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這天正是小雪,金德旺回到了黑槐峪。他到縣裡去了,在縣裡開了三天的個體勞動者表彰大會。往年都是老於,今年鎮上有意輪給了他。受表彰的有好幾十位,縣上的領導親自授獎。縣裡的電臺、電視臺都照了像,攝了影,報社的記者也搞了文字。電視臺的攝像燈像明晃晃辣的小太陽,把金德旺的眼睛都照花了。

場面很大,又是戴花,又是握手,大紅證書上的金字亮燦燦的。

風光得很。

他這是花錢買榮譽。

然而,他覺得,這是值得的。用老於過去的話說,這是政治資本,拿錢也不一定買得來的。金德旺仔細琢磨,覺得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老於不傻。如果不合算,老於是不會連續幾年接受的。今年也許是領導特地照顧他,才把這個名額給他的。

雖然花了錢,但還是應該感激領導的,他想。

會議一結束,金德旺就火急火燎地往回趕。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纔到了鎮上。

在鎮上小車站,他看見了民政助理老王推了一輛熄了火的電驢子。這裡的人喜歡沿用很老的叫法,把摩托稱爲“電驢子”。因爲這個地方驢子很多,山溝裡的人家把驢子當成主要的幹活工具。摩托比驢子跑得快,還能馱東西,而且不用吃草喂料,所以就叫電驢子。

“電”是代表先進的意思。

黑槐峪這地方,真正用上電,也就是五六年前的事情,而且,到目前爲止,也就是鎮上和附近的一些村裡,遠一些的地方,還不能通電。

老王也五十多歲了,一臉的落魄相。在鎮政府,雖然他也吃着皇糧,算是國家幹部,可要說他是官,手上卻是什麼權力都沒有。老婆在農村,有三個子女,也都沒有工作。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好。因此,他對現實是非常的不滿,平時就愛發個牢騷,有了機會,就會向別人討吃討要。他在民政上,管不到金德旺窯礦上的事,但他仍然隔三差五地會去找他。金德旺就會讓人給他幾包煙,或是一兩瓶酒。有了飯局,他要撞個正着,也會帶上他,把他弄得樂癲癲的。金德旺的大兒子金建軍每次看到老王,就說:這傢伙真是煩,像條到處找屎吃的狗!金德旺就說:算了算了,和氣生財。這種人,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說起來,也挺可憐的。書記鎮長們年年有人送上門,他卻只有四處討好,還要看人臉色。

“老金啊,馬上就年底了,窯上有什麼動作啊?”老王扯着嗓門打招呼。他穿着一件髒兮兮的軍大衣,推着車,摩托上全是泥巴和煤渣。

“年年一樣的,發魚。到時我讓人送幾條給你。”金德旺說。心裡想:現在離過年還有一大截呢。

老王的臉上就樂開了花,說:“你看你就是這樣客氣,真是過意不去啊!但是送魚好啊,祝你年年大發啊!”

“沒事的,小意思嘛。”金德旺說。

雪是越下越大了。往年是入冬就下雪,今年是趕巧了,正好在小雪節氣這天下雪。從縣裡回來的半路上,雪花就開始飄了,而且越飄越大。金德旺在小站的附近,叫上了一輛拉客的小三輪,吩咐徑直開到窯礦上。到了年根了,礦上事多。一部分工人要發工錢了,一部分工人要提前回家。另外,礦窯上還要安排一部分人生產的。一到年終,礦上亂亂的。還要防止一部分工人偷拿礦窯上的東西。每年礦上總要丟東西。什麼都丟。大到電機、水泵、鑽槍,小到通風扇、錘子、鐵釘,甚至連木板,他們都要偷。逮着了,也沒有辦法。最多隻是教訓一通,扣點錢。礦窯上還是要用人,繼續幹。

從鎮上到窯上,有十多裡的路。

到礦上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礦上有燈。

很少的燈光,昏黃的。雪已經慢慢停了,雖然有一陣子下得很大,把金德旺的肩膀都下白了。地上也是淺淺的一層白,但不久就融化了。現在這種時候,雪還積不住。然而進入大雪節氣就不一樣了,那時候滿山遍野都是雪,一直要到來年的入春纔會全部融化掉。

金德旺先是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空蕩蕩的,只有兩三張簡易的辦公桌,一部電話。靠牆放着一張長排條椅(上面放着兩張過期的報紙,大概是誰看過了隨手放的)。牆上貼了兩條關於安全生產的標語(那是專門貼給上面檢查的人看的)。一個小櫃子,裡面放着鎮上發來的一些材料。地上全是菸屁股。

食堂棚裡漆黑的,馬小娥大概已經走了。馬小娥是在食堂裡做飯的。大概她又回村裡去了。她身邊有個孩子,五歲,男孩,常來回接送的,或在她這邊,或送到孩子的奶奶家,甚至是姥姥家。

金德旺就又來到了值班室,看到裡面有好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喝酒呢。看到他進去,他們都有些驚訝,驚訝中有些緊張。二槐帶頭站了起來,今天是他值班。他的臉紅紅的,也不知是酒已經上頭了,還是因爲緊張。“呃……啊、嗯,礦長……還沒吃飯吧?”他努力地笑着。金德旺揮揮手,示意他們坐下只管喝,“我過來看看。”但二槐卻並沒有坐下去,繼續站着說:“沒事的。今天一天挺好的。一天金建軍一直在的。西山的那批煤拉走了,今天好像也把貨款結清了。井底下也挺正常的,沒事。”

“明天早晨誰的班?”金德旺問。

“是周大柱。”二槐說。

金德旺“噢”了一聲,然後轉身出了門。他在窯區裡又轉了一大圈。剛轉過三號井口,二槐追上了他,遞給他一隻電筒,討好地說:“沒事的,您放心吧。挺好的。”

“好的。”金德旺說,“值班的時候清醒點。”

“放心吧放心吧,”二槐巴結地說,“我們定時巡查的。”

金德旺又“噢”了一聲,轉身四處看了一下。一切好像都很正常,沒有任何不妥,他這才放心地決定往回走。

整個大山裡一片黑漆漆的。

雖然有着手電,但他走在山路上還是有些高一腳低一腳的。

他往山下村子裡走。

村裡就在山下,不遠的地方。

金德旺養成習慣了,不管在外面呆多久,無任回來有多晚,他第一件事就要到窯上去轉一轉。窯上事多,要就沒事,要出事就是大事,所以他一刻也不敢馬虎。很多時候,他都是吃住在窯上。

平時在窯上,大兒子是他的主要幫手。大兒子金建軍是四年前結的婚,娶的是西坡地人家的女兒。媳婦長得不錯。剛嫁過來的時候真的是一朵花。

是花就會招蜂引蝶。媳婦劉璐璐也不能例外。金德旺也說不清發生了那件事後,到底是好還是壞。當時兒子要打媳婦,是他攔住了他。他有他的算計。在這個家裡,真正說話算數的就是金德旺。一切都是由他來拍板做主,當家。

金德旺有四個子女,除了大兒子金建軍結婚成家外,底下是個女兒,叫金巧雲。金巧雲長成大姑娘了,也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但現在還沒有定下來。來上門提親的人不算少。但金德旺不想那麼急,他要認真地選擇掂量一下。二兒子叫金建設。小兒子叫金建明,去年剛剛考上了大學。

在四個子女中,無疑,金德旺最喜歡這個小兒子了。大兒子金建軍長得最像他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二兒子也像。女兒金巧雲呢,有些像他,又有些像她媽媽。只有這個小兒子金建明,長得白白淨淨的,眉清目秀,真正的學生模樣。誰也說不清他長得到底像誰。也許,他天生就是一個優秀的人才啊!

金德旺滿心歡喜。

兒子是他的驕傲。

像所有的人一樣,金德旺對文化總是充滿了嚮往。他自己文化不高,而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因爲當時家裡的客觀情況制約,而不能盡興地讀書。大兒子是讀到了初中二年級,沒畢業;二兒子正好是初中畢業。女兒金巧雲是初中畢業後沒有考上高中。只有這個小兒子,成績一直不錯,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高中,然後又從高中考上了大學。

雖然只是一個二本,但是,這足以讓金德旺自豪了。

無比地自豪。

不管怎麼說,他是一個大學生,是這個黑槐峪少數幾個大學生之一。有了這個兒子,讓他金德旺感覺可以和那些幹部們平起平坐了。自己雖然沒有太多的文化,但兒子有文化;自己雖然不是國家幹部,但兒子卻是可以成爲國家幹部。尤其是,另外的幾個窯主,沒有一個子女有出息,能考進大學的。光這一點,他們賺再多的錢,本事再大,也不如他金德旺。

他金德旺才叫真正的後繼有人。

一個大學生,頂他一百萬。不,這遠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是這個兒子,讓他在他們面前,感到腰桿的硬朗。

一想起這個出息的小兒子,金德旺的心裡就感到格外的欣慰。

路上到處都是亂石和煤矸,金德旺在電筒的光芒下走得磕磕碰碰。夜真是特別的黑,黑得自己就像個瞎子。不知是什麼時候,雪好像又飄了起來。風也大了,颳得嗖嗖的。金德旺在漆黑中,忽然感到一種異樣。他似乎還聽到了一種特別的聲音,感覺危險就在自己的身後,或在不遠處。突然,不知從哪竄出來一隻什麼東西,撞在他的腿上,把他嚇了一跳。是什麼東西呢?兔子?這樣冷的天氣,不可能會有兔子。要不就是野狗。然而剛纔那一擊,力量和體積又都不像是野狗。

疑惑增加了他的恐懼。他不時地用手電往身後照一照,灰白的光柱筆直地把黑夜切開,但光柱所照之處,除了路面和野草以及空無一物的空間,沒有任何的異樣。沒有見到異常並不代表就沒有異常。也許危險就像一隻怪獸潛伏在你所不知道的某處,當你沒有意識的時候,猛地撲過來,一口咬斷你的喉管。事實上這種危險意識並不是完全虛幻的,這些年這一帶經常出事。窯上是一年比一年亂。打架搶劫甚至出了人命的,也不在少。

金德旺一直小心着。不管你在何處,你永遠在明處,而別人則是在暗處。明處的人忙碌着,而暗處的人卻一直在想着如何算計着呢。雖然他金德旺處處小心,爲人謹慎,但事實上任何人都可能是你的仇家。只要你窯還在生產,別人就會眼紅你,算計你。而且,在實際生活中,你根本不可能不得罪人。一旦人家抓住機會,就可能往死裡整你。

所以,走這樣的夜路,心防別人的黑棍,並不多餘。而且,你越是有錢,事實上危險也就越大。幾年前,那個老趙實際上就是死得不明不白,很是蹊蹺。因此,一個人,尤其是在一個比較貧困的地方的有錢人,一定要懂得隱藏,懂得收斂。

一路上,金德旺邊走邊想。直到手電的光柱中,出現了村口的那棵老榆樹的影子,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2

一個特別晴好的天氣。

天氣的變化是真大,正像俗話說的,“人心晝夜轉,天變一時間”。

金德旺一覺醒來,感覺精神特別的好。

他早早就醒了。

事實上他剛起來的時候,天還有些陰。村子裡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遠處的一些山上飄着烏烏的雲。他起來以後,掃着自家院子。就在他掃院子的時候,老太婆起來了,去了竈房燒飯。慢慢地,村裡都有了動靜,豬兒叫了,驢子吼了,狗也吠了。而雞圈裡的雞也開始騷動起來。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開始籠罩上了一層淺灰色的炊煙。那些炊煙,在黯黑色的屋頂上浮着,並不馬上散去。於是,整個村裡都瀰漫着煙火味。那種煙火味,是隻有潮溼的柴禾燃燒時所獨有的。

金德旺家是個四間房的老屋子,蓋起來有十幾年了,如今看上去已經有些舊了。在村裡的民宅中,非常地不起眼,完全和鄰居們的那些房屋混雜在一起,一片灰黯。金德旺不張揚。他不想張揚。

陽光是突然綻出來的。先是在遠處的山頭上,露出一點亮。很小的一點。當時整個山頭和天空是連一起的,都是灰沉沉的一片。然後那種灰色慢慢地褪去,顯出一些山脈的深黑,而在深黑中,又透着一點深藍。那點亮一點點明顯,一點點尖銳起來。猛地,那種亮色一下擴大了,把整個東天撕開了一條大口子,——厚厚的雲層裂了一道縫隙,金色的剌目的陽光就像鍊鋼爐中的滾燙的熱水,瀉溢了出來。

所有的雲朵都被燙紅了,而云邊則像被燙傷了,燒成了金色。灼亮的陽光就像一條巨大的破冰船,把那些雲層,像冰塊一樣地撞開。雲層和陰霾開始褪去。遠處的山也開始有了明顯的輪廓。高低遠近。高山頂是亮,越往下越暗;低一些的山卻還在高山的陰影裡。遠處的山是朦朧的,土黃色;近處的山是清晰的,深藍色。

也許只有半支菸的功夫,天完全地晴了。偌大的一片天空,居然一絲雲都沒有了。就像一個魔術師,眨眼之間,把所有的東西都變沒了。空蕩蕩的藍,一望無際的藍。無邊無際的天空下,羣山也逐漸露出了全部的面目。很多山上光禿禿的,顯出一種褐黃,只有在山陰處,纔有一些黑森森的樹木。

金德旺在自家的院門口,可以看到遠處的那些小煤窯。

小煤窯一刻不停地在生產。

忙得很。

忙了好,他想,忙的就是錢啊。

以後,只怕是更忙了,他想。因爲,他已經把二兒子送走了,送到了城裡。人手更緊了。

反正是指望不上他的,還是走了好。

金德旺舒了一口氣。

轉回院內,他看到他的老父親也起來了。昨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父親還沒睡。他聽到了他的咳嗽聲,但他沒有過去打招呼。老父親已經八十多歲了,這個冬天裡身體一直不舒服。年紀大了,風燭殘年。

他在不停地咳嗽。

“咳嗽還沒好?”金德旺大聲問。

老父親又是一陣咳嗽,喘息着說,“——呃,呃,就這樣,就這樣。藥也、也吃了,就是不見好。”

“回頭讓巧雲給你再去買點藥。”金德旺說。

“什麼?水喝了。”老父親說。

“我是說,回頭讓巧雲給你再去買點藥。”金德旺又大聲說。

“沒大事的,不礙。”

“有病就要治。你不要拖。”金德旺又說。

老父親就沒有再吭聲。

也許,他是沒有再聽見。

人一老,就很可憐了,金德旺想。老父親現在說話都很吃力。甚至,連喘氣都費勁了。說不定,哪天說走就走掉了。

大兒子這時候也起來了(其實他是後半夜纔回來),但還睡意朦朧。“窯上都還好吧?”他問。“還好,扈四已經把賬結清了,三號井好像有點滲水。”兒子說。“好吧,快吃早飯,”金德旺有些風風火火地說。是的,他還是要一早就到窯上去。只有在窯上坐下來,他的心才能踏實。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大兒子有件事情沒有說,那就是有一個叫鄭三的人,又來窯上討工錢了。

3

如果從高處鳥瞰,可以看到整個黑槐峪,到處是被開挖的小窯井。

零散,但又密集。

大大小小,一共有幾十座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