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哀哀的,任記憶一點點殘食現在的思維。所謂報應,難道這就是報應。
她最無奈最蒼白的過去,她最想掩飾最不想被人看見的過去,她最無力最苦哀的過去,就被他這樣用近乎暴烈的手段,殘忍的自現實中剝離出來。往日的一切慢慢自記憶復甦,她彷彿又看見了孃親在火海里奮力將他們姐妹倆推出來,“繁素,繁錦!”
已經是面目全非的孃親在她們的懷抱裡奄奄一息,音如遊絲般的牽扯起他們的恐懼與害怕,“素兒,錦兒。”
她們姐妹已經害怕的沒有了哭的力氣,只知道貪婪的看着孃親的臉,拼命的咬住嘴脣,唯恐泄露出自己不安與恐懼的情緒,卻見母親顫顫巍巍的自腰間掏出兩個玉鐲,艱難的,將玉鐲放入他們的手裡。
那兩隻玉鐲是孃親一生的寶貝,失火之前一直放於孃親枕邊的荷包裡,即使她們親爲子女,也不曾見到過。當火龍肆虐的時候,原本孃親已經跑了出來,可是看到那張木牀已經漸漸消逝在火苗中,這纔想起竟沒有拿出玉鐲,竟反身折了回去。她們姐妹倆看孃親幾乎淹沒於火海,情急之下踏火救母,卻沒料到不但沒就成孃親,反倒成了讓孃親失去生命的劊子手。
剛踏進房間,房樑上的一根樑柱含着火舌突然傾斜而來,孃親毫不猶豫的撲在他們身上擋住了火龍,所以纔會奄奄一息,失去了生路……
孃親讓他們將玉鐲帶到手上,上面的“素”“錦”字樣像是原本就生長在了玉石裡,剔透的讓人不忍移目,可是筆法卻是從未見過的,字尾龍飛鳳舞,在小小的玉鐲上面,竟也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滄桑與大氣。
“素兒,錦兒。”孃親撫摸他們的手,含淚說下最後的囑咐,“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能去京都王家……還有,若是有幸見到皇家的人,再稟明身份,就將玉鐲拿出來……”
她們當時又驚又怕,雖然將話都聽到了心裡,卻不解其意,更不知道自己與皇家有什麼關係,想要問清楚的時候,孃親卻已經毫無聲息。
姐姐繁素將她帶出荒廢的安府,依照母親的吩咐,隱姓埋名。可是孃親最後對王家的特別忌憚卻記入了姐妹倆心裡,繁素望着已經餓了一天的她,終於下定主意,“娘特地說出不能接近王家,那安家之火必定與王府有關聯。”
所以,她們才處心積慮的想要進入王家一查究竟。富家少爺多荒淫,她們打聽到京都有妓院名爲百春樓,每月都有一日爲賽花魁之日,王家少爺王子華是這京都裡有名的花花大少,每次賽花魁必來捧場。爲了復仇,爲了調查出她們家破人亡的具體淵源,她們這才棋出險招,最終以一萬兩的價格,被王子華贖入王府做了樂女。
所以,纔有了她與他們在王家的相遇;所以,纔有了繁素被王子華強暴厄運的到來;所以,纔有了今天的這一切。
這樣的淵源,這樣的慘痛,她向來不願意憶起。可是今天,他偏偏要用最殘忍的方法,將那樣的血腥一點一點兒重現起來。繁錦緊緊咬住嘴脣,努力壓制住那嗜心咬骨的疼痛,說出的話雖然因無力而斷斷續續,卻彷彿沉澱了她最大的恨意,“這樣正好,我稱心,您如意。您放心,我再也不會有您的孩子。”
他定定的看着她,一瞬間眸間升騰起萬般亮色,像是要將她此時的無力印在心裡,眼神陰鷙決絕。伴着雜碎的聲音,眼前突然劃過一道淺藍色弧線,瀰漫着淡霧的玉鸞殿仿若被閃電劈開,繁錦睜大瞳眸,卻見景杞已經踏步殿外,通往外殿的玉簾被他扯的珠子散了一地,鋪展出一地狼藉的聲響。
她的意識如同被他凌厲的眼神劃過,心中那根藉以維持清醒的繩索立時繃斷,原本迷亂的意識仿若這四散的珠子,濺了一地,落魄的歸於各個角落,再也無法彙集。
短暫的幸福綿遠過後,原來竟又是一場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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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殿的書案前,連日來積壓的奏摺已有半人那麼高。太監盡心盡責的挑動着燭線,唯恐殿內的光線昏暗傷害帝君的眼睛。明耀的燭光與窗外蒼白的月色融爲一體,竟有一種讓人唏噓的慘薄。
傳召的太監已經緊湊的進行了四個來回。他剛踏出玉鸞殿,便聽到了她的侍女玉梨驚恐的低呼,那樣淒厲的喊叫,猶如迴歸的候鳥在即將看到歸宿時卻被射殺,憑着那份尖利,他也知道她定然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終究沒有折回身去。
不是不想折身,也不是不想知道她的情況,只是因爲心彷彿一瞬間冷了下來,彷彿自己也無力操縱自身的情緒。那一瞬間的空洞擊的他幾乎沒有行走的氣力,最不想看到的,便是她。
可是他與她終究是夫妻,是這帝國最尊貴的男女。剛踏入上元殿,便有太監來報,皇后娘娘再次昏迷不醒。
他拿着筆,無意識的在上好的白紙上劃下一個一個圈,兜兜轉轉,返返回回,最終凝成淡入渺煙的回覆,“去,守在皇后娘娘身邊,一有情況,即刻稟報。”
他雖然恨他,舊怨新仇又添一刀,更是恨上加恨,就是因爲這樣的恨意,他纔不想要她就這麼簡單的死,就這麼簡單的脫離他的掌控。
彷彿就在一瞬間,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上天給他們這樣的開始,他就要她一輩子與他痛苦的糾葛。這麼輕易的就結束,簡直是侮蔑了上天的心意。
外面的風似乎愈刮愈烈,雖然蓋着燭罩,可是那燭光依然是光影斑斑,晃晃悠悠的難以控制。喜貴兒戰戰兢兢的走到他面前,“皇上……奴才去把門窗關了吧,晚上的風,還是陰寒的厲害的……”
“不用。”他薄脣一抿,極簡單的擠出兩個字。
“若是傷了您的龍體……”喜貴兒似有爲難,請示的更加緊張,烏褐色的瞳眸裡流瀉出一抹怯然,“奴才……”
“朕說了不用。”景杞奮筆疾書,依然頭也不擡。光影照射在他的額頭,更映的這真龍天子有一種無法靠近的威勢。喜貴兒無法,只能召喝幾個宮女,用身體擋住風的吹拂,抱着燭罩讓它平穩起來。
“啪”的一聲,高堆的摺子竟被風吹的散了一地,他擡頭,大大的木窗四開,觸目皆是一片黑暗,風似乎有了靈性,肆虐着鑽入他的衣衫裡,有意挑起他的知覺。明黃的龍袍隨之搖擺,猶如高超的舞者,空靈卻張揚的揮灑着屬於風的快樂。
只在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她,無可抑制的,想起了那日在百春樓與她的初遇。身着紫衫,皮膚白皙的近乎透明,在燦爛的陽光下竟有一種不容世俗的沉靜。身邊的男人用惡俗輕佻的語言挑撥着喧鬧的環境,可是她卻像是置若罔聞一般,就那樣靜靜的接受着所有人的注目巡禮。
他一下注意到了她,遠遠在她所認爲的他們的初遇之前。只不過當時沒有料事能力,沒有想到,她,竟會是他註定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