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雙人間和單人間,在當時上海浴池當中都算是最高檔次的房間,所以又叫特別間。裡面不但設有水汀取暖,而且還有高級沙發,西式單人牀,和進口的洋盆。
所謂洋盆,就是陶瓷浴缸,當時國內還不能夠生產,全賴國外進口,故此又被稱爲洋盆。而小池,指的就是洋盆。
雖然和外面的大池相比,無論是單人間還是雙人間的浴資價格都要昂貴到二十多倍,但是章超陽和小丁兩個人身爲禁菸督察處上海辦事處的高級職員,這一點浴資對他們兩人卻又算不了什麼。
於是茶頭就招手叫來一個跑堂,把章超陽和小丁兩個人領到樓上的雙人人間。
進了雙人間之後,跑堂就跟變戲法似的,把木拖鞋、熱茶水和熱毛巾送到兩個人跟前,又送上來生梨、青蘿蔔、青橄欖、蓮心湯等幾樣小吃,再手腳麻利地打開熱水龍頭,給兩隻洋盆裡都放上了水,衝着章超陽和小丁說了一句:“章老闆、丁老闆,你們先泡澡,泡好了之後按一下鈴,我在下面馬上安排師傅過來。”
說完之後,跑堂鞠了一躬,然後伸手把章超陽和小丁脫下的皮鞋帶了出去。
和當時上海其他浴池一樣,溪中天浴池也有擦背、捶背、扦腳、推拿、擦皮鞋等服務。像雙人間、單人間這種特別間是默認包含所有服務的。
章超陽覺得情報處要想跟自己接頭,多半是要在這些擦背推拿的師傅人選上面做文章。但是究竟如何在跟小丁在同一個房間的情況下跟自己接上頭,那就是情報處方面需要考慮的事情了。他這方面既然想不到什麼好的解決辦法,不如索性既來之則安之,就當成一次尋常的洗澡來享受就是。
放鬆了心態之後,章超陽笑吟吟地斜躺單人沙發牀上,拿着一片青蘿蔔就往嘴裡塞,嘴裡還嘟囔着:“嗯,好吃!小丁,你快嚐嚐,今天的青蘿蔔汁水特別多,味道又甜美!”
“我現在不渴,等一下吃!”小丁端坐在章超陽對面,警惕地望了望他手裡的青蘿蔔條,搖頭說道。
章超陽知道小丁擔心這幾樣小吃裡被下了藥,遂也懶得理他,伸手又拿起一片生梨條,嚼吧嚼吧吞了下去,嘴裡又連叫好吃。
就這樣章超陽把三隻盤子裡的生梨、青蘿蔔和青橄欖都各吃了一大半,又喝了小半壺蓮心湯,看看洋盆裡的熱水也差不多快放滿了,這才心滿意足地用溼毛巾擦了一下嘴巴,站起身來走到洋盆跟前把水龍頭關閉,伸手試了一下水溫,口裡叫了一聲“正好”,這才脫去衣服掛在旁邊的衣架上,半躺在洋盆裡,閉上雙目,老神在在的泡起澡來。
小丁看章超陽這個時候還沒有任何異常反應,終於放下了戒心,把生梨和青蘿蔔端到洋盆旁邊,然後脫去衣服,跨進洋盆裡,一邊泡澡,一邊嚼着盤子裡的生梨片和青蘿蔔條。
章超陽泡了大約十多分鐘之後,就伸手按了一下旁邊的按鈴。
很快,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然後隨着一聲進來,只見一個穿着大褲頭、光着上身的老者拎着一個工具箱走了進來。他年齡五十出頭,身材粗壯,留着長鬚,走路之間卻是一瘸一拐,原來是左腳已經跛了。
章超陽一看見這個老者不由得愣住了,這不是上海浴池界大名鼎鼎的“鐵柺李”嗎?
鐵柺李出身揚州,是包括溪中天浴池在內的上海二十家浴池的包堂師傅,手下有近兩百名捶背扦腳推拿的師傅。他原來只是一家低檔浴池的推拿師傅,因爲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爲杜月簫治好了腰疾而名聲大噪,不僅獲得了杜月簫一千大洋的賞賜,而且還劃了二十家浴池給他,讓他成爲這二十家浴池的包堂師傅,管理着近兩百多名捶背扦腳的師傅,人送諢號“鐵柺李”。
鐵柺李成名之後,並沒有放棄自己的老本行,經常會不定期地到自己包堂的浴池裡親自爲客人捶背推拿,因此他包堂的二十家浴池生意也異常火爆,幾乎所有的客人都以能夠讓鐵柺李爲自己推拿一次爲榮。
章超陽卻沒有想到,今天他到浴池裡來跟情報處的人接頭,竟然能夠撞到鐵柺李親自過來捶背推拿,莫非鐵柺李本身就是情報處派來的接頭人?
鐵柺李進門之後,目光在章超陽和小丁兩人之間掃了一遍,然後中氣十足地問道:“剛纔是哪位老闆按的鈴啊?”
“拐爺,是我!”章超陽連忙從洋盆裡站了起來,衝着鐵柺李說道:“沒有想到我運氣這麼好,竟然能夠碰到拐爺到溪中天來。拐爺,勞您受累了!”
“呵呵,我乾的就是這樣的活兒,有什麼好受累的?相反,我得感謝老闆你照顧我生意纔對啊!”鐵柺李一邊說着,一邊問章超陽,“老闆貴姓?”
“不敢,免貴姓章,立早章!”章超陽回答道。
鐵柺李就拿筆在號牌上寫下一個“章”字,然後鋪了一條大毛巾在澡牀上,讓章超陽趴上去,開始爲章超陽搓背。
小丁在旁邊看着眼熱不已。在上海這些老澡客當中,誰不以能夠讓鐵柺李爲自己推拿一次爲榮啊?那可是連上海灘皇帝杜月簫最滿意的推拿師傅啊!
就拿禁菸督察處上海辦事處來說吧,緝私科的小方有幸在安樂浴池享受過一次鐵柺李的推拿服務,那幾乎成了他最榮耀的資本,每次辦事處聚會喝酒的時候小方都能夠吹噓半天,甚至連辦事處的童主任都罵小方有狗屎運呢!
卻不想他們今天運氣這麼好,章超陽隨便一按鈴,竟然能夠叫到鐵柺李親自過來服務。
頓時小丁連生梨片和青蘿蔔條也顧不上吃了,趴在洋盆裡,擡頭望着鐵柺李,“拐爺,你後面還有客人嗎?你給小章做完之後,能不能幫我也做一下啊?”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鐵柺李一邊給章超陽搓着背,一邊說道,“你按一下鈴,把跑堂的叫過來,看看後面有沒有排隊的。”
小丁經常來溪中天浴池泡澡,自然知道溪中天浴池的規矩,按一下鈴是叫師傅進來,按兩下鈴是叫跑堂進來。於是就連忙按了兩下鈴。
很快,跑堂就從外面進來了,“老闆,有什麼吩咐?”
“跑堂的,”小丁說道,“我想等拐爺幫我同事做完之後,接着給我做一下。拐爺讓我問一下你,他後面還排有客人嗎?”
跑堂的就笑了起來,說道:“丁老闆,你這個鈴聲按的真及時,拐爺也是剛剛到,其他泡澡的客人還不知道。你要是再晚幾分鐘,其他客人知道了在我這裡排上號,到時候就不好給你安排了!”
小丁大喜,立刻站起身來,從口袋裡摸出一塊錢的法幣扔給跑堂的,說道:“那就趕快給我安排上,這一塊法幣就賞你了!”
“謝丁老闆!”跑堂接過法幣,然後對鐵柺李說道,“拐爺,麻煩您給章老闆做完,也給丁老闆做一下。”
“好咧,我知道了!”鐵柺李點點頭,手上卻不停歇,雙手輕輕一提,就把章超陽從澡牀上翻了個面,開始爲章超陽搓拭正面。
跑堂的一笑,就退了出去。
把正面搓拭完畢之後,鐵柺李拍了拍章超陽的肩膀,示意他到洋盆裡衝去身上搓下來的污垢,然後用毛巾擦乾身體,躺到單人沙發牀上,開始推拿。
也不知道鐵柺李手有什麼魔力,隨着他的推拿,章超陽身體的骨骼發出“啪啪啪”的聲音,彷彿是爆竹在不斷炸響一般。同時章超陽嘴裡又發出“嗯嗯嗯”的享受的聲音,顯然是推拿的極其舒服,讓泡在一邊洋盆裡的小丁更是心癢不已,恨不能鐵柺李能夠立刻到這邊來給自己推拿。
半個小時後,章超陽的推拿終於結束了。鐵柺李接了一桶熱水讓他泡腳,然後趁着這個時間,過來爲小丁搓背和推拿。
鐵柺李搓背的時候,小丁還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覺得鐵柺李手法有力而又柔和,即使比別的搓背師傅的手法好,但是好得也有限。
但是等他衝完身上的污垢,趴到牀上讓鐵柺李推拿時,那種感覺就截然不同了。鐵柺李只是拿着手輕輕地在脊椎上一拿,他頓時就渾身一個激靈,一股酥麻的感覺從尾椎骨直衝頭頂,整個人舒服的似乎要昏厥過去。
“嗯……”他嘴裡不由之主地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聲,彷彿回到了自己最青春年少的時候。
然後,鐵柺李的大手在就他的身體上舞蹈起來,他的身體的骨骼頓時也“啪啪啪”地炸響起來,一股股酥麻的感覺直衝他的頭頂,頓時他也跟章超陽一樣,“嗯嗯嗯”地不停地呻吟起來。
鐵柺李聽着小丁“嗯嗯嗯”的呻吟聲,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只見他的手指正好舞動到小丁的頸椎下方的大椎穴,粗壯的大拇指在大椎穴上有力的揉捏幾下,然後其餘四根手指順勢往沿着頸椎骨往上飛快的一彈,就見小丁腦袋一歪,鼻子裡已經傳來悠長的呼嚕聲。
鐵柺李這才衝着章超陽呵呵一笑,說道:“章老闆,丁老闆的呼嚕聲太吵,要不你到隔壁甲字六號房去避一避?”
章超陽這才確定,鐵柺李確實是情報處派來接應他的。只是沒有想到鐵柺李的推拿手法竟然如此巧妙,竟然能夠讓小丁當場睡着。
當下他也不多說話,裹上大浴巾,來到隔壁的甲字六號房。
甲字六號房內,林江北穿着浴衣坐在那裡。看見章超陽推門進來,他就笑吟吟地站了起來,對章超陽說道:“章老闆,敝人姓成,受龍老闆委託,前來見你!”
一邊說着,林江北一邊用手蘸着水,在桌上畫了一個只有章超陽能看懂的符號。
章超陽聽到“龍老闆”三個字,又看到桌上那個特殊符號,確定眼下這位“成”先生真的是情報處派來的接頭人員,心中也是萬分驚喜,伸出手和林江北緊緊相握,“成先生,我終於等到你了~!”
林江北一隻手跟章超陽相握,另外一隻手把桌上那個特殊符號抹去,對章超陽說道:“章老闆,時間很緊,咱們就長話短說,你收集的證據材料目前放在什麼地方?”
“證據材料存放在我住處的暗格裡,”章超陽說道,“但是現在上海辦事處對所有離開辦事處的人員執行嚴格的搜身制度,這些材料我根本就帶不出去。”
林江北來見章超陽之前,已經針對章超陽把證據存在不同的地點分別制定了好幾套應對方案,而章超陽把證據材料留在辦事處之內,也在他預估的情況之中。
“不能帶出辦事處,那你有沒有機會把這些材料翻拍成照片呢?”林江北問道。
林江北一邊說着,一邊把一隻懷錶放在了章超陽的面前。
“這個是?”章超陽疑惑地看着林江北。
“這個是英國生產的TICKA懷錶相機。”林江北說道,“裡面的膠捲一次可以拍攝35張照片。你把它帶回去,把你手裡的材料翻拍成照片,然後等郵政局的棧司過去給你送信的時候,你趁機把這隻懷錶相機再交給他帶出來。”
“還有這樣小巧的相機?”章超陽不敢相信地拿起面前的懷錶,在手裡翻看起來。
林江北不由得笑了起來,章超陽是半路出家的情報站外圍成員,不像自己這樣是經過專門特務訓練的科班出身的特工,不瞭解世界上有這麼一款先進的間諜相機很正常。而事實上,這款懷錶間諜相機在三十年就由英國霍頓有限公司生產出來了,而林江北手裡這部懷錶相機,則是霍頓有限公司1914年生產的,距今也有二十二年了。
“對,這樣小巧的相機其實有兩款,一款是英國生產的,另外一款是美國生產的,都是三十多年前就生產出來了。”林江北說着,一邊從章超陽手中把懷錶相機拿過來,爲他仔細解釋着這部懷錶相機的用法。
“這個是快門,速度只有一檔,靠一根壓縮彈簧的力量完成,只要按下她,就可以把快門擋片撥到一個固定位置,讓窗口完全打開……”
這款懷錶相機的使用方法很簡單,林江北給章超陽示範過兩次,他就完全掌握了。
“那就這麼說了!”章超陽拿着這部懷錶相機,興奮地說道,“我今天晚上回去就偷偷把材料都翻拍下來。明天棧司過去的時候,我就可以交給他了!”
“嗯,這件事情拖不得,越拖越容易發生變化。”林江北點頭說道,“不過你也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在確定沒有問題的情況下,纔可以拿出材料進行翻拍。”
“這個我知道。”章超陽點頭說道,“我房間裡面還算是安全,至少眼下,他們還不會隨便衝進我的房間!”
“那就好!”林江北拍了拍章超陽的肩膀,“你回去吧,你那個同事,估計也快醒了呢!”
章超陽回到隔壁,小丁依舊趴在牀上呼呼大睡,鐵柺李不緊不慢地給他推拿着後背。看他進來,鐵柺李衝他努了努嘴,伸手指了指木桶。
章超陽點了點頭,把懷錶相機塞進衣架上衣服的內兜裡,然後又坐回到牀上,把腳伸進木桶裡。
鐵柺李呵呵一笑,伸手又在小丁的大椎穴上揉了兩下,然後拉了一把小凳子,接上臺燈,坐在章超陽的對面,打開工具箱拿出刀具爲章超陽修腳,章超陽着往後一靠,倚着牆壁閉眼休息。
也就一兩分鐘的工夫,小丁的呼嚕聲戛然而止,“糟糕,我怎麼睡着了啊?”
小丁翻身從牀上跳了下來,狐疑地看着閉眼休息的章超陽,然後問鐵柺李道:“拐爺,我剛纔睡着之後,他沒有出去吧?”
“沒有!”鐵柺李專心致志地給章超陽修着腳指甲,看也不看小丁,“你睡着沒有多久,他也跟睡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