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掌樹(1)

從前有座山,

山上有個法華庵。

那法華庵從前有兩個尼姑,

後來只能見到一個了。

而她和他,

也象那山上的古樸神秘的鴨掌樹,

在風中寂寞地搖曳,

不知自己就是神靈。

而今,古道還在。鴨掌樹還在。

晨曦中,一個模模湖湖,

一個隱隱綽綽……

那山包上從前有兩棵樹。而現在只能見到一棵了。那法華庵裡從前有兩個尼姑。而現在只能見到一個了。

歐陽善初端坐在門口透進的那方光亮上,不怎麼在意身邊的一個人,卻遙想着大山叢中的那些事。

身邊的這個人剛纔進屋時,急忙忙蹬得木屋直掉灰絲。歐陽善初當時也是剛進屋剛從山外回來,他禁不住提高嗓門問,你是幹什麼的?那人卻憋着嗓音說,稱算命麼?看相麼?卜卦麼?我不收你的錢,免費怎麼樣?於是老頭便坐到門口擋住不讓外人進來。那人看着老頭,老頭看着大山。半天無話,有話時,卻是屋外人先開口。

老頭的兒子四清和女婿金橋旋風一樣刮過木屋時停下來問:

“爸爸,看見有生人從這兒跑過去了麼?”

“生人?生鬼也沒見到。你們這是幹嗎?”

不知回答了沒有,反正歐陽善初沒聽見,只看見旋風一樣的人羣在門前的古道上越刮越遠。

“他們險些砸了法華庵的菩薩。”算命的緊接上話題。

“你怎麼知道?”老頭身子一震。

“天知地知我即知。”算命的那一笑深奧得勝過法華庵的閉目觀音。

這時歐陽善初已不看大山了。

“那尼姑法號慧明是吧?”

老頭點點頭。

“慧明以前是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是吧?”

老頭點點頭。

突然,歐陽善初猛烈地搖起頭。“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怎麼能知道呢!”

陌生人仍是笑一笑。“我卻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做過什麼虧心事,不然這屋裡就不會陰氣這重,凶兆這猛。”

“我這裡有凶兆?”

“三日之內便知分曉。”

“能避麼?”

“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

“一點辦法也無?”

“你這銅盆還有點異象,到時可這麼試試。”

會算命的陌生人掂量着銅盆,狠狠瞅了瞅掛在牆上的老頭的女兒的像片後,對着老頭的耳朵神秘地說了幾句,便要出門,又回頭叮囑幾句,眼睛卻又在像片上盯了幾下。

年輕是年輕,再年輕也不會飛呀!歐陽善初站起來走出屋欲送送那人時,怎麼也找不到蹤影了,空有那條青石壘成的古道,在大山狹窄的懷抱和險峻的脊樑上沉重地延伸着。

如此固執。如此漠然。如此漫不經心。

古道這模樣,彷彿尚未開天闢地之際它就存於世上了。偶爾有人問:這條路是誰修的,這時便叫衆人吃驚不已。難道這古道是人修的麼?當然,這樣的話只有躺在涼牀上數星星的頑童纔會說。從仙人崖到野豬嶺,從十八盤到獅子坳,那寸草不生的石嶺與石澗上,誰有能耐鑿出這三尺長、八寸寬的步步石階呢?整整二十里。

二十里古道,讓歐陽善初爬了一輩子。先是母親揹着他爬,奶奶牽着他爬,父親吼着他爬;後來,他又依此循環照應着兒女們爬。他絲毫沒懷疑過,兒女們會讓這種循環在他們與自己之間失去聯繫。古道上的每一塊青石,他都象自己的手紋一樣熟識,只要低頭瞧一瞧它的模樣,就能知道十六根古藤結成的小橋那邊的法華庵離這裡還有多遠,就能知道到自己那一百零八根圓木搭成的木屋還需多長時間。

“善初大哥!”

老頭扭過頭來,善福書記扛着一輛自行車正欲橫跨古道,又返回來。

“你看我這記性,差一點又忘事了。侄女明天辦喜事,這二十塊錢算我的一點心意。”

老頭一聲不吭地接過紅紙包。看看扛自行車人要走纔開口。

”善福,這一年多,總不見你來家坐坐。”

“唉,實在忙不過來,如今連上廁所也要改革,百廢待興啦!等下次回家過中秋時——中秋不行,過春節時一定來拜年。”

善福書記說着跨過古道向山坡下邊走去。前兩年,善福書記抽調全區的勞力修了一條機耕路,他就是抄近走那新路的。在法華庵的閉目觀音歸位之前,機耕路實際上是善福書記與他那輛自行車的專線。

善初老頭心裡有事。

心裡事憋了二十幾年,只想說與善福兄弟。善福是大山裡頭一號明白人,遇災逢難總有辦法化爲吉祥,幾經折騰從最初的民兵隊長升至今日的區委書記,據說還有可能當上縣長。即便當了縣長也是我的知心兄弟,老頭常和別人這麼說。可是善福忙了二十多年,老頭等白了頭髮,還是沒有等着機會,所以他只好衝着那快要消失的背影說:

“什麼時候都行,別忘了,我給你留着好幾只野味。”

無人答應時,老頭三分惱火,七分無奈,他要倒揹着雙手走回屋裡稍躺一陣,一轉身,一扭頭,卻先覺得金星四濺,頭暈目眩。而片刻之後,他便覺得天旋地轉,樹動山搖。當時女兒躍進剛進門。

“爸爸!”女兒躍進在身後喚。

“你們今天到法華庵去了麼?”老頭說話時不敢再轉身。

“去了。”女兒回答得很利索。

“去幹什麼?”再問時仍不敢扭頭。

“打那破廟!砸那泥菩薩!”女兒說。

就這樣,善初老頭獨自黯然神傷,哀嘆着承認自己老了,遲早不是死在古道上,就是死在木屋裡。

三十多年前歐陽善初可不是這樣。

二十八歲時,老頭第一次進了法華庵。老頭二十八歲時的法華庵,一片金碧輝煌;不似如今幾經浩劫,破敗得只剩下三間柴扉。都在議論要重修廟宇,再塑金身,老頭當時贊同,贊同之後不免疑問,能恢復往日的一切麼?

那次,他剛放下柴禾擔子,老尼就向內喚道:

“慧明,給施主上茶。”

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尼從門口進來時,善初心裡一怔,這不是廣西軍那個叫“閻王”的閻團長的小老婆麼?大前年,他被閻團長手下的人抓了伕,三伏天挑子彈又渴又餓,昏死在路邊,是她給了一壺水一包餅乾,才撿回一條命。她如何不作姨太太反當上禿尼了?善初心裡不能不奇。一奇便憋不長久,有一回喝醉酒時,便隨着滿嘴穢物的噴吐,昏沉沉迷糊糊地把這事給說了出來。已經入黨的善福正扛着長槍帶着民兵搞清匪反霸,有善初的這話,善福險些一槍將慧明崩了。幸虧歐陽善初那時年輕力壯,抗得住八兩老酒,一見慧明吊在屋樑上那副悽慘模樣,就連忙改口。改口時火氣大如烈牛:人家說句酒話你們就當真?那好,今晚上我再喝它個三三得九兩,說你們都是馬朝柱的嘍囉,都當過僞方的坐探,看你們把自己怎麼辦!後來,他送慧明回庵裡去,快過藤橋時,小尼突然回過頭來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腳大哭起來。

這一抱一哭,把歐陽善初嚇得一口氣六年沒敢再踏上那藤橋。

有一回,當了合作社社長的善福開玩笑說:

“善初大哥,我看慧明要是能還俗,你們倆倒是挺好的一對。”

他那時正和一個地主的女兒打得火熱,加上法華庵內的那尊閉目觀音據說是天下第一靈驗,哪能犯那菩薩弟子呢!只是善福說過那話以後,他怎麼也擱不下這事。擱不下時他就發現,慧明每回下山買針買線時,總要彎上幾彎,到他隔壁人家歇上幾歇。這時,他不能不一陣陣想入非非。只是天黑以後,對面山坡上,被掃進草棚的地主女兒的窗口閃亮起燈光以後,他就把慧明忘得一乾二淨。

山不轉路轉。河不彎水彎。

幾轉幾彎,百事就大變樣了。

過去醉倒三日不知頭昏,如今小有動靜便怕暈眩。聽說女兒打廟砸菩薩,老頭一急便昏了半天。

“你們把那閉目觀音給砸了?”老頭問。

“今天沒來得及。”不是女兒而是女婿在回答。“狗日的!正想砸菩薩,卻發現菩薩背後躲着一個人。那個混蛋,我們問他躲起來幹什麼,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對躍進動起手腳來了。抓他時他溜了,攆了半天又沒攆上,便宜那狗日的一回了!”

女婿金橋和兒子四清一前一後走進屋來。

老頭愣了愣說:“明晚大家就要喝你倆的喜酒,可你們今天還在外面闖禍,瘋瘋癲癲的。成親以後,看你們怎麼過日子!”

女兒女婿沒回答,兒子四清卻叫起來:“爸爸,那傢伙是不是來家裡了?”

“誰?誰來家裡了?”老頭不解。

“就是侮辱姐姐的那個流氓。瞧這地上的菸頭,垸里人是吃不起這種貴煙的。”兒子又說。

“是——”老頭想說來了個算命的先生,又想不說免得招惹兒女們的非難。

“是善福大叔來過吧?我回家時,老遠看爸爸正和他在門口說話。”女兒似問似答。

“是。是。”

善初老頭回答時,心思早已不在屋內了,他記起女兒結婚之前必須要辦的另一件事。女兒結婚必須讓另一個人知道。

想起另一個人,老頭就端起兩尺長的煙筒,張大嘴巴,吧吧、吧吧地吸個不停。腳上那雙黑燈芯絨布鞋,早已張開兩隻大嘴。女兒要扔他不讓,女兒要補他不肯。老頭知道一雙布鞋剛好可穿一年,下一個七月七也就到了,那時候就會有新鞋穿。眼下,他還須將就穿幾天,將就着一步一步沒完沒了地丈量這古道。

西沉的太陽,將一隻巨大的樹冠投影在整個垸裡。鴨掌樹又在警世了。雖然很小時候就知道,只要黃昏一近,那樹蔭就會籠罩着整個垸子。儘管這樣,仍免不了常常吃驚。見得越多,老得越快,幾乎每天都要吃驚一番。那鴨掌樹!那鴨掌樹!老頭喃喃如夢囈。那是一棵長在山頂上的銀杏樹,樹蔭落在垸裡時,方圓十數裡的鳥雀落在樹梢上,比樹葉還多的鳥雀吵得大山馬上陰沉下來。年輕那陣,他和善福手拉手還抱不夠樹幹的一半。那時慧明還沒來出家,法華庵裡只住着老尼一人。他們去老虎洞燒慄炭時,總喜歡在法華庵前的藤橋上坐一陣,凝望着對面的鴨掌樹。難怪都說鴨掌樹和鴨掌樹垸的名字是法華庵第一位尼姑取的。在庵門前的藤橋上,春天可以見到一隻花鴨,夏天可以見到一隻綠鴨,一到秋冬,這隻巨大的朝天仰臥的鴨子就成了灰褐色或銀白色了。山峰是那鴨身,山峰上兩棵銀杏樹便是一對鴨掌。現在鴨掌缺了一隻,孤單單的這一隻顯得衰敗不堪。

老頭搕了銅煙鍋,搕下煙屎不似以往順着鞋底掉在地上,竟翻了個大身迸上腳背,燙得老頭當着女兒的面罵了句娘賣×的,然後站起來找點冷水冰冰,卻在銅盆前愣住了。

算命先生說的虧心事是指哪一樁呢?

那一年,歐陽善初第一次嚐到了無情女的滋昧。地主女兒偷去他六年時光,成長二十二歲時,跟上一個下來體驗生活的鬍鬚一大把的作家跑進城裡去了,走時沒有和他說一句辭別的話。三十四歲,象鴨掌樹一樣傲挺的男子漢,一口氣跑完二十里古道,又一口氣跑完那不知里程的馬路,待進了縣城卻被迷魂陣一樣的大街小巷困住了,任憑別人怎麼指點,總也找不着那搖筆桿子的了。

只好失魂落魄般往回走。

纔到鴨掌樹下,他就身不由己地睡倒了。鄉親們把他揹回家直挺挺地扔在牀上,他就直挺挺地躺着三天三夜不進水米。後來,善福來了,進門就接連賠了一百二十個不是。

“我這腦袋,簡直象把舀潲水的葫蘆瓢。那寫書的一說要將我寫進他的小說,我就多喝了幾杯,然後就稀裡糊塗地把地主女兒的遷移證給辦了,單單忘了你和她在打皮絆。幸虧咱們是兄弟,好說話,換了別人,這事可就難了,你說是麼?”

善初接過善福遞上的紙菸,深吸一口後又皺着眉頭還了回去,依舊拿起自己的煙筒。

善福拿住紙菸自己叼起來,叼好後接着說:

“也罷,走了就走了,天下女人多的是,大哥你沒老婆只管問我要,這事我負責到底。法華庵的慧明怎樣?這不——半路上遇見她,她讓我給你捎了這包片子藥。不是她,我還不知道你慪病了呢。善初大哥,你乾脆娶了她吧!”

歐陽善初連忙打斷他的話。

“快別胡謅。這菩薩可不是好得罪的!”

“嗨,你看你,黃土都快埋上腰的人,還這這那那的,不趁早弄個女人睡睡,過幾年就挺不起硬筋了。要不是政策不允許,我就把她娶回來,作個二房。”

善福挑逗地朝善初下身拍了兩下。

善初回答時忘了自己的慪氣事。

“你芝麻大的膽,西瓜大的心。當心讓弟媳知道,我可再不去給你討饒。”

慧明的藥含在嘴裡是苦的,吞下去以後,拳頭大的一顆心竟象浸在蜜罐裡一樣香甜,因此漫長的苦樂交替的生活開始了。

山上的土高爐燒得通紅,善福在漫山遍野地吆喝着人們,要早日讓鋼鐵衛星上天。歐陽善初拿着一根丈多長的檀木棍子,伸進爐膛裡捅一下,又連忙抽出來,按進旁邊的水溝裡。

善福已路過這兒好幾次了,他並沒有再提起慧明。歐陽善初心裡後悔,怪自己的那個“態”表達得不清楚。

山上的樹木一天比一天少了,土高爐仍在張着貪婪的血盆大口。

法華庵的柴禾快燒光了,歐陽善初只好到更高更峻的天堂寨上去砍,隔十天半月就給慧明他們送些去。每次總是老尼出面感謝,慧明遠遠地躲着。這麼躲着也還有偶爾碰頭之時,儘管這時只是四隻眼睛對映一下,兩人已無半句言語,出庵門後,歐陽善初心裡便會阿彌陀佛地禱告半天。

法華庵內木魚聲一陣連一陣,老尼魂歸西域,享極樂世界之福去了。古道上,送葬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張羅的人很多,善福阻攔不住,都說和老尼是親戚,不盡仁義的也該儘儘孝道。善福沒有見到善初,若見到了,善初會不會也這麼說呢?善初眼睜睜看着沒有能插上手的事,轉身跑到後院,操起一隻斧頭劈起柴來。老尼死了,慧明一個人怎麼好再呆在這裡,狼嗥豹吼風聲如雷她縱然不怕,雲掩窗櫺雨打枯葉卻難守得住這寂寞,說不定有朝一日,也會學那地主女兒。心裡不閒,劈柴不準,斧子一傾一斜,那墊放得穩穩的柴塊被搗弄得飛揚起來。

柴禾飛揚。眼睛飛揚。心也飛揚——

善初猛地癡呆了目光:慧明正提心吊膽偷偷摸摸地領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往後門處溜。那男人生得好標緻,走路款款地就象戲臺上那專門勾引千金小姐的白麪相公,只是一雙眼睛紅得象是要演孫大聖。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男人接過女人遞過去的包袱時,百般漠然,千種苦楚。

我怎麼這般苦命!如何這多冤家對頭哇!

歐陽善初幾乎喊了起來。

差一點沒喊出聲,卻在慧明掩好後門時,一甩斧頭一跺赤腳一唾唾沫,氣悶地說了一串:

“這象哪回事?虧得這裡是庵堂!”

“師傅剛死,屍骨還未寒呢!”

低着頭說時,耳朵裡聽清楚幾聲碎步將慧明輕輕地送至身邊。時至今日一想起那聲音,渾身就一陣**。慧明就在離他半尺遠的地方細細密密地說:

“善初大哥,他是師傅的兒子。”

怪!尼姑怎麼會有兒子?目光發直,愣坐如入禪。愣坐時,歐陽善初總想不透,這個比善福書記更能號召山民的老尼,自幼皈依佛門,超凡脫俗,怎麼能有個送終的親骨肉呢?待他暫不想了時,才發現人們都送老尼去墳場了。整個法華庵靜得似乎能聽見那觀音菩薩眨眼皮的吧吧聲。他一時心動,便跪拜在庵堂裡低聲禱告起來: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可憐可憐弟子吧,快四十的人還在打光棍,要是你能讓我找個好媳婦,我願一輩子給佛門劈柴挑水掃地焚香。”

三個響頭叩紫了額頭,菩薩仍不肯睜眼,他卻把眼睛瞪得老圓老大,盯着那貼在菩薩兩隻膀子邊的對聯:“世事離奇佛不忍看常閉目,人情冷暖天雖無語莫欺心。”小時候,他只念過兩個月的《三字經》,那對聯上的字他當時並沒認全,是後來慧明教給他的。

一座連一座的土高爐,一塊連一塊地吞掉了大別山綠色的衣衫。從前林子密得連山羊也鑽不進去的老虎洞,也慷慨地坦露出黑色的山脊。歐陽善初沒日沒夜地在鍊鋼爐旁幹着。有人說:

“善初,我回家看看兒子,幫忙頂一班。”

“善初,聽說我媽病了,你替我煉一爐吧!”

“得啦,怕又有什麼好東西想送給老婆的吧——快去快回,別窮親熱!”

只要人求,沒有不答應的。

可是,有一天高爐旁正緊張時,他卻固執地要請假,並說絕了話:毛主席留他也不行。他心裡早算好了,慧明的柴禾只夠燒到今天,無論如何得送些去。

直到這時,歐陽善初好象才明白過來,往日吸幾鍋煙就可以砍好一擔柴禾的山山嶺嶺,如今出幾身臭汗,還找不着幾根象樣的柴禾。他一路望着一擔雜七雜八的柴禾直嘆氣。法華庵大門緊閉着,歐陽善初把擔子挪到另一個肩上,順勢向後門走去。他舉手在關得嚴嚴的門上敲了幾下,細聽時,後院明明有動靜,等了又等,卻不見有人來開門。

他壯壯膽運運氣大聲叫喚:

“送柴來了,慧明——”

還沒叫完,門吱地開了。

慧明面色緋紅地把他引進院內,飛快地給他端來一碗茶,飛快地搬來一隻椅子坐在他與後門之間。

叫喚時的氣壯如牛,到這時刻仍有些餘威,於是歐陽善初竟開口找話說了。

“這一陣香火怎麼樣?”

“菩薩遷位到老虎洞後,縣中學的學生又來砸了一回封建迷信,不讓我再開庵堂大門,就是有人進香也進不了庵內。”

“你一個人怕麼?”

“怕。”

“乾脆搬到我垸裡去住,行麼?”

“沒個親人,山上山下還不是一樣。”

善初灌了一脖子茶後,將“搬到我家”變成“搬到我垸”說出來,慧明回答前回答後,都輕輕地嘆了一下。

說的說了,聽的聽了。說的和聽的似乎都聽懂了些什麼。

“那天,你說的那事是真的?”

“麼事?我忘了。”

“就是你師傅仙逝那天——”

“我來這以後,每回七月七,總看見師傅捧着一條男人的汗巾,偷偷地傷心落淚。年年七月七那人都要來進香,有好幾次我看見她揹着我,拉着師傅的手喊媽媽,師傅哭,他也哭,每次他走後,師傅總要病一場。”

“這麼做,不怕菩薩罰她?”

“不,年年七夕,天河搭起鵲橋,玉皇大帝怕天上地下各路神仙,仿效牛郎織女,亂了天規,就出旨令大小神仙,這天晚上,一律不許出外張望,所以菩薩不見。”

“這話怎麼從未聽到過?”

“這不是聽到了!”

“誰說的?”

“師傅。師傅在世時老和我講這個。我也老覺得師傅話裡有話。”

“出家人說話總是怪。”

“一點不怪,想想就會明白的。”

想一想真的明白了。

明白之後,歐陽善初滿身熱潮,滿身**直搗弄得都快靈魂出竅了。

七月七!七月七!七月七!

人叫不應。鬼喚不理。出了法華庵後,幾個手指都快扳脫了皮,算來算去,不是七月初八,就是七月初九。未必牛郎織女相會,各路神仙遭禁閉的日子已過去了?等到下一次,神仙倒無所謂,凡夫俗子可就不知要老多少。高爐旁晝夜不分地幹着活,把時日都過糊塗了。他急切地要找個明白人問個準日子,蒼天不負有情人,半路上就給遇着了善福。

“善初大哥,你上哪兒閒逛去了?”

“善福兄弟,今天是麼日子?”

“還問麼日子,離上級規定的期限只剩下幾天時間了,可還有兩萬斤鐵沒有煉出來。”

“我問你,今天是幾月初幾?”

歐陽善初無名之火陡冒三尺高。

“七月初六。”

“不錯麼?”

“錯不了,我是一小時一小時算過來的。你問這幹嗎,有喜事要看日子辦麼?”

“屁!”

口裡說着髒話,心裡想的卻是美事。日子這般巧妙,那懸着的一顆心砰地落下後,放安穩了。

“老兄,你得幫幫忙,這鍊鐵任務不完成,我可不好向黨交待呀!”

“中!只要捎一斤老酒來,我保證今夜又不睡覺。”

“出了新問題。這鬼地方,就是煉出黃金來,等運出山去也過了那期限。近處運輸方便,就是缺燒炭的樹木,我想請你帶個頭,去砍那鴨掌樹!”

“虧你想得出。如今山上砍不着好柴禾了你不管,地裡的苗兒一把火能燒個精光你也不顧。一心只想着坐火箭、放衛星。現在又想砍這神樹,你忘了爺爺是怎麼說的!山裡人就靠這鴨掌樹保佑,不然早絕子絕孫了。你是黨員,是公社社長,十個土地神還沒你管的地盤大,你怎麼領這個頭!”

歐陽善初嗓門大如雷,鋼鐵鑄就的衝擔尖在石頭上戳得火星四迸。

“歐陽善初同志,我們貧下中農可得聽毛主席的話,跟毛主席走!毛主席經常說,世界上沒有鬼神,你怎麼還頑固地堅持封建迷信思想呢,這樣下去很危險嘛!”

善福用這種嚴厲的腔調批評善初,自兩人共事以來還是第一次。

“那你堂客怎麼今天還去燒香?”

“我堂客?嗨,那是讓她去偵察,看誰還在信迷信,好開他的鬥爭會!”

“毛主席真的說過那話?”

“我幾時騙過你?”

“可我怎麼覺得你現在說話不如從前實在?”

“是麼?是不是你對我有意見了?”

“沒人。隨口說說罷了。我問你,毛主席近些時還說過沒有鬼神嗎?”

“你看你,又在說苕話,毛主席的話有一句、說一回就夠我們管用一輩子。”

不知是那話說動了心,還是想着鴨掌樹離法華庵很近,第二天一早,善初就領着一羣人走下老虎洞,又攀到鴨掌樹下。別人都推來搡去不敢下手時,他卻拎起大斧走近樹幹。

“毛主席說啦,如今沒有鬼神。他是真命天子,鬼神都得聽他的。還有,今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織女相會之日,神仙菩薩都放假回家歇着了。”

“神仙放假?你怎麼知道?”

有人問時,歐陽善初差點說出慧明的名字。他嘿嘿笑了幾聲。

“天機不可泄露。還追問個屁!”

再嘿嘿笑一陣後,他揮起斧頭朝鴨掌樹狠狠砍去。

黃昏時,那稱作鴨掌樹的銀杏樹吱吱呀呀地**幾遍後,轟轟烈烈地倒下了。倒下時並沒有聽到人們成功的歡叫,相反,望着這一棵樹沉重地躺在地上,另一棵樹孤伶伶地在晚風中瑟縮,一個個猛地陰沉起來。

幾隻餓狼在附近的山谷裡嚎叫着。

老頭大夢初醒,驚愕地迴轉神來四處打量。許多人都蓋起了青磚瓦房,善初老頭住在被煙火薰得漆黑的木屋裡。慧明有兩顆金戒指,盤算過將其賣了替老頭蓋新房。老頭打聽到金貨賣給銀行叫不起價,就託人找黑道上的金銀販子。臨到金銀販子要上門的前幾天,老頭卻變卦了。老頭變卦是因爲慧明變卦。慧明改變主意要將這金戒指留給躍進和四清。金戒子長存。骨肉恩情亦長存,變卦後老頭就說他錯把家裡的銅盆當金盆了。

金銀販子走慣黑道奸惡無比。暗渡陳倉摸清門道了老頭還不知道。若知道就不會認定下午那人是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的話驚得老頭爭分奪秒地疼愛兒子和女兒。

女兒躍進的幾件嫁妝,要到明天才能擡走,這幾天,一沾生漆就長瘡的兒子四清,一直不敢進家門。躍進正要給四清送飯去,被父親堵在門口。

“爸爸——哎呀,你臉色不好,是不是今天在山路上又受涼了?”

老頭心裡格登一響。他似乎這時才發覺,躍進的一舉一動都和慧明一個樣。前兩年沒注意,當時躍進在文藝隊裡演一曲破除迷信的戲中的尼姑,臺下看的人都說活象法華庵的慧明師傅。現在女兒出嫁,要離別父親,老頭能再不注意麼!

“躍進,這點布你拿去叫裁縫趕做兩套衣服,終身大事,也不能太隨便了!”

躍進接過父親手中的布料,不料一隻香水瓶從布料中滾了出來。

“爸爸,你看你——你看你——自己鞋都捨不得買一雙,還買這個!”

姑娘嬌嗔。老頭慌亂。

“這是人家託我順帶着買的,你要是喜歡就留着吧!”

“我不要這個,自然美最美。”

“等等,誰讓你們去法華庵胡鬧的?”

“今天過團日,團支部決定的。”

“善福今天在家,你們問過他麼?他同意了麼?”

“哼!他自己生病犯痛都讓老婆去燒香叩頭,還說什麼如今改革了,宗教信仰自由。若不是遇上流氓,我們砸爛了那尊臭泥巴,看他上哪叩頭去!”

“流氓?我看說不定是那護法伽藍變化的。躍進,你年輕不知世事深淺,也不知菩薩的厲害。這樣吧,明天你約金橋去庵堂一趟,把你出嫁的事告訴慧明師傅。你不是總想見媽媽麼,她會讓你如願的。說不定還會送件東西給你,作爲結婚禮物。”

“我不去。我和金橋都是團員,我不能帶這個壞頭。”

躍進一噘嘴,挎着竹藍衝了出去。

老頭對準那背影大吼幾聲,當女兒怯生生地站定,畏縮縮地迴轉身時,卻又揮揮手放她出走了。

老頭早就想將一切都告訴兒女們。

一切!一切!

老頭又常嘆這一切又如何能夠說清?

那一天,歐陽善初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露出渾身水牛卵子一般的疙瘩肉,七斤半鋼斧划着銀亮的弧光,連續不斷地向鴨掌樹砍去。那些小夥子們一個接一個氣喘吁吁地敗下陣去,歇了一陣又轉土重來,要再與他見個高低。歐陽善初接受了每一輪挑戰,每一斧頭落下去,樹身就輕輕震動一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們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泡,只好鳴金收兵。

後來,夜幕降臨了。

鴨掌樹倒在那裡,彎彎月牙給它披上一身黑紗。雖有了碾盤一般大的樹墩,歐陽善初依然坐不穩。太陽下山以後,他已經在這條通往法華庵的古道上徘徊了三次,每一次他都不敢跨過那條藤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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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四次了。又到橋頭時,他突然將煙筒甩過橋去。然後勸自己:去撿回來。這羅漢竹做的煙筒,是鬥地主分浮財時得來的,當時折了兩鬥米,丟了太可惜。

踏上藤橋就沒法後退了。藤橋上裝着十八個銅鈴。人一踩橋一晃銅鈴就會報音訊。銅鈴叮鐺響,善初心裡響叮鐺。

“哪一個?”

“我一個,慧明師傅!”

這種回答開門人想必偷偷笑了。如果門開得稍慢些,他也許就要扭頭逃走。

慧明及時將庵門打開。

“這晚了,你來了。”

慧明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我想吸菸,沒有火柴,跟你藉藉用用。”

善初趁勢將拿倒了的煙筒順過來。慧明順勢將他讓進屋裡,又溫情脈脈地端來一隻籽油燈。歐陽善初怎麼也支喚不住那管煙筒,一下子將燈芯碰落進燈盞裡,火苗便哧地熄了。善初忘了自己剛說過來借火柴,連忙從口袋裡掏出那小紙匣子,摳着了一根火柴梗正要劃,慧明說話了。

“你不是來借火的麼?”

“是,是……我忘了身上帶的有。”

“別劃了!我這兒有!”

慧明捉住那兩隻發抖的手,輕輕地按到自己的胸脯上。歐陽善初雖然全身都抖起來,卻一點也不妨礙他象鐵箍一樣,將女人那酥透了的身子緊緊摟在懷裡。

生來便恨夜長的人,現在才發覺夜竟是這樣短。

“快三更了吧?”

“還早,沒交初更呢!”

“五更了。該走了。”

“再睡會兒吧!”

“鴨掌樹上的鳥開始叫了。”

“牛郎織女還沒分手呢!”

終究不得不分手。臨分手時,歐陽善初忽然問:

“你怎麼來這兒的?”

“那年廣西軍被打散後。‘閻王’負了傷生怕被衛兵們扔下,便要將我送給衛兵——我就摸黑跑到這兒來了。”

“你怎麼啦?後悔了?”慧明見善初怔住了,接着問。

歐陽善初趕忙又將慧明狠狠地抱了幾抱。

“苕婆娘!我一回去就找善福商量,先讓你還俗,再用八擡大轎把你擡進家門。”

“不用轎”

“那用什麼?”

“你!”

“我?”

“就你來揹我去家裡!”

門輕輕地打開,又悄悄地合上。

人在古道上走了很遠,藤橋上的銅鈴已響過最後一聲,法華庵的窗口還亮着那盞籽油燈。

兩棵鴨掌樹還象昨天那樣,躺的躺在那裡,站的站在那裡。善初很疲乏。同那地主女兒六年苟合加在一起,也沒有剛剛度過的時分那般痛快、那般銷魂。同地主女兒第一次睡覺時,半夜裡曾快活得大喊一聲:窮人翻身得解放萬歲!但如今已記不起這事了,他只想着永生永世也忘不了慧明的柔情。

善初疲勞卻更興奮,恨不得變手掌爲斧頭,孤身獨臂砍翻這巨傘般的大樹,可惜孫大聖的七十二般變化一般也未傳與人世,他只能圍着樹幹來回繞着圈子。斑鳩不時在頭頂樹杈上夢囈般咕咕啼叫幾聲,叫得煩時,他忍不住朝鴨掌樹踹了一腳。那樹是何等的龐大,何等的堅韌,何等的粗壯,然而,那樹竟被一條瘦腿搗弄得晃了一晃。

“呱——”

一隻巨大的黑影從更爲巨大的樹冠陰影中竄出來,攪起一股透心涼的晨風,沖天而去。而這時天堂寨上的狼羣一聲接一聲地威脅着不讓晨光早點出現。歐陽善初猛覺得心裡一抽搐,下身的那件剛剛還驕橫無比的東西,騰地將大半截縮進腹中。這是害怕了!害怕中不知那沖天而去的黑影是何物什。想從清朗如洗的天際找些蹤跡,一擡頭看見東邊山坳上已鑲起一道銀邊,膽子就又壯了些:怕什麼,約好了今天一早仍都來這兒砍樹,馬上就會有人來的。

縮縮身子,坐到鴨掌樹下時,他大聲說:

“毛主席說了,世上沒有鬼神!”

然而,那隻巨大的黑影怎麼又飛回來了?

一回回盤旋。一陣陣俯衝。一遍遍掠翼。

那黑影總在厲聲叫着。天言地語,仙音神曲,一時半刻解讀不了。歐陽善初窮盡後半生,也只是領悟到那黑影似稱自己是鴨掌樹神。黑影叫得人好不驚愕。驚愕時天就亮了。天亮時四周竟沒有一點動靜。黑影無,叫聲也無,只見鴨掌樹底下一片溼漉。溼漉中有股酸鹹味,似是大樹嗚咽留下的淚痕。恍恍惚惚,善初坐在樹下,一直等到正午,還不見有人來。後來才知道垸裡已有三個人同時病死了。人都說,那是鴨掌樹神的報復。幾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晚上睡不着,聽到一種不象是人的哭泣聲。歐陽善初迷迷糊糊地往回走,途中突然下起雨來,那雨好大,片刻間,溪澗裡揚起混濁的浪頭。踉踉蹌蹌地好不容易爬進木屋,卻再也無力爬到牀上去。

山裡山外都傳說,正是暈倒在屋中間時,一聲炸雷將歐陽善初牀上的木枕頭敲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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