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血染宮闈。
勤政殿前的血跡，宮婢們直至入夜時分才沖刷乾淨。
可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卻留在了見證過這場殺戮的人心底，再也揮散不去。
“她曾以一己之力助楚帝登位，屠懷王滿門親人，現在殺個忠王殺幾千個禁軍，算不得什麼。”
天牢一處牢房，宮翊負手立於窗下，聽身旁隱衛的彙報完畢，容色淡淡這般說道。
灑進窗戶的皎潔明月光，將他籠罩，他一身雪袍靜靜垂着，宛若謫仙，纖塵不染。
隱衛看得一呆，這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主子爲什麼要派他隨少主子來大楚歷練。
眼前這個看不出喜怒哀樂如萬年沉寂冰山般的少主子，似不經意的翻手覆手間，就能攪動一場風雲，令天地變色。
隱衛低下頭去，”少主，楚帝駕崩，正是大楚朝政動盪之時，各方勢力都無暇顧及您。屬下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妥當，保證回去的路上連只蒼蠅都不會出現惹您眼煩，您看是否即刻動身？”
“五日後啓程。”
宮翊轉身走向房中石牀，那牀面竟光潔可鑑容，他從容坐下，“天氣炎熱，楚帝的身體即便用冰鎮着，最多也只能停放三日，三日後勢必入土。往後再推兩日，是十年難遇的黃道吉日，太后信佛，
發生
臣子弒君這樣不祥的事，楚天慕自然會在那日登基，以去晦氣。有了忠王的教訓，新帝登基，兵馬部署的重心會移往宮闈，那纔是出城的最佳時機。”
說到此處，宮翊深邃的眸底劃過一抹憂色，一個月其實終是太倉促，阿嫵的傷未好完，北越路途遙遠，恐怕要吃些苦頭。
他微微垂眸斂去擔憂，“回去告訴流霜，讓她準備一輛寬敞舒適的馬車。”
隱衛臉上浮起異色，猶豫道，“少主，您真的要帶大楚的嘉儀郡主回去？主子那裡，還有謝家肯定都……”
宮翊眸光陡轉，瞥向隱衛，“她的存在，你稟給父皇了？”
隱衛心中一寒，忙俯***，“屬下未曾上稟。”
“那就不必上稟。父皇那裡，本宮自會去說清，至於謝家……”
宮翊話音一頓，語氣忽的冷了一分，“外戚干政，他們風光得夠久了。”
隱衛聞言，渾身一震。
“你不用驚惶，只要認清誰纔是你的主子，性命無虞。但若謝家的事走漏半點風聲，世間將再無你的半點痕跡。”
宮翊淡淡揮手，“回去吧，吩咐隱衛嚴密保護阿嫵，長公主任由她留在質子府，總歸是反常。”
“是。”隱衛抱拳告退，悄無聲息的離開天牢，如過無人之境。
……
這一夜，將軍府祠堂，徹夜燈火通明。
長公主站在淳于驍靈前，滿頭白髮披散身後，面容憔悴彷彿又蒼老了許多歲。
她似自責道，“將軍，你一生戎馬幾番征戰，爲大楚保下這江山，我卻沒能幫你將它守好。我無法完成你希望家國安定的夙願，讓我去向你賠罪好不好？”
靈前燭火微跳。
她見狀伸手拂過薄薄的靈牌，“將軍是同意了嗎？那好，我帶上你最疼愛的女兒，去和你團聚。”
長公主語落，靈堂裡驟然一陣風過，燭火熄滅。
她一驚，卻於剎那間回身，擡掌襲向身後逼近的那抹黑影，“誰在裝神弄鬼！”
那抹黑影卻靈巧避開她的掌風，掠向橫樑坐下，把玩着腕間細碎的鈴鐺手鍊道，“公主殿下，我本是神的後裔，何談裝神弄鬼？你打不過我的，當然也不用緊張，我從南疆千里迢迢而來，不是爲了
和你打架，我來，是要你送你一份禮物。”
長公主警惕道，“你爲何要送本宮禮物？”
“公主殿下，你的問題實在太多了，我送你禮物，你收着便是。要是你派不上用場，我豈會偷溜出殿白跑這一趟？”
“本宮與南疆素無交集，也根本不認識你，姑娘的好意，本宮心領了。”
樑上的少女徐徐道，“上一任神女殿下和你愛上了同一個男人，還生了個女兒，你把我們南疆神女一族的孩子養大，怎會能說沒有交集呢？”
“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冰清殿下的女兒死，而我不想讓她活着回南疆，這就夠了。”
長公主沉默，片刻收回手，“你要送本宮什麼禮物？”
一個木罐突然自樑上墜落，懸浮停在她面前。隨即便聞少女道，“這裡面是一對毒蠱，將母蠱種在一人身上，子蠱種在另一人身上，一旦母蠱的載體死亡，子蠱會立即啃食它所在載體的心臟，讓那
人受盡噬心之痛而亡。”
長公主拿過木罐，只覺得裡面有活物在動，思量道，“若是她中蠱，可還有活命的可能。”
少女漫不經心道，“皇族至寶遠在南疆，她不會得到這個機會。”
長公主將木罐收起，“今夜，本宮不曾見過任何人。”
“你府中的人都被我用神女清心術放到，不會有誰記得我來過。”
少女搖搖手中的鈴鐺手鍊，飛身離去，留下一串輕笑。
……
宮翊入獄第二十九日。
淳于嫵的身子，在莫尋蹤的精心調養下，竟好了七八分。
當然，能以如此迅速的速度好轉，她是付出大代價了的。
綠浮每日晚出早歸，回來時，手中必有一堆奇奇怪怪的草藥和蟲子，而這些東西，十之**都出現在了她當天的藥碗裡。
若說先前她還覺得莫尋蹤雖有邪醫之名，其實並沒有多邪，如今沒了高冷帝的威壓，她算徹底見識了。
藥碗裡天天變着花樣的藥物殘渣，永遠沒有最噁心，只有更噁心！
不過，爲了儘早痊癒，不當宮翊的拖油瓶，淳于嫵全部忍了。
傍晚，淳于嫵又一次服下挑戰她心理防線的湯藥界黑暗料理，含了流霜遞上的蜜餞，躺在貴妃椅上，研究幾國地圖。
看了半晌，她朝流霜招招手，食指在地圖上勾出一條線，“宮翊是不是打算從這條路線回北越？”
流霜湊近端看，“出大楚之前的路線，翊皇子是按照這樣安排的不錯，可從景陽關之後的路線，有些差異，應該是這樣的。”
淳于嫵看着流霜從新點出的幾個地方，不禁納悶道，“進入北越地界，相對安全得多，他爲什麼卻反而挑叢山險峻，人煙稀少的路線回越都？難道北越那些皇子容不得他，想要他死？”
流霜搖頭，“北越國的政局和幾國是不同的，只要儲君已定，皇子們之間一旦有不軌之心，陛下便會毫不留情下令將其斬殺。雖然翊皇子的身份還未公開，但皇子們也並非一無所知，所以，翊皇子
走這個路線一定不是像主子猜的這般，但是因爲什麼，奴婢就不清楚了。”
淳于嫵蹙眉凝思。
流霜見狀道，“明日主子就能與翊皇子匯合，您想知道何不直接問他。”
淳于嫵嘆了口氣，“罷了，此事就不要提了，宮翊會這麼安排總有他的道理。流霜，你先下去吧，我再研究研究大楚境內這段路線。”
“是，但此去北越，一路舟車勞頓肯定少不了，主子今夜還是早些歇息。”流霜說完這才轉身走出房門。
下一瞬，門外卻傳來她嚴肅的聲音，“灰鷹，你什麼時候來的？”
淳于嫵聞聲，起身走了出去，只見灰鷹拎着一個紙包站在門外。
見淳于嫵出來，灰鷹將紙包遞上，“郡主，屬下見您的蜜餞快用完了，便去御瓏坊替您買了些。”
淳于嫵接過打開，果然是一顆顆色澤均勻鮮亮的蜜餞。
她將蜜餞重新包好，沉吟道，“灰鷹，剛剛……”
不待她問完，灰鷹便道，“您剛剛和流霜的話，屬下全部聽見了。郡主若想滅口，屬下沒有任何怨言。當初將軍派屬下前來保護郡主，屬下這條命便是您的了。”
淳于嫵一怔，笑笑道，“我是想問，你可願隨我一起去北越？”
灰鷹微一思索道，“若郡主要屬下同往，屬下必定遵命。可若郡主真想徵求屬下的意思……”
他迎上淳于嫵的目光，似帶着一分懇求道，“屬下不願去！屬下想留下守着將軍。”
淳于嫵心中一痛，不由握緊手中的蜜餞。
恍惚在很多年前，淳于驍也會給這具身子的主人買各種零食，果脯，糕點，蜜餞……
若說將軍府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家，還有什麼讓她難以釋懷，就只有這一份她曾得到過，沉默的父愛。
淳于嫵拿起最上層的那顆蜜餞，放進嘴裡，甜裡泛酸，她強嚥下，逼回眼眶裡的淚意，“灰鷹，每年清明，別忘代我替爹掃墓。”
“必定不忘，郡主，保重！”灰鷹單膝跪下，抱拳道別，起身離去。
不知是不是灰鷹提起淳于驍，勾起淳于嫵埋在心底的痛處，這夜她睡得極不安穩，總覺心口泛疼，輾轉反側，直至天明。
清晨，淳于嫵起榻，梳洗，着好衣衫，走出房門，靜靜眺望天際新升的朝陽。
楚天慕登基之日，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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