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翊將隱衛的神色一點不落看在眼裡,眸光一瞬迷離,他隨即斂了去。察覺懷中的人動了動,他淡淡又道,“客房裡放的那些蛇,你辦得不錯,下去吧。”
“是。”竹林裡再度人影閃過,四下重新歸於寧靜。
宮翊垂眸,目光落到淳于嫵身上,“人已經走了。”
語落,伏在他懷中的溫軟身子一僵。
他神色微變,她果然醒了。
見宮翊已經察覺自己甦醒,淳于嫵睜開眼,從他懷裡退了出來。
可她卻始終未擡眸,纖長的睫毛在下眼瞼灑落淡淡陰影,一時間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許久,她才輕聲問道,“爲什麼這麼幫我?”
宮翊沒有立刻接話,他垂下手臂,反剪身後。
在無人看見的角度,慢慢蜷了手指,似乎要把上面殘存的溫度,緊緊握進掌心。
二人沉默相對,林中只餘竹葉沙沙,微風徐徐。
淳于嫵看着系在腰間輕柔絲帛隨風翩躚,與面前微微揚起雪色的衣袍重疊纏繞,翻出層層紫白相間的浪花,不禁攥緊了裡衣。
從她手下綿延的褶皺,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千思萬緒,百般滋味,說不明道不清。
剛剛那一瞬,她竟以爲宮翊所謂的辦法,是會像電影裡那般,將她一吻封脣。她甚至已經爲此做好心裡準備,沒想到他卻是將她敲暈。
想到這裡,淳于嫵恍然驚住。
她怎麼會冒出這麼荒唐的想法?
她擡眸,目光撞進宮翊冷清的深眸,心中驀地一凜,往後又退了一步。
宮翊將淳于嫵細小的動作收進眼裡,卻只是雲淡風輕道,“我幫你,只因你是我選中的盟友。”
“可我不能和你結盟。”
淳于嫵直視宮翊波瀾不驚的深眸,心緒漸漸平靜,又道,“你一再相幫的恩情,我銘記心中,他日有機會必定報還。但我也有我的身份,責任,底線。我作爲大楚皇室郡主一日,幫你逃出大楚這件事,我便不會做。”
“嘉儀郡主這話,我是否可以理解爲,只要不讓你助我回北越就不會再有事物妨礙我們結盟?”
“眼下可以這麼理解。”
“既然如此,我不再要你做我回北越的助力,只要求我離去那一日,你不成爲我的阻力。我開出的交易條件換成這樣,嘉儀郡主覺得如何?”
淳于嫵沉吟片刻,道,“翊皇子,我從不覺得我能阻止你回大楚。”
宮翊搖頭,“不要小看自己,我也從不曾小看你。沒到那一天,一切都不要過早定論。誠然如你所說,你不可能成爲我的阻力,那麼這場交易,對你百利而無一害,還需猶豫什麼?”
“我不是猶豫,是有一點我自始至終沒想明白。”
淳于嫵盯住宮翊,“你將想要逃離大楚的事情告訴我,就不怕我告訴楚帝?”
宮翊抿脣,“我作爲北越皇子,想逃離大楚人人皆知,你向楚帝告密,他最多隻是將我的皇子玉印藏得在隱秘些。而且,我知道你不會。”
“不會?”淳于嫵挑眉,看着宮翊成竹在胸的神色,心底突然躥出想捉弄他的想法。
此刻若是調侃他兩句,不知會不會看到高冷帝吃癟的神情?
淳于嫵眸光一轉,勾勾嘴角,輕嘲道,“翊皇子,你何以篤定我不會告密?要知道這世上有個詞叫恩將仇報,在不在背後捅你刀子,可全憑我樂不樂意。”
宮翊微微挑眉,掃過淳于嫵的面容,淡漠道,“我相信你不會樂意。”
“你何以如此篤定?”
“即使你不念我數次救你的恩情,可別的恩情,你大約會念。比如,一日夫妻百日恩。”
“……”
淳于嫵呆住。
宮翊面無表情繼續道,“你告密之日,便是你我關係大白於天下之日。我不屑威脅人,也不會受人威脅。你捅我一刀,我還你一劍,再公平不過。嘉儀郡主以爲如何?”
“不如何!”
淳于嫵咬牙,瞪向宮翊,“你早握着我這個致命的把柄,何須假惺惺和我談什麼交易?你一亮出來,我除了乖乖就範,還有別的選擇?只是你如此行徑,和楚天慕有什麼區別?”
“自然有區別。”宮翊不慍不怒,“可是嘉儀郡主說要忘恩負義在前,我才道會還擊在後。”
淳于嫵氣結,“我不過是說說而已。”
“那我也是說說而已。”
宮翊面不改色,語氣不疾不徐,看着淳于嫵的目光卻是瞭然一切的神情。
淳于嫵捏緊拳頭,登時只想咬碎一口銀牙。
早該覺悟,高冷帝毒舌的功力不是她能招架得住的。
怎麼能因爲他表現出的一時的溫柔,就覺得他好捉弄了呢?而且恰恰相反,他的溫柔根本就是蠱惑人心的毒藥,降低的是她防禦力!
將軍不成反被將,自己挑起的事端把自己堵得啞口無言,遇上高冷帝,什麼技能都失靈!
淳于嫵深吸一口氣,“我可以答應這筆交易,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這場交易怎麼看對你都是百害而無一利,翊皇子不是會犯傻的人。你和我交易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我的目的就是我的條件。嘉儀郡主,你不是我,你怎知我撈不到利益?”
“你我結盟,你便得插手調查謀害我的幕後主使是誰,這樣一來,只會爲你自己惹來不盡的麻煩。”
“似乎是。”
宮翊若有所思,迎上淳于嫵疑惑的視線,淡淡又道,“不過這樣很有趣,很……”
“夠了!”淳于嫵打斷宮翊的話,她不能再和他交流下去!再這樣說下去,她保不準自己會不會被氣得吐血三升!
於她性命攸關的一等要事,在他眼裡,竟然只是有趣!
淳于嫵忍下心裡翻騰的鬱悶,“翊皇子,這筆交易我接了。有朝一日你若離開大楚,我保證不成爲你的阻力。”
“擊掌爲誓。”宮翊伸出手。
淳于嫵擡手擊上他的掌心,一聲清脆的擊掌聲落在竹林中,格外清晰。
她收回手,這一瞬似乎看到宮翊眸底波光一漾。
然而,她正欲看清一些,他的表情已恢復慣有的淡漠。
不知爲何,她心底便陡然生出一種不妙的預感。
那感覺,自己就像是上了賊船!
可利益權衡,吃虧的明明是宮翊。
或許只是她多心了,壓下心底的異樣,淳于嫵正色道,“雖然現在你我結盟,但尋找朦朧醉解藥一事兇險異常,你其實不必一定要插手。”
宮翊道,“我自有分寸。倒是有一點你需切記,朦朧醉毒發之前,你不能再讓任何人有機可趁對你下毒。”
“我會謹慎。”淳于嫵看向林外,“這個時辰,宴會散得差不多了,你不宜再留在將軍府。”
“有事讓流霜來找我。”宮翊負手轉身,走出竹林。
看着那道雪色身影漸行漸遠,淳于嫵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一擊,是好,還是壞?
有宮翊幫忙調查太子妃死一事她固然輕鬆不少,可這就意味了在這場交易結束之前,他們之間的關係,必將密不可分。
淳于嫵攥緊掌心,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
眼前一切的煩惱,都比不上解去朦朧醉保命來得要緊。
待宮翊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淳于嫵又在竹林中站了許久,確定附近無人,這才舉步朝外走去。
剛走出林子沒多久,只見小徑盡頭水韻凝碧急急奔來。
二人顧不得行禮便異口同聲道,“郡主,您去哪兒了?爲了找您,整個將軍府都快翻過來了。”
“我怕吵,就隨便逛了逛。怎麼了?”
凝碧率先緩過氣,“郡主,您快去公主院裡吧,今日鳳儀郡主在宴會上的所作所爲惹惱了公主,公主大發雷霆在院中斥責她,還將奴婢們和其他侍婢都趕了出來。”
淳于嫵聞言蹙眉,“我爹呢?”
水韻忙道,“將軍去前院送敦王了,這件事奴婢們不敢上稟將軍。”
“你們立刻去找我爹,將這件事上稟,我先去娘那邊,穩住情況。”娘這個時候對楚鳳儀大發雷霆既不該也不妥啊,一旦傳出去,外面的人會怎麼想?
宴會上那點委屈對她來說根本無關痛癢,可若是娘因爲心疼她,爲了護短損了名聲,那後果纔是真的嚴重了!
淳于嫵抿脣,三步並作兩步,快速朝着長公主的院子走去。
剛走近長公主的院子,淳于嫵便瞧見一羣侍婢圍在院外,甚至連貼身服侍娘多年的幾位老輩姑姑,都無一倖免被趕了出來。
衆人見她,都如見救星一般,紛紛跪下,“郡主,求您快救救鳳儀郡主吧。”
“救?”淳于嫵神色一凜,掃過衆人,“今日宴會砸了,娘留鳳儀妹妹不過是想聊聊天,何來救字可言?你們這一副副驚慌失措的模樣,讓外人看見成何體統?難不成娘還能將鳳儀妹妹吃了?還不都散了?”
“郡主!”一名婢子卻突然撲上來抱住了淳于嫵的腿,淚流不止。
“公主殿下沒有吃我家郡主,可她剛剛說,要殺了我家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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