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五

離春尚未回答, 就聽見身後響起衣裙悉簌之聲,有人自蓊鬱花樹間閃了進來。鼻端頓時漾起一陣清香,不曉得是哪種胭脂, 味道不濃不淡, 想細細品味時卻消失不見。似有還無, 真是恰到好處。

來人見到眼前兩人幾乎貼在一起, 手裡還拉拉扯扯, 便幽幽道了一聲:

“夫君今日請我來,是要介紹一位‘妹妹’給我認識?”

這語調低沉輕柔,無絲毫銳氣, 聽在房競蕭耳裡,卻無異於晴天霹靂。電光火石的一瞬, 已將雙手撤回背在身後, 歪過頭盯住石桌上那薔薇枝條, 好像要看得它再開出一朵花來。

離春平日多與男子接觸,這種尷尬情況遇到不止一次。每逢此時, 都慶幸自己天賦異稟,只須轉過身去——見面前人驚了一跳,就知道誤會解開了大半。顧及那位正佯裝事不關己的新朋友,再多澄清兩句:

“夫人多慮了!我這樣貌,與人爲妻尚且勉強, 作人小妾簡直是癡心妄想了。”

說話間, 目光上下一掃, 已將這位夫人收入眼底:頭挽花髻, 身穿薔金香草染就的曳地黃裙。聽說這種質料因顏色鮮亮, 得到過貴妃楊玉環的青睞,此後仕婦淑女就愛它愛得不可收拾。方纔聞到的味道, 多半也是由此散發出的。香氣並不撲鼻,只因爲外面多罩了一層單絲羅花籠,上用纖細如發的銀線刺出大朵團花,裙幅搖曳間,盪漾出耀目的白光。

這樣華麗的貴婦人裝束,穿在這女子身上,卻並不合襯,少了幾分雍容,多了幾分平和,倒顯出另一種風度,看上去不嫌突兀。看她眉宇間,沒有同等地位的婦女共有的傲然,反而滿是敢於擔當的堅韌;眼睫微挑,靠近自家相公時,也是無甚嬌氣,那玲瓏的媚態,倒和苑兒有些神似。離春在心底暗暗感嘆:這出身,真作不得假啊!

房夫人站在丈夫身畔,衝離春微微頷首,嘴裡問道:

“不知這位是……”

身邊人搶先回答:

“亂神館離娘子,來家裡作客的。”

“就是前幾日幫了大忙的那位奇人嗎?”驗明正身,夫人放心了許多,語氣更隨和起來,“瞧這小小的一塊地方,不分主客都站着,可真擁擠呢。”

她一發話,手向下一劃,另外兩人頓時聽話地落座。石桌邊就只有三塊石墩,轉眼間全坐滿了。

房夫人整理過膝上的裙褶,對一家之主埋怨道:

“一早知道你去邀人作客,怎麼不帶到前面去?紮在這地方,不是存心害我多疑?”

被指責之人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辯駁。離春暗歎一口氣,幫忙解圍:

“這不怪公子,是我不願驚動他人,再三要求尋個僻靜角落,爲的是在無人打擾下,見夫人一面。”

“我也聽說了,聽說是針指方面的事情?”

“不錯。我想問的是,公子外衣上的……”

不等說完,房夫人已笑起來:

“你是要打聽,如何自己在衣料上織出暗紋吧?許多人都問我這個呢。”

“夫人想岔了。我要討教的不是技法,而是畫法。”

“畫?”顯然出乎意料,“這有什麼稀奇的?”

“稀奇的是,這樣的圖案,並非您所獨有。我曾有位主顧,他家井裡不太乾淨,請我驅鬼,由此結識了,漸漸成爲摯友。這家女主人愛好抄錄詩詞,有時興致一來,順手在紙張邊沿畫上幾筆。我見過她的詩稿,那上面的一株蘭花,與尊夫袍上紋路極其相似,彷彿出自一人手筆!”見夫人驚異,卻仍是皺眉懵懂,離春再提點道,“說起那位夫人,真是位重情重義的好女子。平日閒談時,經常和我念起,她在閩南時,有一個自幼一起長大的義妹,嫁了人後便失去音訊,也不知過得怎樣。”

房夫人聽到這裡,雙眉軒起,若有所悟,擊掌驚呼:

“是了,是了!小姐曾繪了一幅蘭花贈我,當年離家時一起帶了出來。那袍上的花樣,就是照着那畫臨摹的,當然像得很呢。”喜得瞠大眼睛,一把抓住離春手指,“我就是她口中的義妹啊!!”

這位夫人的欣喜若狂,絲毫感染不了離春。她一向排斥與人肢體接觸,這時不悅起來,還想着這對夫妻怎麼是同樣的毛病,臉上卻沒有顯出分毫,依舊懇切道:

“所以啊,我此來,請求指教是假,代友人訪友纔是真啊!”

聞言,房夫人更爲激動,身上樸實的氣質愈加顯露:

“聽你剛纔的意思,小姐住在長安?何處?我定要立刻登門拜見!”

這一句還沒說完,離春只覺得臉頰陣陣刺痛,轉頭對上房競蕭銳利的眼神。自從兩個女人說起話來,在場男子已被晾在一邊許久了。離春暗笑一聲,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抽出手來輕拍桌面,以示安撫,同時低下頭去,思索怎樣作答。忽然聞到一陣甜香從胸口傳來,憶起那包糕點忘記放在館中,還帶在身上,眼神一閃,心裡已有了計較。

“我方纔說的,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戶人家一直居無定所,在長安也只住了一段時日。現在已搬走了,不過,在這邊偶爾還能遇見他們派來採買貨物的下人。由此推測,大概還在京畿一帶。至於具體住址,許久沒有聯絡,我也並不清楚。”

“哦。”房夫人有些失望,卻馬上關心道,“等一下!你說‘居無定所’?小姐她,過得不好嗎?”

“怎會不好?是甚好呢!”

房夫人躊躇一陣,手絞住花籠裙的絲羅,在石墩上蠕動着,試探道:

“那……小姐成親了嗎?”

離春輕鬆微笑:

“早嫁給她的表兄了。”

“小姐果然明智!”房夫人虔誠地驚喜,“表少爺斯文俊秀,溫柔體貼,正是託付終身的良人!他們是什麼時候成的好事?”

“在您嫁人之前,已說定了不是?你和房公子走後兩月,兩個人便定了親,之後姑老爺一家返回家中,就正式過門了。”

“以前我曾說過,要伺候小姐出嫁,誰知竟不能作到。”螓首微搖,不勝感慨。

“夫人若不怨在下交淺言深,我倒要說一句,這事是您處置不當。您始終不肯接受義女身份,堅守丫鬟的地位,豈不讓那全心全意待您好的一家人寒心?這份倔強,您那義姐每次說起,都是無可奈何啊!”

“離娘子,你不懂得的。並非我不通情理,這其中原因複雜,不知從何說起。”沉默片刻,房夫人理出頭緒,坦言道,“你既是小姐的朋友,我的身世,告訴你也無妨。我還在嗷嗷待哺時,就被父母託付給鄰居照看,他二人爲了生計,須得外出作工。結果走在官道上,一匹驚馬迎面衝來……面對兩具屍體,財大氣粗的馬主隨便賠了些銀錢,這事就算過去了。我叔叔嬸子貪圖那微薄的撫卹,以死者親屬的名義,趕去領了回來。這下於情於理,都勢必要將我這尚在襁褓中的油瓶拖回家去。他們從不把我當侄女看待,生辰八字不記得,連名字也不曾用心取。我被抱到他家時,正是蘭花盛開的時節,於是被叫做‘蘭兒’。自會走路,就要學習怎樣幹活;聽得最多的話,就是蘭兒去做這個、蘭兒去做那個。八歲之前,一直被當作傭人使喚。後來他們自己的孩兒大了,想要送進學堂,不夠學費時,就在我身上打主意——白白養活了這丫頭這麼多年,總該爲家裡作些貢獻,不知能賣幾個錢啊?陸續有幾個人牙子上門看貨,都因出價低廉,買賣沒有談成。真要感謝叔叔嬸子貪心不足,想對比多家賣個好價錢,東挑西揀的,拿不定主意,這才讓我碰到老爺。”

聽她語氣中透出幾分憤世嫉俗,房競蕭在石墩上悄悄移動,向妻子那邊靠近了些許。這舉動看得離春心裡一暖。

房夫人清清嗓子,繼續說道:

“老爺早年喪妻,又無再娶之意,膝下只有一女。看掌上明珠年紀日長,漸漸懂事了,怕她沒有兄弟姐妹,一個人寂寞,正想找個同齡的女孩作玩伴。他輾轉知道了我家的事情,同情我的遭遇,親自來到叔叔的破屋,丟下錢將我領走了。在老爺家,雖然名爲下人,卻並無人像嬸子那樣對我橫眉立目。小姐和顏悅色不說,還在父親的默許下,拉着我陪她一起讀書。以前做夢也沒有夢過,我竟也能有識字的機會。”房夫人溫柔微笑,“有時在想,如果我當時沒被出售,又或是沒福賣給主人家,這輩子恐怕悽慘萬分,日子絕不是現在這般模樣。對我而言,這一家人就是廟裡救苦救難的菩薩。因此,我纔要從頭到尾當個丫鬟,迫使自己記住:人家本不必對一個下人這樣好,卻待我如此寬厚,作爲有良知的人,應愈發感念這份恩情。若是一朝認了親,恩惠變成親情,我怕我會忘形起來,以爲一個女兒享受這些都是應當的。再說,一想起‘親人’二字,眼前浮現的就是叔叔嬸嬸那副嘴臉,把老爺小姐與他們並列,豈不是一種侮辱?”

“夫人真是心思纖細。如此,離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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