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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自己部隊跟前,看着隊列當中七長八短的漢子,吳六奇心中頗爲感慨。
這近衛營的兵都是他的老底子,屬於他部隊中最精銳的部分。
“各位叔伯兄弟!”
他拎着鐵棒站在隊列前用家鄉土話同這羣彪悍的傢伙做着動員。
“這幾日日子過得好不好?”
“好!”
“咱們要想在南中軍裡過好了,讓別人高看咱們一眼,就得拿出些真本事出來!才能過上這舒心的日子!兄弟們,告訴老子,是不是帶種的?”
“哪個不帶種?!”
“好!我帶隊,人家已經破了城,把這先登城的功勞讓給咱們了!都給老子爭口氣,一舉破城,把咱的旗子插到城頭去!”
“殺!”
一陣號聲響亮,對城頭的臼炮轟擊暫時停歇了下來,幾百名負責爲臼炮炮隊搬運炮彈的吳六奇部隊士兵和民夫立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張開嘴不住的喘着粗氣,十冬臘月的粵北,頭頂上滿是熱氣,汗水將頭髮浸的溼透。
炮隊將幾門大佛郎機搬到了城下,炮口儘量擡高,對準了城牆上的缺口。
吳六奇一手拎着鐵棒,一手擎着認旗,一聲虎吼率衆猛撲上去。
身後是數百名各執刀槍"chi luo"上身的新編旅近衛營士兵。
桃園寨,這座自從宋末落成以來數百年間從未被攻破的寨子,一鼓而下!
。。。。。。
沿着東城牆外用無數草袋子鋪就的一條通道,順着被碎磚亂石和泥土草袋混在一處形成的坡道,區大鵬在十幾名親兵的護衛之下,緩緩的登上城頭。
在城頭的破口處,短短不到十五米寬的所在,躺臥着近百具屍體,上百名民夫用門板將受傷未死的雙方傷號擡下城去交給衛生隊去醫治。
觸目所及。到處是在城寨被攻破時彼此肉搏交手而死的兵士,滿眼都是冒着眼的房屋和刺鼻的硝煙味、焦臭味道。
從寨牆上向下望去,數十處火頭在寨子的四面冒起,無數的婦孺哭聲震天。一些背靜的街巷之中,不時的有潰散的團勇在搶奪財物,渾然不顧這些財物的主人是同宗同族之人。
也有人跪在路道兩旁丟棄了手中的兵器投降,身上的甲冑、衣服說明了他們的團丁、田勇、普通族人的不同身份。將命運交到這些如同潮水一般衝入寨子的征服者。
按照圍三缺一的原則。通往北面山區的寨牆沒有安排部隊攻擊,那裡如今蝟集了大批試圖從這裡逃進山林,躲避這場兵災的寨民。
團丁、田勇、普通百姓老弱婦孺,擁擠在寨門附近,手中有兵器的便揮動刀槍爲自己砍殺出一條通道,不斷的與逃難的百姓廝打搶奪財物。甚至拿着火把到處亂點,然後狂奔逃命。
西面和南面不斷傳來歡呼聲,卻是吳標和王金組織人將那兩處寨門處堆積的磚石木料清開,將寨門打開,大隊人馬蜂擁而入。
“大人有令!凡棄械跪地者不得殺害!不得侮辱!”
幾名傳令兵手中不斷搖動着紅旗,在街道上策馬飛速馳過,將兩位旅長的指令傳達到寨子裡的每一個角落之中。
“傳令!營中待命兩營人馬。往北門處追擊,不得走漏一人!”
寨子裡零星還有抵抗,有的是捕捉俘虜時俘虜拼命反抗,有的則是去抓捕那羣會首、族長、團丁頭目時,遇到的拼死頑抗。
“冥頑不靈者,殺!”
站在祠堂前,打量着祠堂和家廟門口懸掛着的“在三在,亡三亡。而今享祀猶同伴;合義合,戰義戰,自昔銘勳匪異人”對聯,區大鵬不由得皺起來了眉頭,不知道是誰,在石刻對聯的下方淋了一泡尿上去。
不遠處的街巷後面,一陣陣女人的嚎哭和男人的叫罵聲隱隱傳來。
那裡正是幾個新編旅的士兵方纔衝進去的兩處院落。
聽到這聲音傳來。吳六奇臉上有些不好看了。握着鐵棒的手上青筋暴露,本來站在這桃園寨的核心部分,三家的祠堂門前迎接後續部隊入城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不想卻被幾個不開眼的傢伙狠狠的抽了吳六奇一記耳光。
“去!把那羣混蛋給老子抓來!”
吳六奇惱羞成怒。
“命令部隊儘快進城。打掃戰場結束戰鬥!然後出榜安民!”
“昔者賢達有云,治國之道,務在弱民。因民強則政令不行,國家積弱。我大明太祖以三尺劍定鼎天下,海內邊荒無不臣服,然亦憂心於豪強兼併,故立法度,輕黎民之稅負,重豪強之輸運。然自萬曆以來,國家多事,外苦於遼東逆賊侵擾,內苦於黃河水患,地方豪強遂不可制也。故前有吉慶圍之亂,近有桃園大社之變。幸天佑中國,人心思效,將軍大軍一出,則亂平亦。然逆賊不甘受戮,乃陰造謠言,謗將軍之德政,言招撫令害民欺民,又以宗族爲器具,聚攏鄉民,妄圖頑抗。其爲掩逆行,多言爲祖宗守家法,然其生者何年,死者何日,何以敢代上古先祖之言?況三皇五帝所求,乃民生安樂,不起刀兵,自身則篳路藍縷,身無長物。今之族長,田連阡陌,十分之田,其有八分,此其三皇五帝所願哉?如比尚不知足,又巧立名目,以祭祀等爲名,收取各種捐派,稍有不從,則已祖先爲名,大肆欺辱。”
祠堂前黑壓壓的聚集着一萬多名桃園大社的村民,在他們周圍,千餘名南中軍各自按照營哨列隊在場監視。
“蒲你阿姆!說得好聽!”雖然寨子被破,但是人們心中的那種豪強之氣卻是一絲未見減少。
“吾但知,無有父母願欺貧兒,而逆賊族長之立論,則言天下有願欺後輩之祖宗!是可忍,孰不可忍。爾等逆賊族長不過百年之命,敢代萬年祖宗之言,強佔同族謀生之地,又肆意誹謗先祖。若不明正典刑,何以正國朝法紀,安黎民之心。若以爾等逆賊族長之罪行,縱千刀萬剮,不爲殘暴,刀劈火焚,不爲不仁。然將軍有好生之德。不忍屠戮過重。故下招撫之令,凡有願受招撫者,保其家小平安,留其安身之地。黎民百姓,各安生業,有貧困艱危者。可求助將軍之工作隊,必有撫卹。工作隊所到之處,族長黎民皆可聽其授課,與其答辯,日久自知將軍法度之仁義。三皇五帝在天有靈,自會明辨是非,不然何以將軍興而逆賊滅?天道昭昭。好自爲之。”
同樣的告示在內三家、外七家的各個寨子中或是張貼在人流最爲稠密之處,或是被南中軍兵士軍官們高聲誦讀。
接着便是便是宣佈在今後的幾天之內,暫時實行軍管、宵禁等制度,對原桃園大社轄區內,人員、田地、山林、武器、炮位進行逐一清點,之後重新進行登記。
不過,令這些寨民很是詫異的是,田地重新登記辦法的內涵。
“蒲你阿姆!”
一個寨民氣呼呼的朝着臺子上正在照本宣科讀着那份田地登記辦法的軍官罵了一句。“當真?”
前面那些駢四儷六的文字他聽不懂,也不想聽,但是後面的一句最要緊的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灌進了他的耳朵裡。
“各戶所耕種之族田、公田,將軍恩德,皆由現有耕種之人所有。工作隊到日,發給田契,以爲憑證。”
原本屬於祠堂、宗族、大社的田地。耕種的農民實際上都算是這些“死地主”的佃戶,要上交各式各樣的租子。
“大人!我們不繳租子給祠堂了,是不是要繳租子給你們?”
人羣中有人大着膽子向那個宣讀告示的軍官發問。
“不是繳租子給我們,是向國家繳錢糧!皇糧國稅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交多少?三成還是四成?”
“三成?吃人啊?!讓不讓做田人活了?”
那軍官略停頓了一下。旁邊有人將銅皮大喇叭稍稍調整了一下角度,讓他說話更加清晰些。
“那該繳多少?”
人羣中關心上交錢糧數字的人們越來越多,他們都緊張而又期盼的看着眼前這個破了他們寨子的傢伙,嗯,這個人看上去也不那麼兇惡嘛!
“照南中稅率,稻穀上交比例爲二十稅一。其他經濟作物不在此列。各戶有餘糧者,可以照着三倍於市價的價格銷售給南中軍!”
“轟!”
人羣中立刻一片譁然。
這兩件事情帶給他們的衝擊,甚至比攻破寨子還要來得大。
族田歸耕種人所有了,稻穀收二十分之一的錢糧,餘糧照着三倍的價錢收購。
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打得頭昏腦脹,對於下面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懵懵懂懂的了。
七八個被繩索捆縛的如同糉子一般的南中軍士兵被連踢帶打的押到了三義廟前廣場上。
“攻城之前,我和區旅長說過什麼?!”
吳六奇在馬上向眼前的人們大聲喊道。
“入城之後,棄械跪地者不得殺戮,不得劫掠,不得"jian yin"!”
如雷般的吼聲傳來,令桃園寨的人們有些不知所措。
“好!既然記得這軍紀,那,兄弟們,這幾個蒲他阿姆的契弟,眼裡沒有軍紀,沒有軍令,入城之後殺人劫掠"jian yin",三件事情都犯了,你們說,該當如何處置?!”
被綁着的都是吳六奇部下的士兵,其中還有一個甲長是他吳氏族中兄弟。隨同吳六奇最先衝入寨中,見到左近幾個寨子裡的子女玉帛皆積聚在在,一時間舊態復萌,便開始了當日砸開響窯之後的舉動。
“按律當斬!”
幾個執法隊的士兵擡過一口鍘刀,正是寨中用於執行家法、殺人所用,最是鋒利無比。
“安心上路。我和區兄弟說了,你們算是陣亡。一應撫卹都有!你們的父母妻兒,有人奉養!”
說完這話,吳六奇手一擺,示意那些執法隊開始行刑。拔去脖子里長長的招子,將人塞到鍘刀之下,猛地向下一壓。
一個頭顱在鋒利鍘刀揮過之後飛出老遠。咕嚕嚕幾下滾到凹處的淺水潭裡,失去腦袋的脖腔“嗖嗖”地冒出幾道血箭射出數米,抽搐的身軀在劇烈的抖動幾下之後斜斜倒下,旁觀的人們先是愣了片刻,接着,便是習慣性的暴雷也似的一聲“好!”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一個個腦袋接連被砍下,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和大小便失禁的臭味。
接着被推到鍘刀下面的,便是幾十個族長、會首、團丁頭目,對於這些,寨民們已經不那麼激動了。
倒是一些老人眼睛裡閃爍着些淚光,畢竟是幾十年的熟人。就這樣被推到了鍘刀下。
不過,很快,在寶安縣得到實際檢驗的經驗又一次在這裡繼續使用。
“各位叔伯,各位兄弟,這是我們從幾位族長家中抄出的賬本。大家可以看看,歷年歷代的公款開支,從祭祀到家廟修繕。從族田的田租到團丁的軍餉,這上面一筆一筆都記得清楚,他們是如何巧立名目,盤剝鄉親的!”
。。。。。。。
人類社會就是一座金字塔,永遠是底層的人數是最多的。而面對着勢力強大的南中軍,分給田地,高價收購糧食,低得嚇人的錢糧稅收。之後又是整頓軍紀,將搶劫殺戮"jian yin"的軍士斬首示衆,人們自然而然的在心理上起了親近之感。
當聽說多少年來,這些平日裡滿口仁義道德的族長會首們,是如此的敲骨吸髓從自己身上榨取油水,人們出離的憤怒了!
一個個會首、族長被送到鍘刀下身首異處,圍觀的族人不但未曾有一絲一毫的悲慼之心。反倒是一片喝彩聲不斷。
接下來的幾日,事情更是令桃園寨的百姓,也包括吳六奇等人眼花繚亂。
先是打開穀倉,將多年積存的稻穀宣佈沒收後按照各家各戶的人口情況進行分配。作爲總督李守漢大人對無辜良民遭受這次兵災的補償。
當然,捎帶手,將桃園寨的人口情況進行了一番摸底。
之後便是清理寨內的垃圾,整修被火燒燬的民房,推行宣講南中軍的各項政策法令。
而左近幾個縣內一向唯桃園大社馬首是瞻的幾個宗族武裝勢力,紛紛派人前來接洽。
“只要保留我等性命,我們願意交出武裝、交出族田,一切皆按照南中軍法度辦事!”
在攻破桃園寨之後的幾天裡,這樣的使者如同過江之鯽一般,氣喘吁吁的出現在臨時充作中軍的三義廟前,使者們無不是一副死囚企圖得到大赦的表情衝進大殿之內,之後在得到了只要交出武裝,交出公田與族田,祠堂只能作爲祭祀場所不得干預地方行政司法後,可以保留首領個人家庭財產,不傷害性命的承諾後,滿眼含淚,便如同失散多年的革命者找到了組織一般,在滿面慈祥的劉皇叔塑像前叩頭如雞啄碎米。
緊接着這羣使者而來的,是千餘人的工作隊成員,他們以幾十人爲一隊,又有一哨人馬作爲護衛,各自劃定區域。對轄區內的人口、村落、宗族、出產、稅賦、行政、司法、教育等等諸多方面進行管理。
那些在炮口下宣佈歸附的村寨,幾個月後就會發現,族長們說話不再那麼一言九鼎了。取代他地位的是來此不久尚且不能講好本地土話的那些工作隊。
被剝奪了行政、司法權力的祠堂,明文規定只能擁有不能超過本村或者本族全部田地的百分之八的土地,收益用於祠堂的日常開支和零星修繕。至於大項修繕,則是要做到賬目公開。
在沒有祭祀活動的日子裡,祠堂這類的公共建築,則是找到了它另外一處用武之地。成爲各村各族中學堂的所在。
於是,很奇妙的一幕景象便經常出現在粵北地區。
白天是兒童揹着書包去學堂接受義務教育,到了掌燈之後,忙碌了一天活計的青壯們,還要愁眉苦臉的背上弟弟或是子侄們的書包,到祠堂開辦的夜校當中去接受強制教育。
那些在學堂教書的工作隊員虎着臉告訴他們,“無故曠課的,我們也不會打上門去,打你們的手心,不過,上課紀錄和考試成績不過關的,開春之後夏秋兩季錢糧可是要翻番的!”
被這一番眼花繚亂凌厲無匹的組合拳打下來,之前在粵北五華大埔等地盤根錯節,令官家法度不能出縣衙的宗族勢力,出現了土崩瓦解的勢頭。
“想不到,這法度、教育,稅收,居然比臼炮還要厲害!”
在相對飲茶的時候,吳六奇頗爲感嘆的對着區大鵬言道。
“大炮只能轟垮城牆,擊碎盔甲,卻不能擊穿人心。這教育、稅收、田畝制度等等,卻是可以擊垮每個人的內心。”
二人品了幾杯茶,區大鵬命人取過一份公函。
“吳老大,這是昨日信使送來的公文,鑑於粵北大抵已經平定,貴部便不必留在粵北山區。調貴部往廣州整訓,主公也有褒獎老兄一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