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小說家_第三章

01

(糟了!)

睜開眼的一瞬間,青田耕平驚出了一身冷汗。昨晚被橫瀨香織重重甩開,不知不覺竟在神樂阪酒吧裡,紅酒、伏特加、杜松子酒,甚至還有調酒師強力推薦的二十年陳釀蘇格蘭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現在已經完全不記得到底喝了多少杯酒,花了多少錢,只知道頭很痛,鑽心地痛。他慌忙坐起身,卻見小馳穿着睡衣站在門口,擔心而又關切地望着他。

“老爸,你沒事吧。一直打着大呼嚕呢。”

耕平抓起牀頭櫃上的鬧鐘一看,早上七點。還好,還不至於讓小馳上學遲到。

“不好意思,我馬上做早餐,你等會兒啊。”

“嗯,這個不急。老爸,你今天要去直本獎評審會吧。”

“呃……這個。”

昨晚被年輕的書店店員撂下再也不要見面的狠話,耕平似乎還未從那打擊中回過神來,竟把這件大事忘得一乾二淨。他不禁又是一身冷汗,連忙爬起牀來,向廚房走去。

冰箱裡還有昨晚剩下的米飯,耕平決定做個日式早餐。納豆、煎雞蛋、大蔥和油豆腐做成的味噌湯,前些天醃製的西芹和青瓜。小馳夾起一片青瓜放進嘴裡,馬上皺起眉頭:“老爸,這個太酸啦!”

耕平剛纔明明嘗過,卻絲毫沒有感覺。心不在焉地做好早餐,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心不在焉地看着早報,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飛去了哪個國度。在沖繩,這種狀態叫作“丟魂”。突如其來的失戀和直本獎評審會來臨的雙重衝擊,似乎讓耕平也把魂給弄丟了。他夾起一條西芹,咯嘣咯嘣地嚼着,仍然渾不知味,就如同嚼着一口冰冷的泡沫塑料。

“這個,很鹹嗎?”

小馳面露煩色:“好了好了,老爸。我就盼着直本獎的熱勁兒趕緊過了,那樣我就可以吃上美味的早餐了。”

他夾了些納豆,又挑出煎雞蛋的蛋黃放進飯碗,胡亂地拌了拌,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着。這是耕平最樂於見到的吃相。他也嚐了嚐,果然還是不知其味。連米飯和納豆都吃不出來,今天真是太反常了。

“今晚,外婆會來吧。”

把她也忘得一乾二淨了。晚上,亡妻久榮的母親鬱美會來陪小馳,所以耕平沒有打電話叫鐘點保姆。

“呃,是噢。晚飯我會拜託外婆給你做的,你想吃什麼。”

小馳沒有半秒思考或猶豫,大喊道:“蛋包飯。外婆做得比你好吃多啦!”

久榮去世後,耕平曾大費工夫地鑽研烹飪書籍,但終究不及久榮和岳母。磨鍊廚藝就如寫小說,都是大量消耗時間的差事。

把小馳送出家門,耕平又如往常一樣回到書房,坐在書桌前。今天的任務是百貨商店廣告雜誌的五頁隨筆和小說雜誌所邀短篇小說的情節構思,都不是可以馬馬虎虎應付了事的東西。隨筆不僅稿費高出普通廣告宣傳雜誌一兩倍,廣告部負責人還是他的忠實讀者。隔週一篇的隨筆的稿費,是他生活得以繼續的珍貴收入。

但不論他如何伏案苦思,仍然找不到工作狀態。其實隨筆的主題早已確定,對比今夏的酷熱和童年夏天的涼爽,輕筆帶過環境問題這一話題。平常看來毫不費力的文章起首在此刻竟異常艱難,想再翻翻資料找點靈感,卻發現所有文字都已失去意義,如同沙粒般簌簌地從書頁上零落。

或許真是把魂丟在哪裡了吧。不論他如何努力集中精力,努力了整整一個鐘頭,隨筆還是隻字未動。他知道,這種時候再怎麼着急都是於事無補,就算使勁推,使勁拉,也有如風平浪靜的大海一般紋絲不動,而說不定第二天卻奇蹟般地下筆如有神,這就是作家工作的不可思議之處。在狀態的日子和不在狀態的日子涇渭分明,便是作家生活的每一天。

不過,今天是直本獎評審會舉行的日子,稍有緊張抑或丟魂落魄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爲不管怎麼說,要是奪得大獎,自己將萬衆矚目地出現在當晚的電視新聞上,面對全國的讀者和觀衆。耕平關了電腦,決定看看圈中好友的贈書。這樣的心情,還是看本輕鬆點的吧。他從書架上抽出片平新之助新寫的時代小說。好人惡人迥然分明的名捕偵探小說,即使確是不朽的傑作,大概也難以稱之爲文學作品吧。但不得不說,新之助的小說有種神奇的力量,可以讓人在心情最低落的時候,把眼前的煩心惱火之事忘得一乾二淨。能把讀者帶入另一個世界,這或許纔是小說最爲珍貴的力量吧。

下樓吃完午飯,耕平又回到了寓所。上電梯的時候他想,今晚一定免不了被大夥兒帶進這個餐廳那個酒吧的,到時候連洗澡的時間都沒有。於是,他早早地放好水,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卻不想泡澡的功效如此神奇,竟讓他煩悶浮躁的心情沉靜了下來。夏日的戶外光線透過浴室窗紙,散發着一種奇妙的光感,不覺間讓他全身涌動着直本獎即將到來的興奮。

耕平從衣櫥挑出剛從乾洗店拿回的白色襯衫和一套夏季西裝。今晚的形象或許會被載入史冊,決不可馬虎了事。雖然平日不修邊幅,不愛打扮,但絕不能容忍穿着讓人心生厭惡。正當他的手伸出襯衣袖口時,內線電話響了。耕平拿起聽筒。

“耕平,我是鬱美。我是不是來得太早啦?”

原來是岳母。在耕平夜晚外出的時候,她偶爾會過來陪陪小馳。

“沒有,沒有。您看,總是麻煩您。我馬上開門。”

耕平一邊按下內線電話的自動解鎖按鈕,一邊把袖口鈕釦扣了起來。打開門,只見鬱美抱着兩大束鮮花,一大束白百合和一大束紅玫瑰。鬱美拿出那束紅玫瑰遞給耕平,說道:“這個給你,祝賀你入圍直本獎。雖然不知道最終能不能拿獎,不過已經很了不起啦。我想久榮在那邊也一定爲你高興呢。”

鬱美走進門,徑自走進廚房,把接好水的花瓶從水龍頭下拿了出來,順着水流剪去白百合的綠莖,插在花瓶裡。耕平看着她微彎的背影,驚訝地發現這四年裡她確實老了不少。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曾經的綽約風姿,在痛失獨生女兒後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今晚可能會晚點回來,麻煩您叫小馳按時睡覺。”

鬱美把花瓶湊到眼前,仔細地修正每朵花的角度。又要把它擺在女兒的遺像前吧,就像往常一樣。

“結果大概什麼時候揭曉呢?”

人生的首次評審會。耕平沒有任何經驗。

“呃,可能七點吧,也可能是九點多,我也說不準。”

岳母轉過臉朝他笑了笑,耕平也彬彬有禮地回笑了笑。鬱美把白百合花瓶抱在胸前,說道:“多晚都沒關係啦。那孩子過世已經四年了,難得你爲了她一直單身,作爲岳母我很欣慰,但你也是時候找個好女人,重新整裝再出發了。下次不管是這樣的評審會,還是你要去約會,小馳就交給我吧。”

岳母的這番話,讓耕平全身一陣發麻。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空椅子》我看完了,看得出你還沒忘記那孩子,作爲母親我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直本獎拿不拿得到都無所謂,因爲這本書不論是對久榮也好,還是對我也好,已經是最美好的禮物。”

耕平感覺自己宿醉的身體似乎從內至外潔淨了起來,“謝謝您。今晚我會努力的。”

他輕輕點點頭,走回臥室繼續打點未完的行頭。

02

出租車在赤阪一本木大街的中華飯店前停了下來。這是一家常現於熒屏的由中國廚師經營的飯店,兩翼的白色建築物仿美國初期建築式樣而建,猶如南國度假酒店般豪奢華麗。時間剛過五點半,七月中旬的黃昏仍如白晝般明亮。耕平下了車,英俊館的責編岡本靜江馬上跑了過來。他對岡本說道:“呀,這樣好麼,這麼高級的飯店……”

岡本拍着胸脯說道:“說什麼呢,你可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順的直本獎候選人。一切包在我身上。”

話雖如此,出道十年初版後再無加印的耕平還從未享受過英俊館如此陣容豪華的接待,不免誠惶誠恐。

“出版部長也在等着你呢,請!”

岡本搶先一步走進飯店。只見走廊中央一條小河潺潺流淌着,兩側牆上星星點點裝飾着點燃的蠟燭,高高的天花板上風扇悠悠地轉動着。耕平突然注意到岡本身着深藍套裝的背影:“這身套裝,你在貓山小姐的記者招待會上穿過吧。”

岡本回頭看了他一眼,表情帶着幾分驚訝:“你記性真好,作家的眼睛就是敏銳啊。我想着上次穿這套衣服貓山小姐得了獎,所以這次也穿上了這套,討個吉利嘛。”

對出版發行獲獎作品的出版社來說,直本獎也是至高榮譽,得獎後出版社必定大熱。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直本獎不僅對作家,對出版社、對編輯來說也是意義非凡的獎項。

“我定了最裡面的那個包廂。這邊。”

耕平慢步走過一張張鋪着潔白桌布的無人圓桌,一種與身份不合的唐突之感油然而生。

十張榻榻米寬的正方形包廂裡,英俊館出版部長鹽谷典秀和文化秋冬的聯絡要員米山輝齊齊坐着。見到耕平,兩人拿去鋪在雙膝的餐巾,突然起身站得如軍人般筆挺。若是尋常的會面,定不會如此彬彬有禮抑或緊張吧。與耕平有過數面之緣的出版部長拘謹僵硬地說道:“青田老師,緊張的時刻就要來了。我一直堅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的。可以和您一起等待直本獎揭曉,我感到無比榮幸。”

鹽谷現已五十有餘。耕平還記得剛入行的時候得到過他很多幫助,印象裡留下的是他青年時候的模樣,卻不想如今已是白髮摻半。年老這個如此稀鬆平常的事情,卻總引得人無限感慨。

“呃,謝謝!各位,請不要這麼緊張,不然就傳染到我身上來啦。”

胖得圓滾滾的米山忍不住大笑起來:“是啊。說不定得等兩三個小時,甚至是四個小時呢。我們還是放鬆放鬆,邊吃邊等吧。這家飯店的北京烤鴨、冬瓜和燕窩可是極品中的極品哪……”

米山舒暢爽朗的笑聲在包廂裡響起,似乎讓這裡有些壓抑的氣氛突然明快起來。這是他的拿手好戲。文藝編輯若無此爽朗個性,又無一二絕技,恐怕難以在出版界長年摸爬滾打。作家與編輯的世界,就如衝破公司框架的狹小村落,一人一技即是生存之道。個性缺失者只能被淘汰出局,不論是作家還是編輯都不例外。此時,岡本說道:“喝點什麼呢?要不先不喝帶酒精的吧,得了獎的話,還得去開記者招待會呢。”

耕平暗中觀察着米山和鹽谷的表情。在這個夏日黃昏,他們結束一天漫長的工作,趕到這裡陪自己等評審結果,無論如何也不能點個烏龍茶吧。

“那……我要一杯生啤吧,感覺有點口渴了。你們呢?”

米山興奮道:“哇……青田老師果然爽快。跟有的人一起等,從頭到尾都是讓人如坐鍼氈般緊張的氣氛,簡直想立馬溜之大吉。岡本小姐,那就……”

不等他說完,女編輯馬上接話道:“好,好,你也是生啤對吧。要不就先上前菜吧?”

米山的性格在出版界可謂衆所周知。他撓撓頭,笑了。出版部長也說道:“我也要一杯生啤好了。岡本,你呢?”

“那我也要一杯吧,今天上午就開始覺得口好渴了。哎,又不是我拿獎,直本獎真是奇怪。”

不久,身着旗袍的女服務員走了進來。耕平已記不起那件旗袍到底是紅色,還是藍色。本來以爲自己可以沉着鎮定地觀察周圍的情況,卻終究難以沉着鎮定。

一頓看似與平常會面並無二樣也不必拘謹的晚餐,席間談笑也滔滔不絕毫無間斷,可心思都用在等待結果上的一切談笑,都只是笑談。

“說起來,鹽谷先生當編輯好久了吧。”

微醉的出版部長回答道:“是啊,幹了二十五年了。”

耕平天真爛漫地問道:“那……你經手策劃出版的直本獎作品有多少呢?”

鹽谷臉色一變:“哎,一本也沒有。我們出版社文藝部成立得晚,剛成立那時還被輕視呢,別說得獎了,連入圍都不敢想。敢奢望奢望得獎也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我只要出一本直本獎作就夠了,那是我年輕時候的夢想。”

耕平震驚了。二十五年,至少經手策劃出版了三百本書吧,但一本獲獎作都沒有。岡本滿臉遺憾地說道:“說起來我們出版社的書從上屆奧運會以來就沒得過直本獎了呢。是吧,米山。雖說文化秋冬的書有一半的機率獲獎……”

愜意地喝着啤酒的聯絡要員咳了一咳,說道:“拜託,我又不是評委。我們也不能橫加干涉評委老師的意向啊。別在這裡鼓吹這種陰謀論啦。”

看到米山窘迫的神情,鹽谷調解似的說道:“說起來,我們的一個編輯幾天前和綾瀨登喜子老師交談過,他說綾瀨老師對《空椅子》讚賞有加,說這本書不但內容實在,而且女性描寫非常到位。”

綾瀨登喜子是一位年過古稀的文壇大家,在評委中算得上長輩,也比較有威信。小說中,對異性的到位描寫非常重要。漫畫界的流行語“畫得美女帥哥,就能名利雙收”,也同樣適用於文壇,因爲描寫異性需要敏銳的觀察力和感受力以及豐富的經驗,即使名利雙收也無須奇怪。

米山夾了一筷醋拌海蜇入口,說道:“這麼說來,貌似吉岡老師也給《空椅子》投了一票呢。綾瀨老師都讚不絕口的話,說不定初次入圍就能一舉奪獎,雖說最近五六年都沒發生過此類壯舉。”

耕平漸漸坐不穩了,眼看着一道道奢侈講究的前菜端上圓桌,卻勾不起絲毫食慾。生啤也出奇地苦澀。

還得在如此漫無目的的談話中繼續神遊三個小時麼。耕平此時真想逃之夭夭。一個人悄悄地溜出飯店,在赤阪的大街上漫步,任由夏風吹拂整個身體和心靈,那該有多暢快啊。

其他五位作家,此時一定也懷着同樣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結果被揭曉吧。細想一下,被挑選入圍,被捲入無謂的紛擾,被挑來選去,都並非出自本人意願,可不論是全國的媒體、出版界,還是讀者們,都興致勃勃地等待着。這個文學獎那個文學獎的,真是給人添足了麻煩。

03

等待已經持續了近兩個小時。到了這個時候,所有能掰的話題似乎都掰盡了。三位編輯注意到耕平的情緒,絞盡腦汁跟他搭着話,得到的卻是幾句簡單重複的回答。

(哎,管他是能得獎,還是得不了獎,無所謂啦。)

耕平心裡暗暗地跟自己這樣說,卻無法在這種場合下說出口。英俊館的出版部長經手製作了三百多本書,卻沒有一本得過直本獎,或許不只是他,對整個出版社來說,出一本直本獎獲獎作品都是夢寐以求的夙願吧。作爲入圍者的自己卻在他面前輕言放棄,情何以堪呢?

“這個北京烤鴨不錯,用的不是甜醬,而是這樣……”

文化秋冬的編輯——米山輝似乎早已對這樣的等待習以爲常。他耐心地從小碟裡夾出毛玻璃粒似的礦鹽,灑在蜜色的烤鴨上,然後拿起一片面皮包好烤鴨,神情愜意地送入口中。

“看上去很好吃吧。青田老師,要不我給你包一塊?”

耕平向來吃不慣油膩的食物,再加上滿心緊張,入座以來就對這些高級的中國料理渾不知味。

“呃,謝謝,不必了。”

岡本突然語帶慍氣地說道:“從剛纔開始就只有你一個人在吃。你也注意點氣氛嘛,要不說點調動氣氛的話,要不就跟評審會現場的人聯繫一下,問問那裡到底情況如何呀!”

米山嘎吱嘎吱地嚼着烤鴨,撓撓頭道:“噢,抱歉抱歉,那裡的情況不能問呀。哎,難辦哪……”

直本獎是由單個出版社主辦的文學獎。文化秋冬的員工大概時刻都承受着到處挨訓的悲慘命運吧。小說獎這種內部活動,不知何時竟已長成爲吸引全國眼球的怪物,和它有關的所有人都無可倖免。

“可以啦,可以啦,我也拜託你了。”

耕平說着,把他那個沒用過的碟子遞給了米山。

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四個小時也將馬上過去,北京宮廷料理的最後一道甜點早已吃完。耕平小抿着中國茶,到這時已覺得腹中飽滿。岡本小聲叫道:“這次真慢哪,都快九點了,這到底是怎麼了呀?”

耕平還清晰地記得,走進這家飯店時,剛好是下午五點。同一時間,同在築地的某個高級日本料理店,評審會也如期舉行。到現在還沒有定論,就意味着十位直本獎評委還在緊張激烈地討論中,包括一位年過七旬的老前輩。此時,不論是評委一方還是等待結果的一方,都需要極大的耐力來支撐。這,就是文學獎。

四個小時的巨大精力消耗,讓耕平已經疲憊至極。他看看面前團坐的三位編輯,不由得滿心愧疚。即使他們經手製作的書得了獎,對他們而言也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利益,工資不會上漲,職位也不會馬上提升。耕平知道,除了在場的英俊館編輯,其他責編都在某個地方急切地等待着結果的公佈,就算最終得獎的是其他出版社,他們也會發自內心地鼓掌歡呼。他覺得自己很幸運,能踏入這個文藝的世界,在售書謀利,文藝作品品質和作家、編輯人格的微妙平衡中從事創作。文藝乃大人之事。他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道:“呃,我想結果差不多也快出來了,最後我說幾句行嗎?”

這句話如一聲厲雷,驚得醉酒伏案的米山正襟危坐。

“好!”

岡本和出版部長異口同聲道。耕平緩緩說道:“雖然還不知道結果如何,但今晚能和各位一起等待結果公佈,我真的感到非常榮幸。這十年來,我的書一直銷量平平,但你們不但沒有拋下我,還一直給我出書,對此我真的非常感激。雖然我真的很想這次一舉拿下直本獎來回報各位的恩情,但即使沒能拿到,那份感激仍永不會變,真的非常感謝。從今往後,作家青田耕平就拜託給各位了。”

耕平深深地低下了頭。此時,他只想用最簡單的言語,來表達最真實的情感,卻不想擡頭時,鹽谷部長正用指尖擦着鏡片後流出的淚水,岡本拿着餐巾輕拭着眼角,而米山嘴角嚅動着,雙眼噙滿淚水。他驚呆了:“啊,我剛說的話原來這麼催淚啊?其實我只是想表達一下謝意而已。”

岡本靜江兩頰通紅地說道:“你說什麼呢?剛剛說得太好啦,我這一生都會支持你的。從今往後,英俊館也拜託你了。”

日本作家界並不實行歐美的專屬制。雖說存在如強制量產之類的弊端,但也有自主選擇投緣出版社的優勢。米山從旁插嘴道:“不只是英俊館,我們文化秋冬也拜託啦,你有我們兩家也足夠了嘛。”

不愧是編輯,連這種場合都不忘撈上一把。就在這時,帶有中式日語味道的聲音在耕平頭上響起:“請問作家青田耕平先生在嗎?”

身穿旗袍的年輕女服務員手拿無繩電話走進包廂,走到圓桌前。在場的所有人,如同看着一個保險被拔掉了的手榴彈一般直盯盯地注視着她手裡的電話。耕平微微舉起手:“我就是青田耕平。”

“您好,您的電話。”

女服務員的語氣沒有絲毫緊張。耕平兩手接過電話,深吸了口氣,把話筒放到耳際。

“青田老師在嗎?”

分外鎮定自若的中年女聲。

“你好,我就是青田。”

下一句話,就可以知道獲獎還是落選。直本獎爲了緩和衝擊,在對方自報姓名的階段,就可讓候選人預測當選還是落選。

“我是文化秋冬的本橋。”

全身的力氣,一點點從體內逃逸。若對方自報是文藝振興會的某某,即爲獲獎,若是自報文化秋冬的某某,則是落選。三位編輯正屏氣凝神地注視着耕平表情的變化。他拼命強撐着,不願讓他們看出自己的那份沮喪和失落,但他終究沒能堅持到底。高級中國飯店包廂內的空氣突然降至冰點。電話那頭的女聲繼續冷靜地說道:“非常可惜,得獎的是磯貝久的《藍天深處》。請不要氣餒,您的書在評委中也獲得了廣泛好評。再見。”

匆匆打來的電話,又被匆匆掛斷了。女服務員正在因爲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而不知所措的時候,耕平把電話遞給了她。她匆忙接過電話,逃也似的離開了。

“各位,非常遺憾,大獎得主是磯貝久。讓你們等到這麼晚,辛苦你們了。”

耕平輕輕地低下了頭。鹽谷出版部長緊繃着嘴角說道:“這還是初次入圍嘛,我們下本書再衝擊直本獎吧。”

岡本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一邊說道:“爲什麼大家都看不到《空椅子》的閃光之處呢?太奇怪了。不好意思,青田老師,我打個電話行嗎?我之前叫人準備了獲獎綬帶,得告訴他不用拿過來了。”

耕平點了點頭,岡本便起身離席而去。他給自己調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一口喝下,這才終於喝出來酒的味道。雖有遺憾,也有不甘,但結果仍需自己來承受。既然有勝者,就必然有多倍於其的敗者,這是世界之常理。此時,許久沒有動靜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片平新之助。

“嘿,耕平。真是遺憾哪,你今晚打算怎麼過呀?小久說他搞定記者見面會就過來跟我們會合。”

反正今晚必將是個不眠之夜。岳母在家留宿,小馳明天的早餐就不用操心了。

“好。我等下就過來。”

此刻,耕平只想狠狠地把自己灌醉,哪怕直到不省人事。因爲等待他的黑夜,無比漫長。

04

隨着耕平落選公之於世,等待直本獎評審結果的餐會也陡然失色,自然地走向了尾聲。圍坐在圓桌旁的三位編輯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和耕平的視線相匯。他們不知道,這種關心方式過於極端,反而讓人很受傷。一行人走出飯店,來到赤阪大街上,英俊館的岡本說道:“接下來去哪裡呢?要是你想喝到天亮,我一定奉陪到底。其他出版社的責編都在銀座等着,一個電話他們就能過來。”

耕平想一個人待一待,那種低沉壓抑的氣氛,他已經足足忍耐了四個小時了。雖然他不曾奢望初次入圍就能一舉奪得大獎,但他也不曾想,落選的衝擊就如撞打數次後的鐘擺,現在仍讓內心和身體震顫不已。

“等下我要去一下索芭蕾,青友會的朋友們都在那裡等我呢,聽說磯貝也會去。但去之前我還得跟一些人聯繫一下,你們不用擔心我,讓我一個人待一待吧。”

岡本在挎包裡找了找,掏出一張的士票:“那你拿着這個吧,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你一個人沒關係嗎?”

耕平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絲笑容。他無法想象,這到底是個怎樣的笑容。

“呃,沒關係的,我等下就去跟他們會合了。各位,回見了,雖然結果令人遺憾,但我還是得感謝你們。”

耕平輕輕點點頭,在赤阪一本木大街上,出版部長鹽谷卻深深低下了頭:“請不要氣餒,下次一定會有機會的。”

直本獎主辦方文化秋冬的米山一臉輕鬆樂觀,樂悠悠從旁插話到:“就是,下次就用我們出的那本新書一舉奪獎吧!”

《空椅子》的責編岡本語帶慍氣:“什麼啊,對其他出版社的書只保留好感,把自己出的書卻捧上獎臺。你們也要適可而止!”

“噢……對不起。其實也沒有啦……”

岡本或許對落選心有不甘吧,畢竟她所從事的工作使她比作家更深入書的內核。耕平呆呆地望着他們,最後說道:“各位,索芭蕾見。今晚我要大開酒戒,你們可都做好心理準備噢。”

七月中旬,晚上九點稍過。白天吸足了太陽光熱的柏油馬路此時正微微地散騰着熱氣。耕平脫下夾克搭在肩上,解開襯衫胸口的鈕釦,穿過一本木大街,走上了青山大道。這時他雙腿突然一陣發軟,似乎身體輕飄了許多。大家應該都已經通過電視新聞得知自己落選的消息了吧,沒有必要給誰打電話來分享這種遺憾和不甘了。

(落選了!)

耕平茫然佇立在城市中心空出租車飛馳的大道上,望着來來往往的遠多於寥寥行人的高級轎車,一份刻骨銘心的失落灌滿了全身心。雖然他深知不論是實力、人氣,還是對出版界的貢獻,直本獎還輪不到自己,能入圍都已算是榮幸之至。但他無法抑制那份失落。

(失敗了!或許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了!)

歷經十年的慘淡經營纔好不容易首次衝入重圍。那下次呢,會不會又是一個十年?可那時自己已是天命之年,而且以目前的狀態,自己果真能堅持到那時麼?狂歡後的空虛和無助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第一百四十九屆直本獎已經塵埃落定,大獎得主是比自己年輕五歲、品格好、長相好、人氣旺、作品更是好評如潮的磯貝久。雖然同期出道,在青友會的聚會中也時常碰面,但耕平內心的遺憾和悔恨並沒因此消退半分。十年滯銷作家生活的煎熬和忍耐已讓他看透許多作家的性格、教養往往與才華相去甚遠,而像磯貝久這樣面面俱佳的作家確實極爲少見。但一想起實力不敵的自己將當着衆多編輯的面向這個年輕的直本獎得主寒暄應對,他便又膽怯猶豫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但是,真正的戰鬥現在纔開始。就算敗,至少也應該敗得風度翩然。)

沿着青山大道茫然漫步了半個小時,耕平終於得出一個極簡單的結論。人,就是一種只會關注他人失敗的動物。這個國家只教給孩子成功,卻對失敗不屑一顧。若自己仍堅持留在出版界,就必須做好面對無數次失敗的準備。做一個有風度的敗者,就必須抓住下一個挑戰權。他昂起頭,挺起胸,站在人行橫道的一端,向夜晚的出租車流揚手示意。

“‘歡喜也只得中庸’麼。耕平,真遺憾哪。”

耕平還未在深藍的沙發上坐定,就聽到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充滿惋惜的粗獷嗓音。小林一茶的這句俳句,應此一人得獎一人落敗的情景恰如其分。角落處的席位上,青友會的成員們齊集團坐,除了磯貝。各出版社數十名編輯圍坐在旁邊的幾個席位上,小聲地談論着什麼。椿快步走過來,遞給他一杯加了少許水的威士忌:“給你。對了,小馳剛發給我一條短信,讓我告訴你,繼續努力,下一個就是老爸了。真是個好孩子啊。”

那小傢伙平時強裝鎮定,原來他知道入圍後各種壓力紛至沓來,一直都在擔心掛念着自己呢。戀愛小說家山崎瑪莉亞拍拍耕平的肩,說道:“據說《空椅子》留到了最後決選呢,另外兩個是磯貝和神山。這不是很好嘛,給評委留下了好印象。”

鷹派小說家花房健嗣雙手抱在胸前,說道:“那樣的話,勝負就在第二、第三次啦。神山靜菜入圍六次都沒中,估計很難再入圍了吧。”

局外人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耕平無名火驟起,他一口喝下威士忌,讓自己靜靜地聽他們的對話。雖然最終以落敗告終,卻有種從直本獎重壓之下解脫的快感,酒似乎分外甘醇。

“椿,再來一杯。”

文藝吧女招待把手輕放在耕平的膝蓋上:“好的。不過我說,你的那套彬彬有禮準備堅持到什麼時候呢?輕鬆點,樂觀點嘛,不管怎麼說,你好歹也是全國入圍者之一呀。”

雖說如此,讓他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簡直難過登天。即使拿到了大獎成爲了暢銷作家,他也羞於報此一箭之仇。這便是耕平。

大概一小時後,一直在吧檯愜意地喝着酒的年輕編輯一手拿起手機說道:“磯貝說他剛搞定記者見面會,正在往這裡趕。”

記者見面會設在日比谷的某個會館大廳,開車到銀座都不用五分鐘。耕平正提醒自己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並不寬敞的吧廳裡頓時掌聲雷動,不知誰高聲喊道:“新直本獎作家、磯貝久老師出場啦!”

一副大學生般童顏的磯貝,今晚依舊一身T恤牛仔褲,卻如整個昏暗吧廳的聚光燈全打在他一人身上一般閃亮奪目。莫非這就是明星作家和文學獎的疊加效果?磯貝揚起一隻手臂迴應着熱情高漲的歡呼聲,一邊徑直走向青友會的朋友們,在和編輯們一同鼓掌的耕平面前站定。

即使天下大亂也泰然自若的年輕作家一臉認真地凝視着耕平,整個吧廳突然如潭水般安靜下來。耕平感受到他強烈的氣場,不覺站起身來。

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正當耕平莫名其妙時,磯貝久伸出了右手。原來是來握手。耕平緊緊握住那隻手,只覺得第一百四十九屆直本獎作家的手圓潤而又溫暖。磯貝久低聲說道:“有一件事,我必須向你道歉。”

05

(這個當紅作家到底在說什麼呢?)

耕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衆編輯和青友會成員們屏息凝視着兩位作家定格的兩隻手。店裡安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能聽見。新直本獎作家繼續說道:“我把你們一家作爲原型寫進了《藍天深處》,因爲在我眼裡,你是一個好父親,小馳也是一個好兒子。你應該經常跟小馳出去玩吧。”

自久榮死後,一些作家朋友便經常約耕平和小馳到處遊玩,賞櫻花、逛遊樂園、看電影首映……雖有悲傷,但現在想來,卻是彌足珍貴的回憶。

“如果真是這樣,我其實應該先跟你說一聲的,只是那時我怕被你拒絕,所以就……沒想到竟在直本獎評選中和你同臺競爭,讓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今晚誕生的直本獎作家磯貝久不僅才華橫溢、年紀輕輕且人紅氣旺,連品性也無可挑剔。真是個令人頭大的男人。此時,被他的作品和文學獎所征服的耕平心裡,那份初讀此書時的芥蒂與隔閡已經煙消雲散。他明白,世上有一種人縱使嫉妒豔羨也始終無法企及。他用力緊握住勝者的右手:“沒什麼,我讀的時候就知道你寫的是我們家。說實話,我都震撼到沒法專心修改《空椅子》了。但是已經沒關係啦,就算我來寫,我想我也寫不出那麼棒的作品,哈哈。祝賀你,作爲青友會的朋友,我感到非常驕傲。”

山崎瑪莉亞感慨至深地大叫道:“你們兩個,都太完美啦!”

四周響起緩緩的鼓掌聲,瑪莉亞起身站到他們中間。編輯們紛紛拿出相機開始拍照,一時間,閃光燈的“咔嚓咔嚓”聲響徹耳際。

“都說女人嫉妒心深重,看來男作家有過之而無不及啊。現在小久好好地道了歉,耕平也好好地道了賀,真是太完美了!”

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走過來,似乎醉得不輕。他一把抱住兩人的肩膀,說道:“小久,雖然我心有不甘,但還是得祝賀你,你的確貨真價實。喂,耕平,趕緊地,下次把獎給我拿回來。我雖然與獎無緣,但出書數量上絕不會輸給你們。過一段日子,我就去海邊買棟別墅。哇……今晚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

耕平忽覺他聲調怪怪的,轉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雙眼紅紅。“不知是否上年紀了,怎麼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呢?喂,椿,‘嘭嘭’,再開一瓶粉色香檳,我雖然當不了直本獎作家,也要當個讓直本獎作家買最多香檳賬單的作家。”

東京平民區出身的新之助不亦樂乎地搬出自著歷史小說中朗朗上口的臺詞。

“好了,好了。各位老師,都先坐下吧。”

女招待椿敦促着,讓大家都落座。因爲耕平他們不落座,衆編輯也只好陪站。

大家剛落了座,吧廳處處便盪漾起陣陣笑聲來。椿遞給耕平一隻香檳杯,說道:“這次真是遺憾。但您剛剛對磯貝老師說的那番話,讓我不禁心生戀慕。”

雖然還沒有酒醉,但耕平的臉頰卻不由得泛起一圈紅暈。學生時代自己就沒有什麼女生緣,現在居然撞上如此直接大膽的告白,簡直就跟天上嘩啦啦地掉大洋一般。若是磯貝那樣的暢銷作家倒也無須大驚小怪,只是入行以來從沒有女人主動投懷送抱的自己,怎麼想怎麼不真實。

“呃,謝謝。”

文藝吧女招待輕輕搖搖頭:“人家說喜歡,你卻答謝謝,太不像男人說的話啦,青田老師。”

椿的手,極自然地放在了耕平大腿上。掌心裡的溫度,牽動着耕平的每一條神經。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耕平先生。”

是文化秋冬的米山輝,一張圓溜溜的臉呵呵地笑着。一旁的出版負責人大久保高志也端着酒杯站起身來。米山說道:“評審會期間還讓您連載《父與子》,真是辛苦您了,不過我想,它絲毫不會遜色於《空椅子》的。”

身材魁梧的大久保躬身道:“我也有同感,這將是您初次入圍後的一部決定性作品,我們一定會努力做好這本書的,也請您多多配合。”

米山作爲《all秋冬》的編輯只負責連載小說的收稿工作,成書則交給了第二文藝部的大久保。小說雜誌的連載小說都是經過這樣的流程,最終出版成書的。

“另外,下週校稿就會從校訂那邊拿過來了,您看我拿到您府上還是……”

轉眼間新書又來了。雖說每年只能勉強出版兩本,卻似乎整天都在圍着校稿打轉。但這的確是無可奈何之事,兩部單行本加兩部文庫本校稿都需要修改,因此一年裡大概三分之一的時間他都在往校稿上添改紅字中度過。米山說道:“這本書我們出版社可是下了大力氣喔,文藝部的評價也不錯呢。”

直本獎入圍作品的選定表面上是由文藝振興會進行,而實際操作的其實就是文化秋冬的編輯們。

“嗯,那就做成一本好書吧!”

文化秋冬的編輯微微一鞠躬,向對面的沙發走去。正想着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喝口酒時,另一位編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青田老師,這次真是可惜呀!”

看到那張久別的面容,耕平差點大叫出來。

正是獨步企劃的編輯橋爪浩一郎。他應該已從文藝編輯部調到營業部去了吧。如今在獨步企劃裡,已經沒有自己的責編了。

“我們公司之前真是對您太失禮了,您還願意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嗎?我們會爲您找一位新責編,不是我這樣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而是年輕漂亮的女孩。”

或許這就是入圍直本獎的效應吧,已無責編的出版社居然再次主動找上門來。說起來,這些年各個出版社的年輕文藝女編輯日益增多,大多數不但容貌靚麗得幾乎讓人錯認爲是電視臺女播音員,而且頭腦靈活,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引得許多男編輯都自嘆不可輕視。

“好的,那就拜託了。”

或許,許多作家會以此作爲諷刺出版社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口實而對這個邀請不屑一顧,但耕平選擇了應允。雖說入圍了文學大獎,但初版後再無加印十年的事實還沒能改寫,必須死死地趴在絕壁上堅持寫下去。

(今晚把直本獎忘到九霄雲外去吧!)

拿起酒杯,抿上一口微甜的粉色香檳。

(爲了自己,爲了小馳,必須繼續堅持!)

這時,岡本拿着手機快步走了過來,雙眼閃閃有神,看上去相當興奮。

“恭喜你!”

“都落選了,還恭喜什麼呀?”

岡本仍滿面笑容:“或許這也是入圍直本獎的連動效應吧,《空椅子》要再版啦!雖然只有兩千本,但我們也會努力的!”

久違十年的再版。耕平激動得差點當場跳起來。

“謝謝!我真的太高興了,岡本小姐,謝謝你!”

“沒有啦,是我該謝謝您。今晚辛苦您了。”

銀座的俱樂部裡,年輕的女編輯深深地向耕平鞠了一躬。

06

被窩裡,味噌湯濃濃的香味飄了進來。耕平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緊緊抱住羽絨枕頭。

(這不是久榮煮的味噌湯麼?哇,莫非久別四年,她又回來了?)

這個瞬間,他深信久榮其實只是出了趟遠門。

“喂,老爸,外婆已經做好早餐啦,快起來一起吃吧。”

耕平慌忙看了看牀頭櫃上的鬧鐘,還好,沒過七點半,小馳上課不會遲到。穿着T恤、短褲的五年級小學生笑看着他,問道:“老爸,昨晚什麼時候回的呀?”

每次耕平晚歸,第二天早上小馳一定會問這個問題。每次耕平告訴他的總要比實際上早一兩個小時。反正又不是妻子詢問。

“呃,大概三點左右吧。”

耕平想起昨夜的**。評審會最後竟變成了一場盛大的安慰會,在索芭蕾喝到打烊後,又去了青山吧,青友會一幫人在那裡一直喝到凌晨四點。

“昨天直本獎,真可惜呢。”

忘得一乾二淨了!原來自己沒能抓住這條大魚。但奇怪的是,起牀後的心情竟分外爽朗。小馳一臉擔心地說道:“差點就可以一生賺兩億日元了……”

如今的孩子,不只是小馳,似乎都熱衷於談論錢的話題。

“雖然是這樣,但那也只不過是加在現在的所得之上嘛,沒拿到獎,稿酬又不會減少,你不用擔心這些。對了,有個好消息喔。”

小馳似乎在想着什麼:“是暑假要去旅行嗎?我們班上沒有去過國外旅行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身爲父親的耕平聽到這話,不禁自慚形穢:“呃,那個……下次吧。你知道嗎,老爸的書再版啦,雖然只有兩千冊。”

不愧是作家的兒子,深知再版的意義與難能可貴:“太棒啦,老爸。恭喜,要是以後也這樣就好了。”

“嗯,是啊。”

耕平一邊說着,頭腦中便一邊計算起來:《空椅子》再版兩千冊,稅後入賬也只有三十萬日元,哪夠父子兩人在暑假這個旅遊消費頗高的時節去國外呢?還是存進銀行吧,說不定到時需要急用呢。

耕平揉揉微餓的肚子,跟在小馳身後向客廳走去。

“歡喜也只得中庸”麼。已故俳人的佳句真是耐人尋味。

“耕平,你辛苦了。”

熱氣騰騰的味噌湯碗對面,岳母笑着說道。耕平覺得,現在跟這個年逾六十的岳母似乎比久榮在世時更爲親近。或許是因爲分擔着同一份悲傷的緣故吧。

“沒有什麼辛苦的啦,只是一邊吃一邊等了一陣,落選後又跟朋友狂喝了一頓而已。”

耕平喝下一口味噌湯,只覺得炸得金黃的豆腐的湯汁如絲般滲透酒醉的身體,他不由得感慨道:“爲什麼自己做的一點都不覺得好喝,別人做的就這麼美味呢。”

鬱美笑看着女婿的眼神忽然認真起來,對正吃着半熟煎蛋的小馳說道:“昨晚,外婆跟你說過,對吧。”

咦?說過什麼?耕平半醉的頭腦迷迷糊糊地想着。

“要給耕平找個妻子。”

突然而來的致命一擊,讓耕平差點沒把口中的味噌湯噴出來。鬱美毫不在意地說道:“耕平還年輕,小馳也需要個新媽媽,我想去了另一個世界的久榮也是這麼想的。所以耕平,你也得考慮考慮再婚了。已經過去四年了,要是還沒碰到合意的人,我一定盡全力給你找。”

文學大獎的評審會後,總要接踵發生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情麼。鬱美雙肘撐在餐桌上說道:“耕平,真的還沒有合意的人嗎?”

鬱美說完便直直地看着耕平,目光似乎比直本獎的評委還要恐怖。雖說此時耕平的腦海裡浮現出椿和香織的面容,但都還沒正式交往過,更沒確定關係。對了,前天晚上貌似被香織甩了吧。雖說入圍了直本獎,但對女人還是十分怯懦。鬱美接着說道:“昨晚,我跟小馳談了談,他也說老爸還是找個比較好,現在就看你的想法啦。”

這時,一個小聲得連尖起耳朵都難以聽見的聲音響起,“……不要。”

鬱美慌亂地瞪了他一眼。一直低着頭的小馳慢慢擡起頭來,微微提高音量說道:“雖然我昨晚的確那樣說了……但我想想,還是不要。”

鬱美伸出手,輕輕握住小馳放在餐桌上的手:“怎麼啦?昨晚不是還跟我說會笑着歡迎新媽媽嗎?”

小馳突然把自己的小手從外婆的手下面抽了出來,看着耕平。雖然雙眼沒有噙着淚水,但那份明亮的悲傷卻一覽無餘:“因爲那樣的話,老媽就太可憐了。”

這孩子的眼睛原來如此澄透啊,聲音也無比清澈:“老爸有新女人了的話,老媽就太可憐了。我不要。”

耕平和鬱美無言以對,稍許沉默後只得各自繼續吃各自的早餐。快吃完時鬱美柔聲說道:“小馳,你的想法我理解,過一陣我們再討論這個話題吧。”

小馳沉默着,微微點了點頭。耕平勉強自己興奮地說道:“小馳,今天還是游泳訓練吧。好好遊,要曬得黑黝黝地回來喔!”

小馳瞥了父親一眼,靜靜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評審會結束後的第一天,耕平又重新回到了小說家的普通生活中。文學獎的壓力不再,無需期待些什麼的感覺不能不說對精神健康十分有益。寫寫散文,看看資料,構思構思新作,這些一如往常的工作令人倍感愉悅。

雖然無緣大獎,但入圍已經讓耕平倍受鼓舞。身爲作家的他一直以來都是初版後再無加印,即使新作頻出讀者也毫無反響,多次陷入責編一個個減少的預警狀態,可即便如此,直本獎並沒有將他拒之門外。

第二個星期,耕平收到了《文化秋冬》的秋季新書《父與子》的校樣。這是一本他自己感覺不出任何變化而責編卻說是決勝之作的小說,也是他憑藉初次入圍大獲關注後出版的第一本小說。他雖知道編輯的言下之意,但卻不知何以爲答。書既然已經寫完,便無法再下大氣力。

這本在《all秋冬》上從去年一直連載到今年夏天的小說,耕平自覺沒有決勝不決勝的壓力。書中以幽默的筆調講述了一個從事自由寫作職業的父親和上小學的兒子相依爲命的故事,與文學獎所要求的宏大厚重相去甚遠。如果一定要說決勝之作,或許是將要在英俊館的《小說北斗》上連載的長篇戀愛小說。嘔心瀝血不說,至少也花了不少心思,可以算是自己入行以來最引以自豪的戀愛小說。若能再次入圍,一定也是因爲它。耕平修改《父與子》校稿的紅筆,在紙上游走得格外輕快。

07

暑假,是青田耕平的死穴。每年臨近七月末,他便愁悶不已。因爲必須終日面對已上小學五年級的兒子小馳。工作地點設在自家書房的他,不像每週連休兩天的公司職員一樣有固定的休息日,如果截稿日期緊迫,他就必須放下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瑣事坐在書桌前趕稿。

但是暑假,無論截稿日期多麼緊迫,也必須讓孩子的生活起居有條不紊。小學生旺盛的食慾容不得半刻耽擱。按時做好早餐,出去外面吃午餐,晚上還得好好做一頓晚餐。把碗筷放進洗碗機之後,還有一筐小馳每天去參加游泳訓練汗溼的衣服等着他放進洗衣機,另外家裡的大掃除也想盡量一週做兩次……

耕平有時都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個小說家,還是小馳的媽媽。像評審會後那樣痛快暢飲的夜晚,僅是偶爾在重大活動時纔有機會。每一天就在穿梭於神樂阪坡上和坡下之間極平靜地流逝而去。在提着購物袋往回走的路上看到自己的書擺在書店的店頭,他竟會忍不住吃驚不已。與作家華麗的創作生活完全無緣的一天,每一天。

自從評審會的第二天早晨小馳說不要新媽媽之後,耕平便謹慎地迴避着這個話題。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每餐坐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的兩父子之間,也有不可觸碰的話題。

今年秋天,耕平就將越過四十歲大關。難道就在這樣的育兒和寫作中讓自己的後半生孤身一人度過麼?總有一天小馳會因工作或結婚而搬出這棟公寓,一旦搬出去,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住了。雖然他只有耕平這一個父親,耕平也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但這是必然的。因爲小馳無法自立就相當於自己育兒失敗。每想到十多年後自己又是孤身一人的時候,總有一種切膚入髓的寂寞在耕平心裡滋生瘋長。

現在從事着作家這個世界上異性好感度最高的職業都沒有什麼女人緣,五十多歲時一定更是無人問津了吧。收入恐怕也難以上漲,只是一直孜孜不倦地寫出一本本老土又不叫座的小說。要是連這樣的小說也寫不出了,想想依靠年金生活的年老孤獨,他就不禁寒毛直豎。

(唉,人生之路何其修遠啊。)

這是耕平對他這半生的真實感受。雖然在小說中可以任意安排別人的人生,但並不能把它們複製進自己的人生,卻還必須裝出一副有所領悟的模樣。這就是作家的宿命。

“嘿,聽說了?”

片平新之助總是那麼熱情高漲。或許這份熱情,正是他每日無休地寫出三四十頁原稿的戰鬥力之源吧。

“小久這傢伙,就快淹死在採訪風暴裡了。”

許久不見的青友會作家們在評審會之夜後的第二週又聚在了一起。時近八月,酷暑季節即將來臨。冷氣大開的索芭蕾,如同大海深處一般清涼,沙發和地毯的深藍色調更是讓人覺得涼爽怡人。女招待椿給耕平端來一杯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耕平喝下一口,說道:“磯貝,最近還好吧。”

忙得不可開交!新直本獎作家的生活,至少獲獎後半年內的生活,都可以用這個隻言片語總結得淋漓盡致。

“啊,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起評審會後的三天內居然有二十二家採訪,採訪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全國所有報紙、半數電視臺、普通週刊、女性雜誌、男性雜誌,外加約稿的小說雜誌,甚至還有名不見經傳的行業報、廣告宣傳報。他驚詫地跟我說,日本居然有這麼多做傳媒的啊。”

山崎瑪莉亞從旁插話道:“我那時嫌採訪麻煩,就拜託出版社給我攔殺了一批,磯貝應該全都接受了吧。”

鷹派小說家花房健嗣似有不爽地說道:“這纔是他的風格呀,小久規規矩矩、認認真真的,對什麼都知道感恩圖報。”

“啊……對呀,對呀,那纔是他。”

錯不了,這尖細的動漫音就是科幻小說家長谷川愛。穿着一件Kitty貓T恤在夜銀座閃亮登場的,恐怕只有她這個年齡不詳的作家吧。

“他說過,自出道以來得到過許多人的支持和幫助,這就當作一點回報吧。磯貝真是太帥啦,我也好想有機會說出那樣奢侈的臺詞喔,但是我們科幻小說沒幾個人愛看……”

小說界每隔數年便會掀起一股熱潮。雖說書籍的流行不如時尚一般隨季節變換,但每隔三四年,人氣小說的類別便會風水輪轉。科幻熱潮散去似乎已有二十多年,其後,冒險小說、鷹派小說、正統推理小說、純愛小說輪番洶涌來襲,而現在正是歷史小說的天下。不論多麼出色的作家,都不可能引領每股浪潮。作家寫的,只是他們能寫的東西。除了那幾年的風靡,在等到下一次浪潮來臨前他們能做的,只是埋頭寫下去。而有時候,或許永遠沒有下一次。

“得到許多人的支持和幫助啊……”

發出的聲音比預想中更爲深刻,耕平不禁大吃一驚。椿擔心地看着他。爲了不冷了氣氛,耕平自嘲地逗樂道:“我好歹也熬了十年,可出版界對我就不那麼仁慈啦,初版印數嘎吱嘎吱地砍,有往來的出版社、編輯也一個一個地減少。”

片平新之助舉起空酒杯:“來一杯冰威士忌!”

新之助算得上青友會裡最勞苦卻不功高的人。

“我寫文庫新歷史小說之前,也是名不見經傳呢,這個圈裡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我見多啦。”

椿遞上一杯加冰威士忌給他,說道:“等下喝點解酒茶吧,新之助老師,喝多了對身體可不好喔。”

“沒關係啦,你這麼擔心我的話,那今晚陪我睡好啦。”

又是那句不知是玩笑還是真心話的老梗。花房健嗣說道:“我覺得,能坐在這裡,我們就已經很幸運了。還記得城之內臣麼?”

山崎瑪莉亞點點頭:“嗯。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誓愛》很不錯啊。”

十年前同期出道的城之內,其處女作《誓愛》衝破百萬銷量大關後被改編爲電影,名躁一時,以至於“誓愛”入選爲當年的流行語之一。

“那他現在怎麼樣呢?”長谷川愛的動漫嗓音蒙上悲傷的色彩。

“聽說在一個地區省府的文化學校當小說學習班老師,大概是因爲寫不出第二部作品了吧。”

小說銷量過量和銷量不足一樣,都非常危險。一部印刷百萬餘本的小說,舉國上下家喻戶曉,因此下一部作品必須更完美,更奪人眼球。可正因爲有這種執念,一行都寫不下去。

“船山多摩子也是呀……”花房健嗣一副不管不顧的語氣。

船山以處女作一舉奪得被譽爲純文學登龍門的芥山獎,曾華麗地雄踞數本雜誌的封面。這個二十二歲年輕又漂亮的女大學生,卻早早棄筆與一個貿易公司職員結了婚,據說現在定居在中東。至於原因,編輯之間流傳說是因爲寫不出第二部作品。城之內和船山曾是通俗和純文學世界同期閃現的兩顆耀眼的新星,現在卻已歸於隕滅。誰能倖存?誰有發展?在這個世界掙扎了十年的耕平也無法預知答案。

他重新環視身邊一起度過了十年光陰的青友會的朋友們,忽然覺得大家都很了不起。但是,酒醉得滿臉通紅的作家的臉,看不出絲毫的了不起,僅是一張張理所當然的極爲普通的臉。誕生了不起的作家的時代一定在戰後某個時刻宣告結束了吧,可我們這些人即使沒什麼了不起,也不偉大,但也只能繼續寫下去了。

08

穿過所澤市,沿路跳入眼簾的綠色漸漸地多了起來。盛夏時節的樹木,墨綠得很可愛。

“嘿,老爸,這可是最新型的7000系列車喔,可我更喜歡以前的模型……”

小馳坐在耕平旁邊,貼着車窗看外面的風景。每年暑假,他們都會回到亡妻久榮的老家給她上墳。琦玉縣飯能市曾以林業建市,現在已成爲入間川溪谷和連綿山巒環繞的東京城郊住宅區。

耕平和久榮當時決定在神樂阪買房,就是因爲從最近的飯田橋站到西武池袋線直通的有樂町,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回老家。小馳還小的時候,兩夫婦都有工作在身,因此常把他交給外公外婆照看。

鐵軌發出軋軋的聲響,引得耕平一陣睏意襲來。本來還想用車上這段時間好好想想秋季要在《小說北斗》上連載的長篇小說,連構思本都攤開在膝蓋上了。他看看小馳,只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果然還是個小男孩啊,對交通工具竟如此着迷。生活在無車一族的青田家,年僅十歲的他卻已經是個十足的鐵路迷。

“回去的時候坐副都心線吧,在新宿換乘一下,很快就到飯田橋啦。”

“聽你的,聽你的。”

列車駛過入間市,一片悠然的田園風光在眼前鋪開。很快就到目的地飯能了。其實,耕平一直期待着這次上墳,因爲入圍直本獎的事,還有久違十年的再版的事,他有太多太多話想跟久榮說。

耕平放棄了構思他所謂決勝作品的長篇戀愛小說的念頭,把手中的B6筆記本收進提包。

“你們可算來啦,小馳、耕平。”

車站檢票口,岳母鬱美招手道。旁邊站着個曬得黝黑、穿着無袖連衣裙的女孩,白眼球和白牙齒灼灼閃光。耕平微微低頭道:“前陣子麻煩您了。小芽,曬黑不少了呢。”

菅野芽久實是耕平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以前他聽岳母說,她是久榮的叔叔的老婆的孩子。對於這種農村特有的錯綜複雜頭緒紛繁的血緣關係,耕平完全不解其意。他唯一瞭解的,就是小芽和小馳都在上小學五年級,暑假常在一起玩得很開心。

“小馳,你也要打聲招呼嘛……”

站在一年不見的小芽面前,小馳似乎有些害羞,連正視都不敢正視地生硬地說道:“你好,外婆。好久不見了,小芽。”

女孩突然伸出手,放在帶着棒球帽的小馳頭上。原來,她是在比誰高誰矮。

“我比你高呀!去年的時候還差不多呢。”

小馳滿面通紅,一把打開小芽的手:“討厭鬼……”

小馳不服氣地上下打量着小芽。她的確長高了不少,向日葵印花的連衣裙下,胸部也微微凸起。雖然臉曬得微黑,但眉目清秀齊整。小馳侷促地說道:“討厭死了,大塊女。”

同齡的男孩女孩,女孩較顯成熟。小芽不理會他,向耕平低頭行禮道:“好久不見,青田叔叔。大獎,真可惜呢。鬱美外婆,差不多該走了吧,外公還在等我們呢。”

站前的小轉盤處,停着一輛RV,岳父重行正坐在駕駛位上。耕平一邊走出站門,一邊打招呼道:“爸爸,好久不見。”

嗯。重行的應答像是口中含着什麼東西嗡鳴一般。他這個人極爲寡言少語,直到現在,耕平有時仍完全不清楚他在想什麼。

“往裡面擠擠啦。”小芽對小馳抱怨道。

“討厭鬼,大塊女。”

鬱美看着他們,苦笑不已。等大家都坐好,重行依然沉默着,發動了汽車。

久榮的老家離車站僅有五分鐘的車程,就在古老的街道旁,可以俯瞰到飯能河灘的高臺上。重行把車開進車庫,把耕平他們的行李放在門口,又把車停在了街道上。

“要去見老媽嗎?好久沒見她啦。”

即使時隔四年,小馳仍決口不說上墳,而說去見老媽。這種感覺耕平也深有體會。久榮並不是出車禍死了,她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還跟從前一樣地生活着。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差不多,只是稍有錯位地和這個世界重合着,感覺似乎伸手可及,但絕不可能接觸。對耕平來說,死,有一種常伴身邊的親切感。

四輪驅動車嗖嗖地爬上夏日的山巒,蟬鳴如蓮蓬頭的水線般從四方灌注而來。按小馳的意願關掉冷氣敞開車篷,涼爽的夏風頓時涌進車內,格外舒暢。

狹窄的山路前頭,可以看見一個小小的山門,那就是久榮的菩提寺。RV發出一陣碎石摩擦音,停在了就近的車位上。從這裡開始,就要徒步走上去了。

小馳跳下車,喊道:“快點走啦,老媽在等我們呢。”

小芽在他身後追趕不及:“你等等我啦,我也去。”

山門間往上是一段青苔微生的石階,山門被茂密的樹木枝丫掩映着。每次來到這裡,耕平心裡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兩個孩子鬧着跑上石階,把蟬鳴和靜靜的山門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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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上去吧。”

鬱美說完,重行沉悶地應了聲“嗯”。耕平跟着岳父岳母一起,穿過了這扇油漆褪盡的古門。

被無數人來往踩踏的石階中央已經微微凹陷,有如一個個淺淺的小碟。數百年來,人們都是這樣心懷着對亡人的思念掙扎着活下來的。聽着如此蟬鳴,他恍惚覺得在都市裡每分每秒被時間追趕的生活,反而不真實。

“老爸,你走得太慢啦!外婆、外公你們也快點!”

小馳提着木桶,小芽則拿着淡淡升煙的線香。他們大概已經和寺院的人打了照面了吧。鬱美把一大束鮮花遞給耕平,說道:“你拿着這個先去吧,我和老頭子去跟住持打聲招呼。”

一束潔白的山百合和含羞草。撲鼻的清香中,耕平加快腳步向上走去。

“老爸,我們三個人比賽吧!看看誰先見到老媽!”小馳掄起木桶,大喊道。

“好呀!”

不等耕平爬完最後一級石階,小馳和小芽已經開始跑了起來,傳來一串串運動鞋彈奏出的夏日音符。耕平把花束緊抱在胸前,一邊快步追趕,一邊開玩笑似的衝他們大喊:“等等我——!老爸可是最棒的喲!”

小馳和小芽“啊”“啊”地呼嘯着,在一片片墓地間穿梭前進。果真已是盂蘭盆時節了,各個墓碑前都擺放着鮮花,周圍流淌的,盡是線香的獨特味道。

“老媽,我回來啦!你一個人有沒有很無聊啊?口渴了吧。”

在這個僅一坪大小的新墓前,小馳雙手合了十,便馬上拿起長柄木勺給青色花崗岩鑄成的墓碑澆水。

“青田阿姨,你好。”

小芽說着,也拿起刷帚咯哧咯哧地刷起墓碑來。這時,耕平才終於追到這裡。他把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卻並不合十,只是把手搭在了冰涼溼潤的墓石上。其實久榮沒死,她只是去了一個近在咫尺卻無法看見的世界,所以根本沒有理由合十。

“我回來了,久兒。”

然後,他便呆呆地望着兩個孩子熱火朝天地刷刷洗洗。

09

“久榮這孩子,真是太性急了。”

鬱美把花束分成兩半插在墓邊的花壇裡。水洗後

的青色花崗岩如一面灰色的鏡子一般澄透。墓地對面的天空中,幾朵潔白的積雨雲向更遠處舒捲。此時小馳雙手合十,對着久榮的墓碑不知嘰嘰咕咕地碎念着些什麼。

“你許了什麼願呀?”耕平問道。

小馳回過頭來:“希望長得比小芽高,還有老爸的書節節大賣!”

耕平苦笑不已。原來久榮去了另一個世界也不好過啊。小馳的身高倒還不是問題,任其自由生長便是,可書籍大賣這種事情並不簡單,看看自己至今的銷量便知。人本以爲死後可圖得一方清淨,卻不想被活人硬塞來許多願望,真是麻煩透頂。

“老爸你不許麼?”

“嗯,差不多就行了。”

四年來,耕平從沒向亡妻許過任何關於他自己的願。畢竟,寫作是一項唯有他自己能夠完成的工作,別人幫不上任何忙。不過他也不是沒許過,只是他許的都是關於小馳的,比如希望久榮在那邊也要保佑他,讓他長成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成績不好一點也沒關係之類的。雖然身爲作家,但對孩子永遠不變的愛,他和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

“老爸,那我們快點上去吧!”

一直喊着叫着要來上墳的小馳,似乎現在已經開始有些厭倦。耕平看看手錶,掃墓到現在才過了十五分鐘。

“好吧,你先去上面看看,我馬上就來。”

小馳的表情霎時間陽光燦爛。“喂——小芽,我們又要賽跑啦!”

話音未落,便飛也似的跑開了。爬上墓地裡最高的那段臺階,便到了那個能將飯能的崇山峻嶺一覽眼底的展望臺。當孩子們奔跑呼嘯的聲音終於消失在陡斜的臺階上時,只剩下久榮的墓地、耕平和久榮的父母靜立在蟬鳴聲和夏日陽光中。

“哎,真是精力充沛呀。”鬱美擦着汗說道。

“嗯。”沉默寡言的岳父重行沉悶地應聲道。他是在表示贊同吧,總覺得和他之間有種奇妙的距離,不知如何是好,卻還難以開口。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事嗎,耕平?”

“呃……”

耕平不知所指,應答也變得和岳父一般沉悶。

“說你再婚的事呀!”

這不是在久榮墓前該談論的話題吧。耕平不由得把視線轉向盛夏裡鬱鬱蔥蔥的樹木,說道:“這件事,要不下次再說吧。”

鬱美毫不退步。無風的墓地前,線香的細煙筆直地向上升騰。

“不行,得趁現在說好,正好讓久榮也聽聽。”

重行拿着長柄木勺一勺一勺地給女兒的墓碑上澆水。此時,他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面對同一個人的死,父親和丈夫的心情一定大不相同吧。耕平站直身子,等待岳母發話。

鬱美以一種清朗的語調,靜靜地說道:“你還年輕,跟我們不同,人生之路還有三十年、四十年要走呢,現在就放棄怎麼行呢。等你上了年紀,卻還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該是多麼寂寞啊。對小馳來說也好,對你來說也好,都應該再找一個呀,你不也正要迎來工作上真正的高峰麼。”

耕平呆立在墓地前狹窄的過道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雖說人各有不同,但對很多作家而言,五六十歲纔是真正的事業高峰。

“一直讓你一個人承擔所有家務,還要撫養小馳,如果你清清閒閒倒還沒什麼,其實是你硬撐下來的吧。”

在徹夜趕稿的清晨給兒子做早餐,在喝酒晚歸的半夜把髒衣服丟進洗衣機,即使睡眠不足也堅持參加課程旁聽……對於父親一職,耕平也一樣鞠躬盡瘁。

“這跟硬撐不一樣。雖說是爲了孩子,但如果父母自己不樂意,那也堅持不了多久的。撫養孩子,不就是這樣嗎?”

這是耕平心靈最深處的真言。看着小馳一天天長大,是他最美好最幸福的經歷。騎自行車、背九九乘法口訣、煎蛋……昨天都還不會的事情,今天居然勉強會了。見證孩子的成長從來都是父母最開心的事情。他最想給久榮看的,不是自己的新書,也不是文學獎,而是小馳的成長。

“你能這樣說,我真的很欣慰,久榮找對了人啊。”

重行面朝着墓碑,悶悶地應道:“嗯。”

在這個不合時宜也不合氣氛的場合,耕平幾近笑出聲來。他擡頭望向頭頂碧藍的夏空來掩飾萌生的笑意。此時鬱美瞥了丈夫一眼,微笑着說道:“但是,這樣下去總歸不是辦法,你還是要找個新妻子的,小馳要是能有個兄弟姐妹的也好啊,再組一個新家庭,不論是對你還是對小馳,都是最好的。那樣,我和你爸也不會覺得無聊寂寞啊,而且呢……”

在亡妻的墓前,耕平漸漸覺得無地自容。極力勸說女婿再婚的岳母鬱美,字字擲地有聲:“而且,我也希望你工作能更出色。無關乎什麼獎啊,大賣不大賣,只是希望二十年後、三十年後,你還能繼續寫出只有你才能寫出來的小說,我想,久榮在那邊一定也這樣祈禱的吧。”

耕平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已完全麻痹,既無法點頭,也無法出聲應答,只聽見無綿無盡的蟬鳴充溢在整個天地間。

“現在你才三十九,還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嘛。但不久的將來,如果你一個人面對這一切,不是難以吃得消麼。家裡有個女人總之還是有好處的,比如搬什麼笨重的東西,你一個人搬不動,她可以幫忙啊,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嘛。”

“嗯。”

重行悶悶的應答聲,這次卻變得異常堅定有力。曾有人說,耕平是寫戀愛小說的好手。這類評價大多隻可信其一半,事情一旦臨到自己頭上突然就變得很沒出息,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悲可嘆。或許岳母說得對,以爲自己無所不能的想法的確有勉強硬撐的意味。最明顯的,就是以爲自己既能出色地搞定工作,又能完美地扮演當了爸又當媽的雙重角色,是自己一開始就太自信了。

鬱美似乎想起了什麼,笑着看了看重行,說道:“我嫁給老頭子就是再婚呀。其實我倆住得近,而且很早之前就認識,只是他離婚後整個人都變得頹廢不堪,生活也一塌糊塗,我很想幫他點什麼,結果一腦熱就結婚了。”

意外之至!十五年了,還是頭一次聽說岳父岳母風花雪月的開篇。

“要是你還沒找到合意的人,我給你介紹。其實我早就跟好幾個朋友打過招呼啦,只要你有這個想法,我一定給你介紹到底。”

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聽這語氣,似乎她對再婚一事是舉雙手雙腳贊同的。原來女人一到某個年齡,便變得喜歡胡亂給人牽紅線搭鵲橋。即使她的真心天地可鑑,此時此景,何以開口說出託媒之事?

“嗯,我知道了。再婚的事,我會認真想想的。”

鬱美在女兒墓前雙手合十:“久榮,你也要保佑他找到個好姑娘啊。要是莫名其妙地吃醋,媽可不許喔。”

耕平對着岳母的背影深深低下了頭。這時,重行突然大聲說道:“嗯。不管再不再婚,你都是我們的兒子,這一點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作家竟被別人的臺詞感動而流淚,情何以堪?耕平自嘲着情感脆弱的自己,向着岳父岳母的背影,再次深深低下了頭。

10

在飯能的河灘上,在悠然自在的玩耍嬉戲中,他們度過了這天的黃昏。孩子們歡鬧着往河中丟着石子,順着河水漂下一隻只小樹葉船。耕平把牛仔褲挽到膝蓋,一步一步地踏進夏日的淺灘,卻不想河水竟清涼得讓他渾身爲之一震。離開東京,似乎連水也變得新鮮了不少。還記得久榮曾說,用飯能的水泡澡,肌膚的感受簡直天差地別。這裡的水一定特別好吧。

晚飯時和岳父母一起喝了點小酒,耕平便早早地上了樓。客房是八張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間,即使夜半已過,蟬聲依舊嘈雜。小馳白天玩累了,現在早已睡熟。耕平把從東京帶來的書放在枕邊,茫然地望着擰得只有黃豆大小的油燈發呆,完全沒有心情拜讀別人的作品。

他想的,正是再婚的事。在和兒子生活得好好的二人世界裡新添另一個人,這簡直無法想象。據說男孩只有在十五歲之前才能和父親好好對話,若果真如此,說不定再過五年,小馳和自己之間便僅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關係。雖說他是個坦率的好孩子,但要他自省,恐怕相當困難。

其實岳母說的似乎也不無道理,或許他是對久榮念念不忘,才難以下定再婚的決心吧。耕平自己也說不好。許多人以爲,髮妻早逝的男人都過得風流瀟灑,那是因爲生於現代社會的他們根本無法想象,一個男人竟會因爲忘不了亡妻的音容笑貌而獨身持家。

耕平轉而想了想自己平日的生活,猛然察覺,最近幾乎很少想起亡妻,一不留神竟已過了好幾個星期。如果不再翻翻老照片,甚至連她的臉都要忘記乾淨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像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的生活。這種心理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原來,男人的心也不可知啊。作家能知道的,也只是作品人物的心罷了。

天快亮時,耕平做了個夢。

夢裡他徹夜趕完稿,頭腦昏沉地走出書房,身上穿着厚厚的法蘭絨睡衣,那一定還是冬天吧。黎明的走廊昏暗迷離,客廳的門敞開着,熒光燈的光線微微地從那裡透了出來。久榮似是憑門而立,僅露出半個身子,熟悉的藏藍色睡衣不顯半分春色。

(久榮……)

接下來的夢境讓耕平極爲難受。他想喊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從書房到客廳那僅有幾米長的走廊,不論他如何向前邁步,仍絲毫拉近不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想要呼喚她的名字,想要奔去她身邊,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卻仍然無法靠近。

久榮一定也很難受吧。她用那隻從門邊露出來的眼睛無言地凝望着,只是耕平讀不出任何情感。這樣的短短几秒,卻彷彿像好幾年那麼漫長。

睜開眼,清晨的陽光已經明晃晃地照進房來。耕平渾身是汗。好久沒做過如此難受的夢了。他這樣想着,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這是四年來,久榮第一次走進他的夢境裡。

(你來看我了啊……)

汗水浸透了他的睡衣T恤。耕平對亡妻充滿了感激,一種雖悲傷但亦欣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心情,留給他深入心底的疼痛。他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小馳,頭髮沒擦乾就倒頭大睡,結果睡得凌亂不堪。

“……老媽。”

小馳在夢中迷迷糊糊地呼喚着,一顆晶瑩的淚滴從他眼角滑落。耕平的內心如刀絞般難受。這孩子雖然還小,卻一直拼命地忍受着喪母之痛。除了這樣默默地看着熟睡中的他,耕平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突然,小馳睜開那雙酷似久榮的細長的雙眼,小小的瞳孔深處突然收縮起來。

“做夢了?”

小馳擦擦眼淚,點了點頭:“嗯,老媽走進我夢裡來了。”

父子如出一轍的表達方式。死去的人不是化爲鬼魂出現,而是前來相見。這種感覺,想必失去過至親的人都有所體會吧。住在久榮老家的這段日子裡,兩父子總是不約而同地夢見她,以至於並不迷信神靈鬼魂的耕平,都覺得這一切並非偶然。

“老爸也夢見了,和你一樣。老媽在夢裡跟你說什麼了嗎?”

小馳迷糊地眨着眼睛,咯哧咯哧地揉着:“嗯。她說會有好事發生,現在保持這樣的狀態就好了。還說老爸很脆弱,要我好好保護你!”

好事?會有什麼好事呢?耕平想猜卻沒有半點頭緒。遺憾地與直本獎擦肩而過,雖說再版,但也才區區兩千冊,滯銷作家泥濘不堪的生活還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呢,她怎麼能說出讓一個十歲孩子保護父親的話呢?真不明白久榮到底怎麼想的。

“小馳!耕平!吃早餐啦!”

樓下響起鬱美洪亮的嗓音。小馳“呼啦”一聲如猛獸下山一般從牀上躍起,低頭看着耕平:“你的夢裡,老媽說什麼啦?”

心裡雖然有那麼一絲醋意,耕平仍然坦白地答道:“什麼都沒說。在我夢裡,久兒一直都沉默着。”

“是麼,哈……”

耕平對兒子的反應又氣又惱,只是隻字未說。久榮也真是,可以跟兒子說,爲什麼連一句話也不肯跟老公說呢?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早晨,耕平滿心不悅。

和孩子們一起度過的這個週末,悠然地從指縫間流淌着。開車去入間的商場閒逛,去秩父的溫泉舒展身心,去飯能站附近的烏冬面館和圖書館散步,順便露露臉。這裡清新自然的空氣、純淨清透的水質,是耕平從神樂阪一來到就感觸深刻的引人流連的地方。

從那以後,岳父岳母再也沒有糾結不休地提起再婚的話題,小馳和小芽也整天在河邊玩得不亦樂乎。眼前沒有步步緊逼的截稿日,很多編輯也正在享受盂蘭盆節的假期,名副其實地算得上作家一年中屈指可數的最爲自在放鬆的日子。

其實這樣的日子裡,耕平也在腦中構思着新作。把一個個小小的黏土塊反覆揉捏搋和,一點點堆砌成長篇小說的基石形狀,這樣的角度妙趣橫生,這樣的人物刻畫入木三分,這樣的奇聞異事更是別有天地。作家都是懷着對作品的濃厚興趣才孜孜不倦地從事創作的。當然,剛開始着筆時也常會有磕磕絆絆、迷惘彷徨,但這些對處於構思階段的作家來說,完全不值得一提。他們只是一點點地堆砌着只有他們才能樂在其中的秘密花園,因而更有種無法言喻的奇妙。

耕平坐在寬大的河灘樹蔭下,聽着潺潺的流水聲,把筆記本攤在膝蓋上。縱橫馳騁的鋼筆記錄着他泉涌的構思。這便是他即將在《小說北斗》上連載的長篇戀愛小說,書名還沒想好。他突然發現,這十年來自己作品的主人公,竟大多都是比自己年輕的男女。

這次,他決定正面描寫一對與自己一樣將要邁入中年的男女的愛情故事。男主人公是印刷公司的業務員,和耕平一樣三十九歲,五年前喪妻。在圖書館當管理員的女主人公與他同歲,三年前喪夫。這對已稱不上年輕、對戀愛日益膽怯甚至沒有勇氣改變自己生活狀態的男女,慢慢地一點點相互靠近。季節就設定在由秋入春的那段時間吧,這樣,許多重要場面就能以灰沉的冬天爲背景了。

如果爲他們各自配偶的死設定若干神秘的疑團,這便不再是單純的戀愛小說,而是描上了一抹懸疑驚險的色彩。在這個靈感泉涌的悠然的盛夏午後,耕平遠遠地望着孩子們嬉戲玩耍的身影,深深覺得自己已是幸福之至。

11

暑假之旅的最後一個黃昏,飯能河灘燒烤如期舉行。河灘上,兩頂只有開運動會時纔會拿出來用的帳篷迎風支起。不只是岳父岳母與小芽,附近鄰居也都齊聚一堂。

耕平拿着紙杯心不在焉地喝着啤酒。燒烤這種場合,他常以參觀學習者自居,並不帶頭準備食物。鬱美領着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朝他走來。

“耕平,我來介紹一下好嗎?”

岳母滿臉明媚地笑着,細長的眼眸深處一本正經。

“呃,好的。”

穿着西裝短褲坐在休閒椅上的耕平稍稍正了正坐姿。鬱美身後,站着一個身穿藏青底牽牛花圖案浴衣的女子,兩手恭謙地疊搭在腹前,一頭齊頜的短髮。

“這是在附近的中學教國語的坪內奈緒小姐,聽說是你的小說迷喔。今天她的朋友沒有來,你陪陪她吧。”

鬱美鄭重地向耕平點了點頭,便向燒烤架走去。第一天便挑起再婚話題的背後,原來藏着這般大作戰呢。她一定早就盤算着要在暑假撮合我和這個女人了吧。這個所謂國語老師的女人表情十分嚴肅,或許是在學校受男學生欺負了吧。

“那個……我該怎麼辦纔好呢?”

她不知所措地低頭看着耕平。耕平在五彩的休閒椅上挪了挪,給她騰出位置。

“呃,坐這裡吧。”

奈緒在他身旁坐下,耕平夾緊雙膝正襟危坐。雖說寫戀愛小說是手到擒來,但面對這從天而降的相親對象,耕平實在無力駕輕就熟地和她聊天。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入肚,耕平已經微露醉意。

“好像有點奇怪呢。”

嚴肅認真的國語老師說道,眼睛卻並不看耕平。這種時候,把視線轉向四面被羣山環繞的河灘的確是不二之選。小馳和小芽穿着泳裝在河裡玩得正歡呢。

“那個……可以給我一杯啤酒嗎?”

“呃,不好意思,沒注意到。”

耕平遞給她一個紙杯,倒出剩下的罐裝啤酒。

“別的先不說,乾杯!”

耕平舉杯祝酒,但兩隻紙杯的碰撞似乎沒有多少反應。一口酒喝下去足過了有半分鐘,奈緒說道:“我想起來了,我媽好像拜託了鬱美阿姨些什麼,原來就是這件事啊。真不好意思,壞了你的興致了。”

乾脆爽朗的語調。她望了耕平一眼,笑了:“我本來還覺得奇怪,爲什麼我媽總嘮叨我穿這件浴衣來。轉眼我就三十了,或許她擔心了吧。”

她一口喝下杯中的啤酒。她喝酒的樣子真是賞心悅目。耕平又打開一罐啤酒。

“來。”

耕平給她滿上啤酒,遞上一些小菜。有芝士魚糕、墨魚絲、辣柿種,都是些小老頭派的東西。奈緒拿了條墨魚絲,銜在飽滿的雙脣邊:“你不用因爲我而顧慮那麼多啦。”

一種莫名的溫馨浮動着。此時的奈緒,似乎已經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國語老師。耕平也拿起一根墨魚絲銜在脣邊:“對了,這樣纔好吃。”他拿起小凳上那隻百元小店買的打火機,慢慢地烤着墨魚絲的前端,然後遞給奈緒。

“真的呢,好香啊,要是有日本酒就好啦!”

原來她這般嚴肅而又一本正經的氣場裡,也有如此隨和親近之處。感覺很不錯。

“嘿!耕平和奈緒,牛排煎好了喔!”

鬱美端着紙碟和刀叉走了過來。一股接受現場督察員視察的感覺涌上耕平心頭,自己做得夠周到夠風度了麼?岳母看了看二人的神情,馬上走開了。一不小心當了電燈泡可就不好了。

奈緒目送着鬱美,說道:“鬱美阿姨說話真有意思呢。”

耕平醉暈暈地點點頭:“是啊。怎麼說我都四十了,不年輕啦,已經是個大叔了。”

“四十歲纔不是大叔呢!”

奈緒語氣堅決地說道。耕平稍稍定睛看了看奈緒。西山上的夕陽鮮紅如血,雖然天空正中已經染上了夜色,但西天仍有暑氣殘留。

“我看還是算了吧。”奈緒像要放棄似的地說道。是什麼地方出問題了嗎?耕平惶惑而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的應對不行?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沒有一個人走來他們的座位,或許是鬱美打了招呼吧。兩個孩子這時正和岳父岳母一起,歡樂地吃着燒烤。

“我們還是結束這樣的相親遊戲吧。我是個壞女人。”

國語老師放下紙碟,環視了一下四周:“你急着走嗎?青田老師。我有個秘密跟你說。”

奈緒從休閒椅上站起身,背向帳篷走去。耕平隨後也追了上去。兩人在水邊的大石塊上坐下。腳下清透的水流擊撞在岩石上,濺起白色的水花。

“這件事我一直瞞着父母,所以我纔跟他們撒謊說,要是碰到合適的人給我介紹介紹。”

奈緒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痛苦:“我配不上你這樣帶着兒子還努力寫作的好男人。”

一直爲兩人的單獨相處而緊張不已的耕平不由得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真是愚蠢至極,竟抱着某種期待來到暗處。接下來大概就是繼續剛纔的自暴自棄之詞吧。

“哪裡配不上?你不也在學校教書教得很好嗎?”

國語老師似乎毫不在意耕平說了什麼,她脫下淡紫色帶子的木屐,把腳尖浸入夜晚的河水中。

“從二十四歲開始教到現在,已經五年了。這件事有點難以啓齒,其實我一直跟着一個男人。很多次我下定決心跟他分手,但始終做不到。他比你大一歲,滿四十了。”

奈緒的話如同寂靜的河灘上突然投下的炸彈,耕平半晌不知該如何迴應。回過神,他說道:“爲什麼初次見面,你就跟我說這麼私密的事情呢?”

奈緒望着遠處帳篷的燈火,突然笑了:“因爲你是小說家。就像鬱美阿姨說的,我真的非常喜歡讀你的作品。就算我告訴你這個秘密,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就是這樣想的。”

“呃……原來是這樣。”

耕平也向熱鬧歡騰的帳篷望去。熊熊的篝火直噴到大人的腰那麼高。

“這裡的人都很好,可是,如果大家知道同一個中學的兩個老師亂搞男女關係,非鬧翻了天不可。”

耕平憑藉着至今爲止的作家身份聽說了許多人的秘密。只是聽了百家之言,對他的寫作也沒有過什麼用處。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素材中,耕平只用得上那些極少的與他投緣的素材。

“鬱美阿姨這麼費心安排,短短几個小時就要結束了呢。”

奈緒悽美地笑了。就在這個瞬間,耕平脫口而出了一番連他自己都不曾預想的話:“亂搞男女關係又有什麼呢?你很喜歡那個人對吧,只是他有太太了。這樣的話,你也可以找一個可以偶爾跟你喝一杯的男朋友呀。這裡人多嘴雜,如果你願意,下次來東京喝幾杯吧。”

奈緒圓睜着雙眼驚詫地望着耕平。她的眼睛裡,搖曳着遠處熊熊的篝火。人與人的相遇,真是捉摸不定。

12

兩人在夜晚的小河邊到底說了多少話,耕平已經記不清了,似乎只有半小時那麼短,又似乎有好幾小時那麼長。他只記得中途回燒烤帳篷去取了好幾次啤酒。面對這個初識的女人,自己竟可以如此無拘無束,他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四周完全昏暗了起來,河灘上的燈火分外耀眼。

果然還是一開始就沒有交往念想的女人好啊。五年來,奈緒一直與一個有婦之夫難分難捨,這幕戲裡,自己絕對不能登場。這份無拘無束,讓耕平的舌頭變得輕快了起來。

雖說剛知道的時候非常震驚,但天馬行空地談了一會兒之後,便發現她其實是個非常純潔聰明的女人。不但讀過自己半數以上的作品,還像個國語老師一樣,絲毫不掩飾對作品的批評不滿之處。耕平搭起二郎腿,說道:“日本真是不論到了哪裡都有蚊子呢。”

既沒有驅蟲水,也沒有蚊香。和奈緒說話之間,穿短西裝褲露出的腿上已經被叮出好幾個小包。馬上就滿三十的國語老師笑了:“我剛纔也被叮了五個包呢。你看,這裡也是。”

奈緒捲起牽牛花圖案的浴衣的袖子,露出上胳膊的內側。只見雪白的肌膚上凸起一個小小的紅腫痕跡。

“但是,我很高興。”

被蚊子叮了還高興?莫非這女人有什麼特殊愛好麼?醉暈暈的耕平不禁聯想起某些輕浮之事。

“說不定我們是被同一只蚊子叮的呀,有點小高興。”

“呃,這個……”

耕平只覺得全身的血液一齊涌上臉頰。萬幸的是,在夜晚的河灘上,即使面紅耳赤也不會引人注意。這是一條救命稻草。耕平向遠處的燒烤會場望去:“我們差不多回去了吧,引起什麼流言就不好了。”

“嗯。但是,剛剛說的話,不能只是隨口說說的喔。”

剛說過什麼話?耕平不知所措地望着奈緒。奈緒輕瞪了他一眼:“就忘記了?那句話還讓我深受感動了呢。”

“不好意思。”

亡妻也曾說過,耕平雖然不善於一錘定音,但那些毫不費勁的輕描淡寫的話語中,卻總有一種動人心旌的力量。只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你剛剛不是說過嘛,如果他有太太,我找個男朋友也沒關係,還說下次來東京喝幾杯。”

耕平撓撓頭,說道:“呃,我是真心這麼說的。”

奈緒從浴衣的胸口裡拿出什麼。原來是如珍珠貝一般光亮的白色手機。

“那,你告訴我短信郵箱。”

腳下的水流聲清脆涼爽。夜晚小河邊,紅外線通訊。耕平忽然覺得,在沒有手機的學生時代讀過的戀愛小說似乎更爲沉靜感動。但時代在變,人與人的相遇和戀愛方式也在變。耕平還年輕,比起古時鴻雁傳情,還是隨時代而動更爲理想吧。耕平把奈緒的電話號碼和短信郵箱存進手機,似乎頃刻間手機變得豐富而重要起來。

“稍微隔開一點時間,我們跟大家會合去吧。坪內小姐,你先請!”

“嗯。到時候我給你發短信。”

奈緒向寬闊的河灘走去。藏青色的夜空下,藏青底的浴衣,多麼風姿綽約的背影啊。耕平遠望了好一陣夜幕下歡騰的水淵,才慢慢向會場走去。

帳篷下,數盞燈籠通明,宴會仍在火熱地進行着,岳父岳母和鄰居們談笑甚歡。耕平在人羣中尋找着小馳的身影。不見人影,那還是問問鬱美吧。

“小馳這傢伙,不在這裡麼?”

岳母醉得不輕。

“啊,剛纔還在這裡吃炸雞塊和飯糰呀,說起來小芽也不在了呢,大概到哪裡玩去了吧。”

耕平心裡忐忑不已。剛剛沒空管他,老天保佑他沒出事纔好。每逢週末,日本全國總有很多人因爲水上事故而喪生。

“我去找找。”

“嗯,燒烤大會也差不多快結束了,麻煩你了。”

耕平骨碌骨碌地快步走在滿是滾圓石塊的寬闊河灘上,繞了一圈,仍然不見孩子們的蹤影。於是,他向河流的寬處走去,還是沒有。只剩下從河灘拾級而上的公園和上流的小河洲沒找了。筆直的石階看上去陡不可攀,他決定先沿河而上去找找。飯能川上架着一座硃紅漆的鐵橋,耕平穿過橋下,沿着向左流去的河流,在綠色拐角處轉彎,便看見了夜色中約有籃球場那麼大的白色河洲。

那裡站着兩個孩子。耕平正想叫他們,卻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腳步。穿着泳褲和T恤的少年,分明地把手搭在穿着泳衣和灰色帶帽風衣的少女肩上。耕平下意識地向岩石後面躲去。

少年就是小馳,而少女就是小芽。被小馳搭着肩頭的小芽,看不出絲毫不快或是牴觸。兩人似乎在說着什麼,可水流聲太大,耕平聽不清楚。小芽也伸出手,用指尖抓住小馳的T恤下襬。這是在幹什麼呢?昏暗的燈火中,兩個孩子的臉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比小芽稍矮的小馳踮起腳尖……

雖然耕平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們脣與脣的吻合,他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似乎這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小馳才上小學五年級,今年秋天才滿十一歲。如今的孩子都這樣麼?還是隻有小馳早熟呢?耕平沒有答案。但是作爲父親,他沒有絲毫反感或是不快,也沒有憤怒或是擔心。回想起來,自己的初吻比這晚了五年還多,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耕平內心忽然涌起一種年代感。

他仍然清楚地記得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還有和喜歡的人接吻時內心的震撼。那種心情像是自豪,又像是受到甜蜜傷害的傷心,還有種向大人階段又邁出一步的感覺,都是不可再得的美好經歷。

這樣的話,作爲父親,即使誇他幾句也無傷大雅吧,因爲他擁有了喜歡上一個人的美好經歷。那不正是生命的大樹麼?有時人們將戀愛懷抱於心便可以度過一生。戀愛的力量就是這麼偉大。

淺吻之後,這對年少的戀人便離開了。耕平這才終於鬆了口氣。原來,小馳和小芽接吻時,耕平竟也不自覺地忘記了呼吸。

(現在不是寫戀愛小說的時候。)

耕平在岩石後自我反省起來。這樣豈不是要被小馳趕在前頭了麼。河洲上,小馳把手從小芽的肩上拿開,並着肩向夜色中的河流走去。小芽的指尖仍然緊緊地抓着小馳的T恤。

明天他就回東京了,下次再來這裡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年少的戀人分別在即,今晚這點有限的時間又能如何呢?耕平想,如果可以,讓他們兩個人單獨相處久一點,再久一點吧。但是,熱鬧的燒烤大會馬上接近尾聲了。

耕平故意在岩石後踏響腳步,石塊與石塊碰撞的聲音如槍聲般迴響。小芽像是丟開着火的布片似的鬆開了小馳的T恤。耕平大聲叫喚道:“小馳,小芽,你們在哪裡呀?該回去啦!”

年少的戀人互相點了點頭。在被他們發覺之前,耕平悄悄地離開藏身的岩石,向遠處的篝火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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