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幾乎忘了呼吸,他自覺目光太直接,或許這時應該故作不熟的避開,可此時他根本難以控制自己的目光。
紅鯉的傘擡起,雨珠往後滑去,露出琉璃鏡的鏈子與令他魂牽夢繞的雙眼,崔季明笑得眼角彎了彎,目光渾不在意的從他面上滑去,這才行了個禮:“見過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恢復的可好?”
澤對她也算有幾分感激,雖然崔季明是賀拔慶元的外孫,以當日情況來看,她並不知情。澤蒼白的面容勾起了幾分勉強的笑意,彷彿從內心擠出笑都耗費了這些天恢復的全部力氣:“原來是崔三郎,聽說崔三郎那日之後重傷,也恢復了許多天?”
崔季明笑:“不打緊。看到殿下安康,臣便放心了。”
元望也站在太子身邊,修剛從馬車上下來。
崔季明敏銳的感覺到,那一場遇險,讓幾個少年的內心也悄悄改變了。
澤似乎意識到了殷邛對他性命的無所謂,生性中本有的敏銳,更成了目光中隱藏的一種忐忑與尷尬,崔季明甚至覺得,他恨不得立刻將身上那套太子的常服拽爛,然後找一個小小的箱子將自己鎖在裡面,躲開所有人的目光。
而修則更爲明顯,他對於崔季明成爲伴讀的行爲,顯得不甚在意了,走過來也算是勉力跟崔季明熱絡了幾句,卻遠不如以前跳脫,整個人有些迷茫。
修似乎之前並不喜歡尉遲家的小子,但聯想到曾經的小夥伴因爲太子遇害一案將被滿門抄斬,他好像是剛剛知道原來殷姓可以隨意殺人一樣,有點可笑的震驚與無所適從。
殷胥是站在人羣中看着崔季明的那個。崔季明和修聊了幾句,他們二人一併走進了弘文館,她目光甚至都沒怎麼往殷胥面上多看,他彷彿都覺得幾天前去院子裡時,那張薄宣上幾個眉飛色舞的大字,是他思念太久的幻覺。
崔季明作爲修的伴讀,自然分在了點墨院,她的座位在修的側面,在殷胥的後面,靠着被拉開的木門,外頭的杏花彷彿她伸伸手就能夠到。
班上幾乎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崔季明笑嘻嘻跟一圈人打過招呼,然後將摺頁本攤好,連裝模作樣都懶得施捨,從書袋中拿出一張薄毯,往桌案上一趴,毯子披身,準備開始補覺了。
修沒想到崔季明這麼不要臉:“今天是何先生的課,你這樣,何先生會動手的!”
崔季明從毯子下露出一縷捲髮和半張臉,眨了眨眼睛,笑:“沒事兒。我恨不得讓他把我趕出去,今天春光不錯,指不定外頭樹下睡的更舒服。殿下,您上課盡情玩吧,反正有我給您墊底。”
她說罷,又戳了戳前桌殷胥挺得如鋼板般的脊背,笑道:“更何況前頭還有這麼個屏風給我擋着。”
殷胥讓她戳的脊背一抖,冷聲道:“老實點。”
崔季明撇了撇嘴,對着殷胥,又好似有什麼共同小秘密般促狹的笑了。
殷胥如此近的距離回望了她一眼,心中涌起種種熟悉的情緒來。她還是入了弘文館,只是多了琉璃鏡和鐵杖,也成了修的伴讀。
可她還坐在他附近,以前上課搗蛋戳戳弄弄的臭毛病還是半分改不掉。
殷胥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崔季明已經趴下去,將自己埋回薄毯中。何元白進點墨院的屋內時,望着四面打開的門外的景色,剛想隨口詠兩句,就看見了二十個不到的學生中,令人無法忽視的一團蓋着花花綠綠薄毛毯的身影。
他掃了一圈,才發現,蓋着毛毯縮成一團的正是今兒要介紹的新生徒。
修也算是怕何元白,崔季明怎麼也是他的新戰友,他不好棄之於不顧,拼命的戳着崔季明小聲提醒道:“崔家三郎,先生髮現你了!快起來,先生走過來了!先生已經站到你面前了!啊啊快起來啊,先生要打人了!”
何元白手中的摺扇正要砸下來,修都感覺到那陣勁風了,崔季明的毯子陡然掀開了,那摺扇砸在了她擡起的手臂上。
“講堂上,你這樣成何體統!”何元白怒道。
崔季明笑:“也沒有要瞎子讀書的道理,先生要實在看不慣,我不介意滾到最後去坐着。”
何元白早年出關帶過兵,說來他也算是賀拔慶元的半個小粉絲,此刻賀拔慶元入獄,外孫成了修殿下的伴讀,何元白也大抵看得清是什麼個局勢。崔季明這是下定決心要混蛋到底,他也要做做表面功夫。
何元白:“崔三郎的眼睛不是看得清字麼?你這樣趴着,會影響到其他人!”
崔季明立刻伸手拿起硯臺,扣在打開的摺頁本上,一團黑墨差點流在桌子上。然後麻溜的一滾,枕着書袋,在桌子旁邊靠外的地板上躺成一長條,將她花花綠綠的小毛毯在空中一抖,鋪好在身上,對着何元白眨眼道:“先生,現在看不清字了。我這樣躺也不影響別人了吧。”
何元白:……好想打死這個小子。
何元白無奈:“你不可以發出聲音影響到別人。”
修一臉震驚的看着何元白就這麼認輸了,想了半天,才明白是父皇強行塞她進來的,她上房揭瓦都不一定能被先生趕出門。
她這躺下,腦袋正好在殷胥桌子旁邊,他低一下頭,就能看到崔季明得意的樣子。
何元白回到了前頭的長桌邊,今日講的是《禮記》,註解的卷軸很長,殷胥努力將注意力放在眼前,卻忽然感覺到順着桌沿垂下去的卷軸另一邊,有人拽了拽。
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不去理她。
卷軸遭到了一陣更用力的拽,他甚至懷疑,他要是不理崔季明,崔季明能拿起他的卷軸給扔出去。
殷胥爲了班上其他人不受影響,決定犧牲一下自己,偏了偏頭看向她。
崔季明笑嘻嘻望着他,比了個口型:“睡不着。”
殷胥偏回頭來,一副“幹我屁事”的樣子。
但崔季明顯然下定決心要找他玩,腦袋都快拱到桌子下面了,伸手去拽他衣角。殷胥不低頭,隨手拍開,崔季明鍥而不捨。
殷胥無奈,低頭小聲道:“睡你的,別打擾我。”
崔季明躺在地板上,將自己整個人拱過來,拽着他衣角不撒手:“我無聊嘛。”
殷胥巍然不動。
她竊竊私語的聲音像是耳邊縈繞的蜜蜂。
“九妹九妹不要不理我啊!這個班我都不熟,咱倆好歹也算有點革命友誼嘛!”
“小冰塊,小冰塊你這麼認真學習,我好愧疚啊。”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
殷胥低頭飛快的掃了她一眼,心中認命似的嘆口氣,面上端着:“你想幹什麼。”
崔季明眨眼:“別裝了,兩輩子加起來都一把年紀,這些玩意兒你不都快學爛了,還有什麼意思。”
殷胥:“學無止境。”
崔季明剛要再開口,眼睜睜的就看見一柄摺扇從何元白的方向擲出來,準確無比的砸在了殷胥的額角。
殷胥捂着額角,一瞬間表情懵了,他擡起頭來,估計是多少年沒有人這麼打過他,崔季明滾在地上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何元白:“胥,不要交頭接耳!”
殷胥瞪了崔季明一眼,垂頭道:“是。”
崔季明打滾:“哈哈哈哈哈活該!誰叫你受不了誘惑哈哈哈哈哈!你說你交頭接耳都做不好,動作幅度這麼大誰都能發現——啊!別拽我衣領!”
何元白將崔季明連着她的小花毯一併從地上提起來,怒的給了她後腦兩錘:“你就是個禍害!連最老實的學生你都能去影響!胥,告訴她應該怎麼做!”
殷胥瞥了一眼都快比何元白還高的崔季明,道:“堂內不許喧譁、正背跪坐、目視書本。”
崔季明:“先生,我都說了,您直接把我扔出去多好。”
何元白笑:“我不能隨便放棄你這種苗子,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萬一你能改過自新呢。不如午後將第十八章學記抄十遍,連着註解,或許你會有新的理解。”
崔季明聽到要抄東西,眉毛都擰了:“您放棄我吧,我這種學渣就是文章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您有撈我一把的功夫,不如多去放幾把屠刀。”
何元白笑着搖頭:“我自沒有工夫去讓你改過自新,可總要給別人一次爲師的機會。”他目光掃過同班,顯然是要找個監督的人,修把手舉得老高,就差蹦躂起來:“先生,我!我!”
何元白:“修,你指不定會偏袒你的伴讀。之前的旬考,胥名列前茅,那便是胥吧。這根戒尺給你,她若是下午再多言,你便可用這戒尺抽她。今日午後必須抄完十遍。”
崔季明:“……”
她一不要臉,二又武力值高,給九妹一根小戒尺能管屁用。
殷胥還沒來得及點頭,何元白就不容置喙的真的將她扔了出去。
午前的課結束後,殷胥拿着那沉甸甸的戒尺出去,剛拐了個彎,就看見了靠牆倒立,嘴裡還悠閒叼了根草的崔季明。她見到殷胥一下子來精神了,吐了草葉,單手撐着,另一隻手去摸索自己的琉璃鏡,帶上後道:“喲九妹,還真打算打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