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鳳儀的婚期來得突然,但更讓淳于嫵覺得意外的是楚鳳儀的態度。
對於婚事,她竟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彷彿祭祖大典那日的事情,從沒發生過般,非但如此,整個人甚至比從前更溫婉。
楚鳳儀這樣的反應,淳于嫵看在眼裡,始終覺得有說不出的彆扭,派流霜私底下去查看數次,得知的消息不是楚鳳儀拉着繡工絕佳的淳于嬌上街買布料,便是挑首飾,或是繡嫁衣。
總之打聽到楚鳳儀所作的一切,都是和準備成親的東西有關,似乎她真的歡歡喜喜等着出嫁。
淳于嫵自然不相信這些表象,可流霜親自出馬都找不到不妥和破綻,她再是覺得不對勁,也只能靜觀其變。
其實,這樣也好。
楚鳳儀不來找她麻煩,她正好可以藉機心無雜念的拔除體內的朦朧醉。
當夜,淳于嫵開始服用莫尋蹤煉製的解藥。在院中所有婢子入眠之後,她吩咐流霜守在門外,從隱秘處拿出藥盒,取出一枚解藥。
隔着薄薄的蠟,藥丸在燈下流轉着瑩瑩的綠光。淳于嫵輕輕捻碎蠟衣,那抹翠色更是欲滴,同時一股熟悉的沁涼氣息,直逼肺腑,只是一嗅,便覺四肢百骸疲乏一掃而空,精神爲之大振。
淳于嫵恍悟,原來莫尋蹤的解藥和宮翊的雪凝丹,有同一種成分。
那這藥的滋味,絕對不好受!
娘辦壽宴那日,她被皇后下毒暗算,宮翊曾以雪凝丹粉末入血爲她逼毒,那種冷涼刺骨的感覺,至今仍讓她記憶猶新。
如今莫尋蹤的解藥,光憑氣息便能覺出帶有沁涼之感那味藥的成分,遠比雪凝丹重得多……
恐怕真如綠浮所說,這藥服下去,會有似萬蟻蝕心之痛。
淳于嫵將藥丸送入口中的動作,便頓住了。
下一瞬,她卻突然自嘲的笑了起來。
上一世爲了任務,她可是能將生死拋諸腦後,一切無所畏懼,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如今,面對這一點點的痛,她居然猶豫了?
真是不像她的風格!
但,這確確實實就是現在的她。
上一世爲國效力,完成每一個任務,是她的目標,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寄望,所以不惜代價,即便拿命去拼,她也要達成。
而這一世,在陌生的異時空,她有了爹孃有了家人,雖然渣男蓮花不斷,可親情友情,以及某位對她默默的護衛,都在源源不斷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這些足以成爲她難以放下的牽掛。
人一旦有了掛念,有了牽絆,連心腸都會不自覺爲之變得柔軟。血雨腥風打打殺殺,與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毋須想,她願選擇後者。
淳于嫵仰頭,將解藥丟進口中。
猛藥去痾。
只要活下去,這點痛算什麼?
藥丸入口即化,沁涼感順着喉嚨蜿蜒滑下,脣齒間很快只剩一陣淡淡的微苦。
幾乎立刻,淳于嫵便感覺到胃裡開始泛冷。
淳于嫵生生打了個哆嗦,忙拿過莫尋蹤謄寫的那本神秘心法,上榻雙膝盤坐,默唸起來。
艱澀的字句,極其難懂。淳于嫵雖記憶絕佳,很快背下一小部分,一卻時間難以領悟其中深意。
無法理解心法的奧妙,便無法修煉,無法抑制解藥起效帶來的痛楚。
不多時,淳于嫵只覺胃裡冷意凝集,如同有一團厚重濃雲,充斥在整個胸腔,雲裡又似在落冰花,一片片順着血液,擠壓磨礪着經脈,向渾身漫去。
痛意乍起。
淳于嫵臉色刷的白了,緊緊咬住下脣,才抑住差點飄出喉嚨的那聲***。
這藥效發作的痛,比萬蟻蝕心難捱多了!
淳于嫵額頭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冒出一滴滴汗珠,順着腮邊滴落在心法上。
淳于嫵忙伸手去試,試着試着,她的動作越來越慢。
只見心法上,被汗水暈染的那幾個字,經她一試,宛如拆分開來。
見狀,淳于嫵停下動作,將那幾字默唸一遍,竟似比方纔易懂許多。
淳于嫵眸色一亮,再一轉,利落撕下心法的第一頁,忍着每一寸肌膚被冰針刺扎的痛楚,顫抖着下榻,倒了一杯茶水,從上至下澆向書頁。
水慢慢浸透頁面,字一個個依次暈開,那些暈染的墨跡,像是一個個新寫出的字。
頁面上的十列字,片刻間化作二十列。
淳于嫵目光一掠而過,通順了!
她迅速將整頁心法背下,坐回榻上,按照拆分後的字鑽研修煉。
片刻,丹田中的內息,竟開始慢慢凝聚,一股暖意徐徐升起,一點點驅散胸腔中的冷意。
不知多久,痛意消失,藥效終於過去。
淳于嫵渾身衣衫盡數被汗水泡透,整個人虛脫般癱軟在榻上。
這才服用第一粒解藥,就把她痛成這幅樣子,往後每一次服用都會比前一次來得兇猛,那等到最後一粒,豈不是要讓人痛不欲生。
看來,她必須得加緊將心法琢磨透徹,否則萬一剋制不住痛意,鬧出動靜,就不妙了。
淳于嫵歇了片刻,精力稍稍恢復,起身將汗溼的衣服換下,去淨房略略擦了身子,這才重新躺會榻上,很快睡過去。
白日裡背心法,夜裡服解藥拔毒,成爲淳于嫵的首要大事。
幾次解藥服用下來,她明顯感覺精力比之前好了許多。當服完最後一粒藥,從痛不欲生的絕境裡重生過來,她更是覺得一身神清氣爽。
雖然很想將朦朧醉已解的喜悅分享給爹孃,不讓他們擔心,但淳于嫵想了想終究忍住了。
幕後黑手沒有浮出檯面,多一個人知道,就一分泄露的危機。
時間一晃,又是大半月過去。
五月初六,將軍府滿掛紅綢,暄天的鑼鼓聲裡,終於迎來楚鳳儀的大婚之期。
十里紅妝,漫天飛花,鋪地紅毯從將軍府大門綿延出去,整整圍了楚京城一圈。看熱鬧的百姓擁擠在街道兩旁,津津樂道,無一不嘆這場婚禮氣派。
因是將軍府的喜日子,府中所有人齊齊換上喜慶的新衣。
淳于嫵也換了一襲淡粉色衫子,罩一件茜紅色如意雲紋輕紗半袖,系一條海棠紅織金裙,淺黛輕妝,高挽飛雲髻別了兩支赤金鏤空刻牡丹簪子,並着幾朵珠花點綴,頗爲精緻。她一向穿得清淡,今日的一番打扮,愈發襯得眉目如畫,清妍中添了幾分豔麗。
作爲新嫁娘的楚鳳儀,正坐在妝臺前,着了正紅錦繡圓領長袍,團花霞帔的錦簇繁花,細細一看,竟是用密密的金絲線穿着細碎水晶和珍珠,繡出的並蒂蓮與纏枝寶相花,奢華不菲。
長公主滿臉笑意站在楚鳳儀身後,拿了金梳子,一邊替她梳髮一邊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滿滿的祝福從她溫和的聲音裡溢出,伴着外頭震天的鑼鼓聲,儼然是喜慶非凡的氣氛。
替楚鳳儀挽好髻,長公主將鳳冠戴到她頭頂,冠前是一隻銜珠綵鳳,鳳尾分成扇形垂下無數細小的珍珠,垂在容顏前,散發的光華在滿殿燈光下,璀璨奪目。
淳于嫵望向鏡中,只見珍珠簾後楚鳳儀妝容精緻,竟生生壓下她素來的溫婉柔雅,顯得無比的端莊華豔。
淳于嫵不禁讚歎,“鳳儀妹妹今日真美。”
“娘……”楚鳳儀臉上竟浮現出一抹羞赫。
長公主拍拍她的手,笑道,“阿嫵,新娘子哪有不美的。等你出嫁那日,娘一定將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時辰不早,迎親的花轎就快到了,鳳儀該給我和將軍奉茶磕頭了,我們去大廳吧。”
說完,長公主替楚鳳儀蓋上蓋頭,牽了她的手,朝大廳走去。
看着二人相攜離去的身影,淳于嫵沒有立刻跟上去。潛意識裡,她始終覺得楚鳳儀不會甘願嫁給蕭擎。
可楚鳳儀的反應,卻又讓人挑不出任何的不對勁。
淳于嫵打量了一圈滿是喜慶的房間,微微垂眸站了片刻,這才擡步往大廳走去。
但願,真的只是她多慮了。
淳于嫵走到大廳,楚鳳儀正跪在地上,向端坐於主位的長公主和淳于驍奉茶。
幾位姨娘也都打扮得很是端莊,依次坐在主位之下,淳于娉淳于婷亦是紅衣紫裳,亭亭立在二姨娘身後。
人人皆是一臉喜色,尤其是淳于娉淳于婷二人,更加掩不住,那歡喜幾乎快飛出眉梢。
淳于嫵目光掠過衆人,不由在心底冷笑一聲。
這些人神色雖都不假,可有誰是真正在爲楚鳳儀將爲人妻高興?她們歡喜的恐怕只是楚鳳儀嫁出去,將軍府從此便少了一個壓在頭頂上的人。
見楚鳳儀起身,淳于嫵走進廳中,經過六姨娘身畔,卻腳步一頓,這才驚覺六姨娘身後空空蕩蕩,淳于嬌竟不在。
將軍府的家規條例裡,明確規定凡遇府上大日子,主子們一律不許缺席。五姨娘事先不知婚期定的這般早,與七小姐回不來可以理解,可淳于嬌缺席,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淳于嫵微微蹙眉,收回目光,走向長公主身側,若所思看向鳳冠霞帔大紅蓋頭遮面的楚鳳儀。
心中才壓下去的異樣,又冒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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