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自打舞陽君嫁入齊國, 宮中再沒有歌舞昇平, 歡聲笑語。
她神經敏銳, 對聲音極爲戒備, 既聽不得宮人大臣竊竊私語,也在睡夢中常被細微的腳步聲驚醒。在保命面前,誰人也懂得謹小慎微,一個個宮人彷彿一夜長了貓掌,從此齊宮中再也聽不見腳步。
但這股謹慎,已經伺候不了正月裡來愈發神經脆弱且身體病虛的齊太后了。
若是有些由頭的發脾氣也好,就算那由頭小到是某種香料味濃了, 牀帳上的係扣沒綁好, 這羣宮人奴婢也會心底自我檢討一陣, 總覺得是事情做得完全妥當就不會丟了性命。
可在吃喝上,齊太后的懷疑與怒火就完全沒有由頭。
她似乎將自己的虛弱,歸結於有人再給她長期下毒,從吃食材料, 到盛具器皿, 都要一一過問,連她的菜園都搬進了齊宮裡,每頓飯令人試吃還覺得不夠,又將所有器皿換成了銀器。
而她又拒絕服用巫醫給她的草藥,對此嗤之以鼻,甚至認爲那些草藥反而會成爲毒害她的元兇之一。
她的敏感多疑, 使得她經常在用飯到一半時,突然認爲菜餚的口味不對,一定是加了東西,鞭笞甚至絞死半個膳房的人都是有可能。
雖然不少人偷偷向魏陟求饒,但魏陟能保下的也不過其中一二……
後來魏陟想了個辦法,她每天去陪舞陽君用飯,二人同桌共食,飯食甚至餐具都一模一樣,甚至她怕舞陽君連酒水也不放心,甚至平日不飲酒的她,也努力飲酒。
舞陽君似乎也沒想到自己身邊的女兒會這樣做,似乎也漸漸被魏陟的舉動安撫幾分,齊宮中總算得了幾分平靜。但舞陽君的身體卻沒有因此好轉,她沒法更好的教導撫養兩歲多點的小齊王田章,也只放給了魏陟去教養。
田章是二人掌權的關鍵之一,天下除了她以外,唯一一個絕不會害這孩子的,也只有身爲親生母親的魏陟了。從這點來講,舞陽君是放心的。
到後來巫醫前來診病,雖然舞陽君覺得他那根本不配稱作是看病,但巫醫說她因爲四十多歲生子,再加上懷孕時操勞疲憊,生育後又似乎受了些凍,所以才導致的體虛多病,舞陽君對此還是信的——
要不是因爲懷孕與否不可能僞裝,外加她抱着期望能讓自己親自生下小齊王,更好掌控,否則她絕不可能讓自己這麼大年紀受這份苦。當時懷孕期間已經讓她備受折磨,之後身子虛弱,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
而舞陽君似乎對勿望與莫語沒有那麼信任,再加上魏陟總是帶着孩子來看她,知母莫過其女,魏陟很有她當年的風範,再加上一同爲母的經歷,舞陽君便與她也比以往更親近了些。
這一日,舞陽君到了下午便頭疼起來,魏陟看她開始發脾氣,也怕嚇到田章,便抱着孩子先退讓下去,而後又進宮室來安慰舞陽君。舞陽君最近這些日子,性格說變就變,甚至有時候還會做些狂舉,魏陟不得不擁着這個比她還瘦小些的母親,哄着她入了眠。
舞陽君彷彿與棉花搏鬥的筋疲力盡似的入睡了,魏陟這才鬆口氣,帶着身邊女官退了下去。
她的宮室本來就緊鄰舞陽主宮,又因爲她的身份,那片宮室院落也被私下稱作公主府。只是公主府並不氣派,甚至隱藏在喬木與池塘之中,本就是當初用來隱藏懷着身孕的她的側宮,現在卻成了齊宮內真正的中心。
魏陟擁着披風,一路走出門去,路上宮人向她低頭見禮,魏陟微微點頭,走進宮苑,女官做了個手勢,推開門來。魏陟走進屋內,只看到窗戶被輕輕合上,一個人影像是矯健的屋脊獸似的立在屋內。
魏陟:“我說了,宮內已經不是當初,你不用躲成這個樣子。”
莫語搖了搖頭,走出來,手裡捧着牘板,神情似乎有些焦急。
魏陟坐在牀上:“我知道上頭會寫的什麼。你身後那位怕是急了,覺得我更換了她的器具,清理了蓮藕與家畜,是不是不想毒死她了。我確實不想。”
莫語緊緊捏着牘板。
魏陟笑起來,她一雙纖細嬌嫩的手拿起了牀頭的繡樣,她如今接過舞陽君手中的大權,卻仍有給孩子縫衣裳做繡樣的習慣,她低頭,指甲啊撥了撥綵線,道:“她死了,對我沒好處。我需要她的名號來威震很多人。她現在這樣虛弱着,對我來說正好。我還不穩,要是她真死了,你的主子怕是第一個要弄死我。”
莫語似乎惱火起來,魏陟擡眼:“別惱。你要是真的是想復仇,或替你那個孩子着想,你就該抱着胳膊瞧着如今膠着的場面。你不過也是一枚棋子。你以爲真有什麼師徒情深?你一個不能說話的廢人,還有過曾經背叛過他的經歷,也不過是用一回就扔罷了。而你的孩子?她的用處也不過是用來脅迫你罷了。如果你激化矛盾,到時候就是我與你師父鬧崩。”
她慢條斯理道:“到時候你師父在齊宮內就只有你離我最近,肯定用孩子逼你對我下手。可我對你早有提防,你覺得我弄不死你麼?你就別想見孩子了。而且如果我贏了……我當年救那孩子一命,之後卻未必了。計劃我與他之間的矛盾,就是將你和那孩子一起推到風口浪尖,你這個楔子在兩方都扎的太深,我們動作,你是最先受傷的。”
莫語緊緊捏着牘板,看着魏陟,臉色青白,他似乎半生都不由得選似的,眼底甚至有幾分絕望。
魏陟其實能理解他,卻不得不也要利用他,她心底有些難受,面上卻顯出幾分溫柔:“你不如回去,替我謝謝那位的法子。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所謂的毒殺,從這一兩年來看,確實行之有效。”
這場行動,已經持續了一兩年,她不知道爲什麼那位墨家鉅子送來的所謂的銀器,看起來能見毒變色,但也能慢慢毒殺使用者。再加上對方所提供的許多法子……就算舞陽君如此的機警謹慎,但也防不勝防。再加上她暴怒與責罰下,魏陟的恩威並施,她故意只救下受到責罰的其中一兩個奴婢宮人,又一步步替換宮中不起眼職位,如今齊宮內外,甚至臨淄內外,都是她的人手,她的耳目。
而之所以要跟所謂的墨家鉅子合作。
魏陟並不是需要他。
而是要引他出來。
如果舞陽君中毒虛弱,真是可能病故,那墨家鉅子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權力交接的時機,他的出動與現身,纔是魏陟圈套裡真正要等待的東西。
在這個局裡,遠遠還牽扯到那位越王,所有的人都想利用舞陽君的虛弱伺機反撲,所有人都在僞裝出和善的面容說笑着接近,但到了亮出手中匕首的那刻,邁步的速度,起手的姿勢,彼此的距離與觀察,都會決定這最後的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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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抵達黃河邊,已經是第二日天亮,因爲成周附近可能開戰,所以他們從上陽一代南渡,而後在往東,從崤山腳下到達楚國邊境。這條線路與來時一致,但誰也沒想到,就在車隊經過了隸屬晉國的宜陽,再有幾十裡到達距離邊境最近的伊闕時,竟遙遙看到軍旗飄揚,一隊一百餘人的黑甲軍隊策馬而來。
商牟有些吃驚,遙遙打旗,對方見到商牟,立刻行禮。
商牟:“你們是來迎人的?”
對方點頭:“在此地巡邏等待已有兩日。正是大君派遣而來,護送王后。”
商牟:“到大梁還有一段距離,走水路雖然便利,但不安全,是否還是走原陸路返回?”
對方卻搖頭:“不,今日晚了,軍令是要商君與王后在伊闕東地稍作休整,第二日再出發。”
商牟:“天色還早,伊闕留宿,還不如到鞏縣附近。”
對方爲難:“伊闕東地早已設立好帳篷補給,大君說王后久病初愈,不適宜勞頓……”
南河在馬車內道:“那便修正一夜再說吧。”
車隊便往伊闕東地走,走到了一處高地平原上,南河隔着車窗的紗簾,都能看到連綿的帳篷與燈火。
是楚國大軍在這裡紮營了?難道是爲了配合與晉國所設立的局?
但此事還有變故,她還要與辛翳說,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車隊一路駛入軍營內,軍營內外氣氛倒算得上嚴肅活潑,甚至士兵臉上還有些無憂的興奮。她的車馬被一路護送到一處不太起眼但還算寬敞的軍帳外,南河坐在車內,等着車馬挺穩,還沒來得及起身,忽然聽到外頭一陣喧譁響動,她還沒多想,就看到一個人影,一步登上車來,鑽進車內。
商牟在外頭還沒行禮,就看見那人腿一擡,就跟三月沒見到主人回家的大型犬,動作快的只剩個殘影就撲進了車裡。
然後緊接着就聽見歲絨“哎喲”叫喚了一聲,那大型犬拎着歲絨的衣領子,想都沒想就扔出來,朝商牟那兒推過去。
商牟趕緊接住歲絨,她還是個不懂事兒小丫頭片子,還在那兒着急想說什麼,商牟把她給塞走了,回頭過來敲了敲車壁:“哎哎哎,你不要臉先生還要呢。車也不隔音。”
辛翳聲音簡直能咬人:“滾滾滾!你就不知道啊帶着所有人滾蛋——”
商牟跟車邊一羣將士大眼瞪小眼,正要讓他們都散了,就聽見南河竟然也清了清嗓子,貌似正經道:“商牟,讓他們都散了走罷。”
商牟:……老夫老妻的,這才分開幾天至於麼?這樣刺激他,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