,但這時的範正行也警惕地閉嘴不說。

接下來的視頻,仍然是範正行在說話,藍南嵐只是在聽。範正行的情緒顯得有些激動,偶爾會有肢體語言。接着,藍南嵐不知說了句什麼,兩人停止了交談,開始往小區外走去。

“跟着。”吳曉峰在微信裡叮囑同事。

然後又是好幾段視頻,藍南嵐和範正行出了小區,走了一段,來到一家快餐店坐下,一人點了一杯飲料。跟蹤的警察也在店裡遠遠地找了個空位。

二人的交談聲音很低,完全聽不見在說什麼。看上去基本上都是範正行在說,藍南嵐只是聽着而已,不過,偶爾會露出十分驚詫的表情。與她素來給人的印象相比,這份驚詫略顯誇張。不過除了這偶爾流露的驚詫之外,她應該可以說得上是冷靜。

範正行雖然語音壓得很低,肢體語言卻很豐富,表情也很激動,與平時的樣子也明顯不同。

兩個人大約說了有將近40分鐘,從整個過程來看,範正行說話的時間應該累計超過35分鐘,藍南嵐只是偶有插嘴。這與其說是交談,不如說是講述。

最後,兩人離開了快餐店,範正行送藍南嵐回家。夜幕之中,有風吹過,空氣依然有些許涼意。兩人雖然並排而行,卻保持着60釐米左右的安全距離,一路上也並沒有交談。到了樓下,藍南嵐纔開口說了句什麼,然後就直接轉身上樓。

範正行在原地站了大約三分鐘,這才離去。不過他並沒離開這個名爲“摩卡城”的小區,反而在小區內走了一段,來到另一棟樓下。

在樓門口,範正行長久佇立,眼神空洞。直到小區變得一片寂靜,他也絲毫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偶爾有流浪貓從他身邊經過,似乎離得很近才發現這竟然是個活人,然後又以極快的速度撒腿跑開。

吳曉峰等人都已經想起,趙昱光生前租住的房間,就在這棟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