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被當成人偶坐在那兒試妝,母女倆擺弄着樂呵呵玩了一下午。
給她化妝的是太子身邊的靨姑, 那靨姑倒是化妝器具挺全, 就是給她打粉的時候, 那簡直就是乾粉刷牆, 粉末飛騰,白霧繚繞,她吸一口氣都怕自己得塵肺,只能秉着。
南河的衣領都被兩邊兩個宮女扯下去了三分,她感覺自己半個肩膀都快出來,再扯扯就要露溝了。
靨姑就把手裡鵝蛋大的粉糰子,往她脖子上擦去。
她感覺自己被粉塗過的毛孔都快被憋死了……
等她被折騰的差不多, 到了畫眉毛和嘴脣的時候, 她已經放棄掙扎了。
舒總見她又冷又拽的樣子, 師瀧在她面前都跟半個孫子似的,哪裡見她蔫兒似的任人擺弄,憋笑道:“快點化吧,別折騰她了。”
靨姑給她畫了個沒拇指尖大的嘴脣, 這才點頭, 拿了個銅鏡來。
南河望了一眼鏡子,嚇得自己半口氣沒上來。
就這模樣,走到淳任餘面前,他這個當老子的都絕對認不出來。
眉毛細的就是一條線,桃心形狀的小紅脣,臉白的一點血色都透不出來。不過靨姑還是手軟, 沒把她以前的眉毛給颳了,她鬆了一口氣。
魏妘瞧見她一副受驚嚇的樣子,笑的不行:“暄兒這樣出去,絕不會有人亂說的。”
南河又斜眼往鏡子裡瞧了一眼,眼瞼附近因爲怕米粉進了眼,沒有全塗白,更嚇人了。她真的想努力理解,但是在覺不出到底有多美,魏妘也平日裡不敷粉只畫脣眉,不也挺好看的麼。
那對母女倆抱在一塊兒笑得不行,還是舒先開口:“快給她洗了吧,她要生氣了。”
南河瞧見這母女倆笑的一模一樣,倒是也不會生氣,還有點壓不住的想笑。
真難得,這一家子人,挺像一家子的。
她突然想起白矢。
要是白矢在,肯定覺得自己是外人吧……
靨姑拿軟巾沾水給她擦了臉和脖子,南河拿起米粉糰子,對舒道:“要不你也來試試。”
舒縮着脖子一躲:“我不!”
魏妘也賣了親生閨女,逮住舒往前一推:“來來來,都來試試!”
舒被逮的掙扎不了,直搖頭:“給她畫和給我畫有什麼區別,我們倆高矮胖瘦都一樣呢!”
魏妘和南河哪裡能饒了她,把她摁住又是一陣搗鼓。
南河覺得自個兒一向沒有同性緣,她自己性格也跟女孩兒玩不到一起去,卻沒料到化妝這點事兒,她們母女仨倒騰了一下午,直到天都黑了,巫者前來,靨姑進來報,南河和舒才着急忙慌的把畫的鬍子給洗下來,又恢復了平日的樣子去迎人。
三個人看着彼此都繃出了外交面孔,又忍不住都噗嗤笑了。
春祭是在明日清晨,但明日是祭祀天地神靈的國家級別大祭祀,今兒晚上,他們一家三口還要像普通的貴族家庭一樣來祭祀山川河流。然後可能太祝和太卜就不放這一家三口睡覺了,直接就演習明日的祭祀禮儀,順便再最後跟第一次參與祭祀的太子強調一下如何行止,算是相當於彩排了。
中原國家,沒有楚國那麼迷信鬼神,但祭禮依然是重中之重,太祝太卜的地位也絕不低,而且太祝太卜的帳篷都是最靠近祭臺的,魏妘和舒也正要往那邊方向走。
南河也祭祀過山川河流,估計都是燃燈、飲水、洗面、薰香、歌舞那些小活動。
臨走之前,舒很不捨的看了她一眼。
南河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舒估計是因爲明明是一家四口,她卻不能參加,心裡有些難受。替她難受。
南河倒不在意這個,她笑了笑。
舒走過來幾步,抓着她手腕,小聲道:“等你做了太子婦,我們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就可以一起去祭祀了。你就也能跟我一起到祭臺上了。”
南河:……要不是知道這是自個兒雙胞胎姊妹,她真是要心裡漏拍了。
說着舒還對她眨了眨眼睛。
這孩子雖然女扮男裝之後還有點小白臉氣質,但長得還是俊逸的,這樣就跟分享小秘密似的眨眨眼,撩的她這個老園丁心裡都打了個激靈。
小撩人精,不得了啊。
南河擡了擡手:“嗯,姎回去了。”
舒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郊祭的高臺外,帳篷圍了一圈又一圈,火盆燃起,高車駿馬來往,偶有歡笑言論之聲,算是熱鬧。
南河在帳外看了一會兒祭臺上的火盆,灰煙在黑幕裡嫋嫋,晉王的近衛在來回巡邏行走。
祭臺,她也登上去好幾回,不過不是走中間的臺階,而是在中段的平臺站着,可以仰視到辛翳對着三牢行禮。等敬天的禮儀之後,他就要吃一口祭品,比如羊肉、粟米之類的,等他吃過之後,羣臣要分食祭品。
她能夠站上祭臺,已經是做令尹之後的事情了。
那時候,南河位列羣臣之首,雖然她這個年輕又來自他國的令尹,是楚國無數人的眼中釘,但她還是羣臣分食中咬第一口的那個人。
要等靈巫將飲食的臺子端到祭臺的中段來,她率先拿起某人啃過的煮羊腿,緊鄰着某人狼似的牙印旁邊,比較文雅的咬了一個圓圓的的牙印。
她看着那牙印,還覺得自己是不是咬的太娘了而蹙眉,羊腿就要傳到下一個大臣手裡了。
她一擡頭,十五六歲的辛翳穿着禮服站在上頭幾層的臺階上,似乎對她咬了一口羊腿的事情很滿意,眉眼裡都透着高興。他兩袖一展,冠冕前的珠子晃了晃,往下走了兩層臺階,面朝祭臺下裝作看下頭臣民軍隊,脣勾着,語氣似訓她似的小聲道:“吃什麼東西都給個田鼠似的,咬那麼一小口。就是因爲飯量差的大,我現在都比先生高了。”
荀南河記得自己那時候竟然好脾氣的沒懟他,只是等黍米飯遞到她手裡的時候,辛翳挑眉看了她一眼。
那黍米飯是被堆成了一個攛的不能再高的小山,辛翳一口,把山吃成了高原,她對着那高原,頭上還帶着禮服配套的高帽,實在做不到低下頭去像他似的狠狠咬一大口。她只得又跟張不開嘴似的在高原的邊緣咬上一口,給那高原咬了個豁豁。
辛翳眼神嫌棄:“嘖。先生怕是身上真沒二兩肉。”
荀南河瞪眼:二兩肉?
不論是男人的二兩肉,還是女人的那幾兩肉,她還真都沒有。
胸平怎麼了,要不是平,能當上令尹麼。
他看見荀南河瞪他,卻笑了,在羣臣分食的時候,他開口說話,連開口的第一個“孤”字,都喊着笑意打着彎兒似的。
荀南河心裡都要罵了:不就是吃東西娘炮了一點兒麼?就這麼好笑?!都這場面了還想着嘲笑她?
現在想起這樣的事兒,她倒有點不明就裡的莞爾了。
歲絨又嘟嘟囔囔道:“先生!小心別凍着,郊外還是風大,您快回去早點歇下吧。這要是受了風,那就可是——”
南河怕她嘮叨,連忙一縮脖子回帳內了,嘴上道:“好,今日一定早點睡。”
她就不信睡不回楚國去。
南河躺下,翻來覆去沒睡着,等迷迷糊糊有點睡意,夜都深了。
她只感覺自己躺在柔軟的被褥中,再度緩緩醒來的時候,耳邊一陣寂靜,少了新絳那片營帳裡的喧鬧與車馬聲,眼前也不是皮帳,而是結構精密的房樑。
南河盯了房樑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竟然……時隔幾日又回來了。
她嗓子鈍痛,頭也有些發暈,難道是因爲溺水昏迷了幾日?
南河費了點力氣才爬起來,只看到宮室內打掃的還算乾淨,她躺在一張宮室西邊的牀榻上,有一漆木屏風繪着鳳凰,牀角掛着鈴鐺。
看來她還是在楚國,而且是在宮內。
辛翳沒有要殺申氏女?她現在還是以夫人的身份留在宮中?
她起身,拿起牀上的薄皮毯,披在身上,光着腳起身繞過屏風,朝外走去。
宮室的角落裡點着一些燈燭,微光的映照下,屏風外有一張放在地上的矮小軟榻,看起來還沒辛翳當年養過狸奴的窩兒大,但上頭蜷縮着個年輕宮女,睡得不甚安穩。
她也沒有叫醒宮女的打算,南河光腳走到門邊,打算自己出去看看。她對楚宮也算熟悉,或許看看也知道自己在楚宮的哪個方位。她纔剛剛拉開了門,一陣風吹進屋內,她仰頭就看到了一輪明月。
楚宮的月亮,連帶這片星空,她看了許多年。
只不過她仰頭看夜空的時候,大部分都有個人在身邊,央着她要她將名爲南河的星宮指給他看。
南河正要邁出宮室到走廊上,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恐的問話:“誰?誰站在哪裡?”
南河回過頭去,只看到那蜷在榻上的宮女已經醒來,驚愕且害怕的望向她,等到看清她的臉,陡然尖叫一聲:“啊啊啊啊!”
南河:臥槽?!我到底是長得有多醜,能不能一個個見了我都這種表情啊!
這宮女的一嗓子,驚動了整個宮室的人,等宮室內外燈火通明,所有的宮人都穿着單衣擠了出來,趕忙點燈燒水,她也被剛剛尖叫的宮女扶到桌案前。
那宮女剛剛嚇得不行,此刻的表情卻是又驚又喜,道:“夫人,您有什麼不適麼?要不要讓巫醫來給您瞧瞧?”
南河搖了搖頭:“你是?”
宮女連忙行禮:“女官藤見過夫人。”
說着,另一個宮女端着裝着熱水的銅盆走來,將銅盆放在桌案旁的矮架上,也俯下身行禮道:“女官森,見過夫人。”
森看起來更成熟一些,低聲道:“夫人昏迷幾日都沒吃過東西了,這會兒是不是餓了,我們可以令庖廚生火,熱些粟漿米粥。”
南河確實感覺到這個身子胃裡空空,點頭道:“善。這裡可有鏡?讓人端來吧。”
藤慌手忙腳的走到櫃子中,拿出一個木架,一面獸紋銅鏡,擺在桌案上。森對藤使了個眼神,拿着點燈用的豆油燈,要藤借一步說話。
到了走廊上,森拿着油燈,以手擋風,輕聲道:“你還記得大巫說,夫人若是醒了,要我們儘快告知他麼?我已經派人去了。”
藤驚了一下:“可那大巫,不是說過什麼‘毒死’之類的話麼?他要是過來毒死了夫人又如何?”
森細細的眉毛壓低,輕聲道:“你剛剛喊了那一下,大家都知道夫人已經甦醒過來了,遲早要傳到大巫耳朵裡,我們不說,到時候也要怪罪我們。”
藤咬着嘴脣:“可是要是夫人死了,咱們都要去再做那些雜活了……”
森:“那也沒辦法,夫人的事兒,涉及大君和大巫,哪裡是我們能從中作梗的。不知道大巫的人是一會兒就來,還是明天才來,總之我們也要先守着夫人。”
藤點了點頭,正好有宮人從走廊那頭而來,漆盤上端着陶鬹和銅碗,是熱好的粟漿與米粥。米粥里加了點開胃的漬梅,還放了一小碟切成小塊的巢蜜,是用來咀嚼香口的時興玩意兒。
藤接過托盤,正要進屋,想起了什麼,這纔回過頭來:“我想起來了……夫人長得像荀君對吧。”
森沒說話,抿了抿嘴脣。
宮人拿過豆燈,託高去點燃走廊上的銅燈,光漸漸亮起來,照亮森的眼睫。
藤:“我還記得,好幾年前荀君出入宮廷的時候,你還拉着我去看。那時候我怕撞見了大君被砍了頭,你卻說,要是撞見大君的時候,荀君也在場,他心善又勸得動大君,就肯定不會讓大君殺人的。”
森兩袖並起,垂下臉:“那都是沒長大時候的事兒了。”
藤:“這些年你不也見過荀君幾次麼?”
森咬了咬嘴脣:“他怎可能記得一個小宮女。我是那時候癡迷荀君又如何,他又不似楚王,溫和又有禮,宮女之中,誰不愛慕?如今提這個又有什麼用。這夫人只是長得像,還是個女子,和荀君又有什麼關係!”
藤想了想:“……也是。這位夫人還不知道能在宮中活多久呢。”
說着她端着漆盤迴到了屋內。屋內燈燭點亮,照的通明,申氏女正呆呆的坐在鏡子前。
南河心頭的震驚,已經不能簡單用一個“臥槽”來形容了。
鏡中的女子,除了一些細節上稍顯的女性化一些,跟她以前荀南河的身子,最起碼有八分相像。那兩分不像,還可能跟她的服飾髮型有關係。
甚至此女的身量,幾乎和以前做荀南河的時候差不過高,算是女子之中修長窈窕的那種。若不是眉心的紅痣,她幾乎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詐屍了。
這長相,絕不可能是申氏女兒,爲何申氏嫁女入宮,卻送了她進來?
難道是申氏特意尋來了一個相貌和荀君相似的人,想要送到宮中來?爲的是什麼……難道連申氏也信外頭什麼嬖大夫的傳言,以爲辛翳是跟她有一腿麼?!
這羣人是不是腐眼看人基啊喂!好好的師徒情,君臣義,養護八年的感情,在他們眼裡都是這種肉體關係麼?!
南河氣得肝疼,但也忍不住想,這申氏到底是從哪裡找來的這個紅痣女子。
她早年間聽說過齊國氏族、公族之爭非常慘烈,慶氏成爲把持朝政第一大族,荀氏在臨淄慘敗,有的被屠殺,有的則被驅逐出境。是不是荀囿的近親在齊國也有些女兒,畢竟血統在,樣貌和她非常相似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荀氏在齊國落魄,申氏想要找到跟荀南河有血緣的女子,也並不難。
南河忍不住又望了鏡子一眼,嘆氣。
怪不得辛翳當時會發這樣大的脾氣。他們二人清清白白的,卻被外人誤解成那樣,還把一個長得像她的女人送進宮當夫人,這不就是毀她荀南河的清名麼!辛翳看來還是重視她的名聲,也不願師生之情被人這樣誤解,才當時發怒吧。
南河心裡真是又覺得自家孩子好的把辛翳從頭到腳誇了一遍,連自己頸上的指痕都能忽視了。
這會兒,藤把吃食端過來,她喝了一點熱粟漿,考慮了一下,問道:“你知道申氏現在如何麼?”
藤手抖了一下,連忙使勁搖頭道:“婢、婢不知這些……婢只是負責來照顧夫人。”
南河想了想又道:“聽說大君病了?病的嚴重麼?”
藤一張圓臉憋紅了:“婢見不到大君,也不能打聽這些事情,不太知道。只知道這些日子大君都歇了,沒有上朝面臣。”
南河長長的應了一聲:“想要見大君,難麼?”
藤打了個哆嗦,更怕了,伏在地上,兩手貼在地上:“夫人,婢不知道。婢只知大君不見宮女,夫人、夫人要是想見大君,或許婢、婢可以去問司宮。”
她也知道辛翳不見宮女,但這事兒也不是說他仇女,更多是應激似的怕……
唉,現在見個辛翳,還要去求景斯了。
不過看得出來,這個夫人沒被弄死都要感謝辛翳留手了,要見他幾乎等於找死。她本來不就是要清閒麼,現在倒也算是清閒,只要她別往辛翳眼前湊。
而且就她現在頂着的這張臉,只要她舉止上表現的像自己了,辛翳肯定就覺得是申氏教她學荀南河,說不定一時憤怒,直接把她給掐死了——
這特麼算什麼事兒啊?
自己變成了長得像自己的替身?
爲了保命,還要讓自己看起來儘量不要像自己?!
她正一邊慢慢喝着粥一邊想。自己現在其實夜裡就被困在了這間宮室之中,但那頭楚晉之爭的弦還緊繃着,她要是想讓晉國死的別太慘,還是需要夜裡在楚國這邊儘量蒐集消息,能讓晉國做些預備。
雖然也不是說和辛翳爲敵,但南河現在也不希望自己堅持了這麼多年,到了晉國還把辛翳視爲自個兒親近的人就不加防範,活活讓自己天真的被弄死吧……
更何況晉王與王后、舒這一家人對她很好,這樣一家人,她也不可能去背叛吧……
南河雖然覺得自己做不到和辛翳針鋒相對,但最起碼要有自保能力纔是。
她正這樣想着,就聽見宮女的腳步聲靠近過來,那個森跪在門口處,道:“夫人,大巫帶人來了。”
南河皺了皺眉頭:“大巫?”重皎?
她立刻反應過來,又道:“都這個時間了,大巫怎麼會過來。他……怎麼知道我醒了的?你們傳話的?”
森將頭垂的更低,道:“請夫人諒解,大巫曾要我們在夫人醒後就立刻通報……”
南河蹙眉:“爲何要通報他,我……昏迷的時候,他是不是來過了?”
森哪裡想到這位夫人如此聰明,一猜就中,她還沒來得及再說話,就聽到了宮室正門傳來了腳步聲。
重皎着急的甚至都沒坐他的五金鋪子老牛車,一路快走過來的。
南河心裡漏了一拍。
她是不信巫神的,但除了重皎。一般大巫使得那些手段,不過是高中化學水平就能看穿的,再加上些機巧,根本唬不住她這個社會主義接班人。
但重皎卻總給人一種真的能通鬼神的莫測感。
他滿口神神叨叨的,卻已經不止一次預測或感應到了一些事情,南河多次懷疑這傢伙是真的開了什麼天眼,有些本事。
這會兒自己纔剛醒過來,重皎就帶着人來了——
她竟覺得重皎只要一見到她,怕是就能瞧出來她殼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