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最後一天,我遊玩回來,發現寢室門大打開,範越陶揹着書包坐在桌前,身後還立着行李箱。他背對着我,右手正拿起水杯喝水,猛地擡了一下頭,似乎是在吃藥。我走進門喊道:“範哥,你回來啦。”
“嗯,董先生去哪裡了?”他回頭看我,笑眯眯的。
“去北海公園玩了。”我將書包放上牀,看見桌上擺着兩瓶藥,於是走近他問:“範哥,你生病了?”
“沒什麼,**病了。”
我拿起其中一瓶,發現是安眠藥,在我的印象中,這藥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又關切地問:“什麼病啊?”
“還能什麼病,當然是失眠啦。”
“失眠不是應該睡覺才吃嗎?”
“我剛纔沒吃這個,我吃的這一瓶。”他指着另一瓶藥。
我放下安眠藥,又拿起桌上的那瓶,讀了瓶身的說明才知道這是治療抑鬱症的。我驚訝道:“範哥,你有抑鬱症啊。”
“嗯。”他並不多說。
“這一個月你挺活潑的啊,我咋不覺得你有抑鬱症?”
“只是輕度的,嚴重的話我就不來上學了。”
我拍着他的肩膀說:“別擔心,範哥,以後我多給你講幾個笑話,多陪你散散心。”
他收了藥,笑着說:“好啊,多謝董先生。”
從這一天開始,我才知道範越陶有抑鬱症,晚上還經常失眠。以前我在深夜偶爾會聽到異常的聲響,但我不好意思說,因爲和室友還不太熟,說出來怕他們覺得我不禮貌,現在我知道了,範越陶的牀鋪就在我隔壁,那聲響應該是他失眠,在牀上翻來覆去折騰吧。如果不是他親口說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他有抑鬱症,在我眼裡,他明明是一個很活潑的人,張口就是搞笑段子,經常逗得全寢室哈哈大笑。唉,果然,看人看事都不能只看表象。
我聽說抑鬱症是一種很可怕的病,比一般疾病更折磨人,有的病人還會因此自殘甚至自殺,光是想想就覺得後怕。我沒有想到自己身邊也會出現一個抑鬱症病人,雖然我和範越陶才認識一個多月,但我是他室友,和他住在同一間屋子,我便有了責任,我會盡我最大努力幫助他,讓他快樂起來,絕不讓他做傻事。
夜晚來臨,其餘室友相繼回來,他們都很關心國慶假期我是怎麼過的。我沒有多想,全都實話實說,不曾想他們起了壞心眼,竟然懷疑起我的性取向,還說我是喜歡上歐陽木了,除了熊世黎淺淺一笑,其餘四個都狂笑不止,就像四個神經病。我是進了大學才知道有同性戀這回事,這還是患了抑鬱症的範越陶首先告訴我的,我任由他們笑,懶得反駁,反駁也沒什麼用,我喜歡的是李寒露,怎麼可能是同性戀。
範越陶有抑鬱症這件事,我不清楚其他室友是否知曉,我不敢問他們,也不敢說,生怕範越陶會怪我泄露他的秘密。範越陶平時都很外向活潑,袁江燁他們應該看不出來,既然如此,我覺得我也沒有說的必要。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生活中卻對範越陶多了幾分關心,時常和他說話,聊聊新同學和課堂趣事,在他忙碌時幫他取快遞、拿外賣,他對我很是感激。
又一日,我回到寢室,看見範越陶仍舊在學日語。我說:“範哥,你真是無時無刻不在學日語啊。”
“日語很有意思的。”他回頭說。
“真的嗎?那教我幾句唄。”我走近他。
“好啊,就這個吧,我正好學到這。”他指着一個單詞,前半部分是一個繁體漢字,後半部分是我不懂的符號。他接着說:“來,跟我讀,na,chi,ga,xi,yi。”
“哪,吃,嘎,西,移。這樣嗎?”
“嗯差不多,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我認識那繁體字,是“懷念”的“懷“,我便說:“是懷念,思念嗎?”
他點點頭,“嗯,董先生很聰明,這是個形容詞,意思是難忘的,令人懷念的。”
“日語裡好像有很多漢字?”
“是啊,畢竟日語字就是從漢字來的。”
“那我們學日語是不是很有優勢?”
“對啊,很多詞就算你不會讀,但看到漢字你就基本能猜出意思了。”
“這麼好,那下學期二外我就選日語了,到時候範哥可得多指點我。”
“沒問題,你這學期有時間的話,可以先把假名學會,下學期學起來就很輕鬆了。”
“假名,就是這些符號嗎?”我指着書上說,“看起來很難誒。”
“一點都不難,就只有五十個,一兩週就學會了,你這麼天賦,說不定一週都用不到。”
我擺擺手,“範哥你太擡舉我了。”
他起身走到牀邊,從牀架上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我說:“給,五十音圖。”
我雙手接過來,翻開看看,“你不用嗎?”
“我都學會了,暫時不需要它。”
“好,謝謝範哥,那我不懂的就直接問你咯。”
“行啊,隨時爲你答疑解難。”他又坐回桌前。
“希望儘快能和範哥拽幾句日語。”
“gan,ba,de。”他笑着說。
“這句我知道,我在動畫片裡經常聽到,是加油的意思嗎?”
“對。”
從這以後,我也開始學日語了,就像範越陶說的那樣,我似乎真的有學日語的天賦,在他的幫助下,不到兩天我就記住了所有的平假名,橫着背、豎着背都非常流暢。可是,片假名卻很難,我學了四、五天,雖然在五十音圖裡都記住了,但放在單詞裡依然覺得陌生。範越陶鼓勵我說,我的效率已經超過了很多學日語的人,我一下就有了信心,時常溫習,反覆記憶,總算掌握了整個五十音圖。當然,雖然我對日語很感興趣,但我最喜歡的還是英語,大多數時間我都盡着英語系學生的本分。
十月末,樹葉開始變紅,北京的秋天變得更美了,香山紅葉可是聞名全國,我早有去遊覽一番的打算。我想找個伴和我同去,歐陽木原是第一人選,但他們師範生忽然有很多作業,週末他根本沒有時間;袁江燁是個工作狂,他要忙學生會的工作,準備一二•九歌唱比賽;傅成昊雖然愛玩,但他新加入了自行車協會,要和車隊去郊外騎行;熊世黎依舊內向,平時我很少和他說話,這次也不好意思開口約他;羅覺是個典型的宅男,除了上課基本不出門,連吃飯都基本是訂外賣。能和我同去的只有範越陶,他本就是我的第二人選,他很樂意出門走走,這對他的病很有好處。
我和範越陶乘公交車去的香山,離景區還有兩站地時,道路已經被堵得水泄不通,車輛排起長龍,大多數都是私家車。我們都感嘆香山的高人氣,紅葉節明明還沒開始,遊客就已經絡繹不絕,要是開始了,不知會堵成什麼樣子。公交車走走停停,反覆十來次後,總算挪了一站地,司機建議我們下車,步行一站地去景區,如果還坐在車上,那又得乾等一陣。
我眼中的香山並不高,在我家鄉,比它高的山隨處可見,但北京在平原地帶,有座山本就難得,再加上漫山紅遍的美麗,香山的確稱得上一處勝景。然而紅葉節還差幾天,滿山的樹葉只紅了一小半,從山下望去,萬千綠意中呈現着幾點紅色。我們不是不知道紅葉節的時間,而是我們不願意等到紅葉節纔來,到時候山上都是人,或許就沒有心情賞紅葉了。
以前我一直以爲,香山的紅葉都是紅色的楓葉,來了以後我才知道,大部分紅葉都是橢圓形的,楓葉很少。況且還不到紅葉節,我走了大半程山路,就看到一株樹長着楓葉,居然還是黃色的。我之所以來香山,就是爲了撿紅葉,都說紅葉可以寄託思念,我想撿一些寄給老朋友。雖然橢圓形的紅葉讓我很失望,但既然來了,自然不能空手而歸,上山的路上,我一直在撿紅葉,夾在我特意帶的筆記本里。
範越陶問我:“董先生,你撿葉子幹什麼?”
“撿回去做個紀念,順便送一些給老朋友。”我又彎下腰,繼續挑選乾淨又完整的紅葉。
他似乎覺得我想法不錯,也過來幫我撿葉子,還問我:“你要怎麼送呢?”
“給他們寫信,裝在信封裡。”
“真好,現在大家都用手機電腦,很少有人寫信。”他彷彿找到知音,遞給我兩片葉子,微笑着說。
我打開筆記本,收下葉子,“對啊,我還是喜歡這種原始的聯繫方式,收到別人親手寫的信,那種感覺特別美好。”
“我也覺得,寫信很好。”
“範哥也經常寫信嗎?”
“嗯,經常寫。對了,你要是寫信給老朋友,我可以給你提供信封和郵票。”
“不用,你還要用呢,我自己買就行了。”
“沒事,我還有很多,就在寢室。我又不着急用,給你一些沒關係。”
“那敢情好啊,多謝範哥。”
“客氣什麼,就當你幫我取快遞、拿外賣的補償。”
我笑了笑,彎下腰又問:“範哥一般給誰寫信啊。”
“給我爸媽,我姐,還有兩三個朋友,我不是有抑鬱症嘛,他們都很關心我,給我治病的醫生也說,寫信對我有幫助。”
我站直了身,信心滿滿地說,“真好,有這麼多人關心範哥,範哥一定會好起來的。”
“借你吉言。”
我又說:“我一般都是跟朋友寫信,很少跟爸媽寫。”
“爲什麼啊?”
“也沒什麼,就是覺得不好意思。”
“其實沒什麼的,不如你這次就給他們寫一封,他們肯定會很高興。”
我想了想說,“好。範哥,要不你也撿幾片,回去寄給你爸媽他們。”
他也想了想說:“是個好主意,那我就不幫你撿了。”
一開始,我和範越陶各自撿紅葉,我撿的算我的,他撿的算他的。他沒有保存紅葉的工具,撿來的葉子便也夾在我的筆記本里,我跟他約好,前面一半是我的,後面一半是他的。後來我們就不區分了,只專心找紅葉,撿起來隨意夾進本子,我們決定回到寢室後,誰需要的多,就給誰多一些。我們倆都收穫頗豐,合起來有將近一百片紅葉。
我們爬上山頂,在香爐峰上俯瞰四周的景色,那散落在各處的一點點紅,在滿山綠色中顯得尤其可愛。可以想象在不久以後,當紅葉節開幕,紅色不斷蔓延,人們再從山頂俯瞰下去,漫山紅遍盡收眼底,心裡一定會洋溢起山河壯美的愉悅感。這麼一想,我倒是有點後悔了,或許不該這麼早就來香山。
下山的時候,範越陶說:“我們坐纜車下去吧,輕鬆一點,還可以看風景。”我本不願意坐纜車,因爲價錢太高,我捨不得花這筆錢,況且我一點都不累,再爬兩次山都沒事,但我又不想掃範越陶的興,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彷彿察覺到了我的難處,於是又說:“董先生是不是沒有帶夠錢,沒關係,我請你。”
我說:“不是,是因爲……”我還是說不出口。
“管你因爲什麼,走吧,範哥帶你坐纜車。”
“範哥,我……”
“你不會是恐高吧?”
“那倒沒有。”
“那怕什麼,快跟我來,不然排隊的人又多了。”他說完就跑去買票了。
我沒有辦法,只好跟過去。
坐上纜車後,我終於說了實話:“範哥,我是……捨不得花錢坐纜車。”
他笑眯眯的說:“不用多說董先生,我明白,說了我請你。”
“謝謝你,範哥。”
“這沒什麼,你平時經常幫我,應該的。”
“其實我沒做什麼的。”
他拍拍我的肩膀,“別多想,快看景色,不然就落地了。”他依舊笑着,卻轉頭看風景。
我看了他一眼,又低頭一陣,然後才說:“好。”
其實範越陶知道,其他室友也知道,我是寢室裡家境最不好的,他們五個都來自大城市,只有我是鄉下人。我每個月生活費最多八百,他們最少都是一千五;我身上穿的一整套衣服,加上鞋子都不值三百塊,而他們的一雙鞋卻值六七百;我用着五百塊錢的手機,他們的少則兩三千,多則五六千;貧與富的差距,古往今來一直都存在。然而,他們沒有因此取笑我,反而處處照顧我,寢室有過幾次聚餐,明明說好AA制,但每次都有人幫我付錢,這很讓我感動。我不想欠別人,之後我都會把錢還給幫我付錢的人,但給現錢他們從來不收,我只好用手機轉賬了。
我和範越陶回到寢室,他立刻就翻出一沓信紙和一疊信封。我吃了一驚,“天哪範哥,你居然真的有這麼多!”
“對啊,我沒騙你吧。”他又拿出一疊,“還有呢。”
“這一疊多少個啊?”
“十五個,你夠嗎?”
“應該夠了。”
他遞給我一疊信封,“不夠你再問我要,我多着呢。”
“好嘞,謝謝範哥。”
“不客氣。對了,信紙你要嗎?”
“多的話也給我一些吧。”
他便遞給我一沓信紙,“嗯,先給你這麼多,不夠我還有。”
“好。範哥,葉子你要多少?”
“嗯……”他想了想說:“先給我二十片吧。”他又給我一個空盒子,“裝在這裡。”
我翻開筆記本,數了二十多片裝進盒子,學着他說:“不夠你也問我要。”
“放心,我不會客氣的。”他又給了我一包郵票。
我驚喜地說:“哇範哥,真是太感謝你了,這樣我又省下幾頓飯錢。”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整個晚上,我和範越陶都在寫信,我在牀上寫,他在桌前寫。我給十四個人寫了,每人一張信紙,比A4紙小一點,上面寫滿了問候、思念和祝福。我把寫好的信紙摺疊起來,分別裝進信封,帶上兩片或者三片紅葉,裝一封信就寫上一個人的名字和地址,然後用膠棒粘好信封,最後貼上郵票,就等着明天投進宿舍樓下的郵筒。爸媽和老朋友們如果收到了我的信,應該會感到很幸福吧,說不定他們還會給我回信。
我還剩一個信封,本來想還給範越陶,剛站起來我卻靈機一動,決定也給範越陶寫封信,名字就是他的名字,地址就寫學校。他有抑鬱症,我也像他朋友一樣,給他寫封信表達我的關懷,他收到了肯定也會很開心。於是我又坐下來,微笑着拿起筆,鋪開信紙,認真地給範越陶寫信。
信的具體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最後一句是:“希望範哥早日康復,一直過着快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