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祭天之戰

吳天德向左冷禪齜牙一笑,卻不立時揭出那人謎底,繼續說道:“因這奸人之計,五嶽劍派和日月神教殺伐不斷,綿延百年,遠的不提,在下聽說泰山紀前輩就被日月教徒斬去一條右臂,他一身絕妙劍術盡在手上,從此卻再使不得劍了。”

其實江西餘老拳師等人被魔教滿門抄斬之事尤烈於此,不過餘老拳師不是五嶽劍派中人,這話說出來不利於吳天德的目的,吳天德自然避而不談。

任盈盈聽了反駁道:“本教丘長老往崑崙總壇祭拜聖火,在甘肅受嵩山、華山兩派圍攻,一門老少盡被殺死,本派弟子聞訊趕去時,已屍橫遍野,丘長老十歲的孫兒屍身也被狼羣扯散,慘不堪言!”

吳天德心道:“臭丫頭,我說這些只是要激起衆人憤怒,轉而直指嵩山派這個禍首,你摻和個什麼勁兒?比誰慘嗎?”

吳天德又道:“我聽恆山莫大先生說過,五嶽劍派中孫師兄因爲一言不合,在鄭州城外被日月教徒圍襲,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雖未取他性命,卻是生不如死,其狀甚慘!”

任盈盈立即接口道:“本教文長老年逾八旬,當時又已退出本教,卻受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高手圍攻,八旬老人身中四十七劍,腹破腸穿而死,難道不慘?”

吳天德走得近些,微微轉身向她一瞪眼,低斥道:“吵吵吵,屁股癢了是不是?”

任盈盈見他指責魔教狠毒,也隱隱猜出他是先燃烈火,再火燒嵩山,但是聽他說得日月神教全無人性,還是忍不住將本教中人所受遭遇也說了出來。

她正說得帶勁兒,被吳天德低聲一喝,不由一呆:“屁股癢了?”轉念想起那日在開封城外被裹在魚網裡時,就因和他鬥嘴被他在臀上重重摑了一掌。想到這裡,任盈盈臉上一紅,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任大小姐從未被人訓斥過,這時聽吳天德低聲斥訓,感覺已然有異,聽他語氣親暱,心中更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芳心可可,好像不怒反喜,小嘴雖閉上不言,卻對自己的古怪心情有些惶惑。

吳天德又轉首揚聲道:“其實這場禍端,盡因這一奸計而起。其實事皆在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那大奸人難道不是陰險惡人?

日月神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大家想必也知道任大小姐將繼任日月教主。任大小姐深感兩大派間意氣之爭,仇恨永無止歇,實爲不智,已決心掌管教務後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

諸位,日月神教勢力龐大,我們縱然再爭鬥數百年,死上無數英雄豪傑,恐怕仍是對峙局面。若是能讓日月神教棄惡向善,豈不更是功德無量?豈不更是行俠仗義?豈不教江湖上豪傑之士揚眉吐氣?”

吳天德聲音朗朗地道:“這些年來,兩派因爲中了這奸計,彼此仇殺鬥毆,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於非命,若能將邪惡的魔教剷除,再還一個正派的‘明教’,那麼種種流血慘劇,十成中至少可以減去九成。英雄豪傑不致盛年喪命,世上也少了許許多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

他這番話有人已暗暗點頭。方證大師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吳掌門這番言語,宅心仁善。若真能如此,天下的腥風血雨,刀兵紛爭,便都泯於無形了。”

不過五嶽劍派中人,雖然早些年的仇恨已年代久遠,又知道當年是受了別人奸計,或可放在一邊。但是這其中有人父兄就死在日月神教手中,有的師長受戕,這種仇恨又豈能說消便消?

吳天德細看衆人臉色,又道:“雖然在場有些師兄師弟們父執輩就死在日月教之手,可是日月教何嘗不是有許多人死在我五嶽劍派手中?我們既以俠義自許,又明知事出有因,雙方都是受害之人,還要無止境地打下去麼?

日月教固然滅不了我五嶽劍派,試問在座誰有把握便將日月教滅了?若有這樣的大英雄、大豪傑,便請他站出來,先將任大小姐殺了,然後與日月教繼續打下去。這一輩分不出個上下,就讓我們的弟子、兒子、孫子,讓後代子孫們輩輩地仇殺下去好啦!”

他說着手往任盈盈一指,衆人的目光都瞧在任大小姐臉上,此時日已西斜,天邊殘陽如血,落日餘暉照在她俏美的臉上,顯得異常動人。

任盈盈微微睇視吳天德,心想:“你這一招也太險了吧?若是真有人上來殺我,你救是不救?”

臺下羣雄眼見這樣一個美麗少女,端豔無方,氣質聖潔,若是她是個邪魔歪道,就此衝上臺去把這樣一個美麗少女殺了,如何下得了手?何況她現在可是魔教教主啊,聽說年底便要繼位,殺了她,前人的仇是報了,可是本派也亡定了,一時之間臺上臺下鴉雀無聲。

吳天德看到任盈盈瞧他,心中暗笑不已。這臺下要說有仇,自然是五嶽劍派與魔教之仇最大,可是這些人中就算有人不忿,作爲各派掌門自恃身份,同時爲了本門存亡考慮,也決不會這麼堂而皇之的衝上臺來殺人。至於那些門人弟子,五嶽劍派最重規矩,掌門人不動,又有哪位的門人敢自作主張?

吳天德眼角一直注意着左冷禪,見他身形動了一動,似有話要說,連忙向任盈盈暗暗示意,任盈盈微微皺了皺眉,暗想:“你對我說過,這教主是東方不敗移花接木計劃的一環,豈會真的傳位於我,要我出來表示,解得一時之圍,將來該什麼辦?”

她心中想着,還是躍身而出,向臺下團團一揖,拱手道:“各位英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小女子有心與各派交好,縱然不能重修舊好,也希望能拋卻往日恩怨,彼此和平相處。日月神教其實大多從事的也都是正當行業,靠劫掠偷盜如何養活百萬教衆?如果小女子能秉持教務,自然會清除教中害羣之馬,諸位要除的魔,便也是本教要除的魔了!”

臺下五嶽劍派中人面面相覷,茲體事大,五派未經討論,誰也不敢擅自做主答允。可是現在就上臺將她殺了,與日月神教全面開戰的想法,就連自視甚高的左冷禪,在沒有實現五嶽並派、再兼併其他各大派的計劃前,也不敢有此妄念。

吳天德也知道要大家經過自己一番話,立時便大徹大悟,放棄仇怨,那些親人身受其害的人,是決不會那麼容易就放下心結的,不過只要能讓大多數人暫時放下這段仇怨,那麼自己便有機可乘。要他們暫時放下仇怨,最好的辦法就是……再挑起另一段仇怨。

吳天德喋喋不休、偏偏不說那大奸人是誰,就是要勾起大家的迫切心情,逼得他們暫時放下此事,轉而追究是誰佈局陷害本派。

果然,不止五嶽劍派中人,便是臺下不相干的門派也大叫大嚷起來:“吳掌門,這事兒可以暫且不談,但那挑起五派和魔……和日月神教相互殘殺的大奸人到底是誰?”

泰山玉馨子也忍耐不住,大聲道:“吳掌門,你就別賣關子啦,華山正邪大火併,本派傷亡最重,泰山十神劍全軍覆沒啊,你快說,那陷害本派的大惡人到底是誰?”

吳天德立即接口道:“百年前投書日月神教,陷害五嶽劍派、謀殺本派嶽肅、蔡子峰兩位前輩的人,姓葉、名無缺,諸位前輩、諸位同門,可有人識得此人麼?”

少林方證大師白眉一剔,臉露驚容,沖虛道人“啊”了一聲,隨即不發一言。臺下羣雄交頭接耳,紛紛打聽這個葉無缺身份來歷。恆山莫大先生身子一動,胡琴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他身旁的劉正風已呼的一聲跳了起來,高聲叫道:“‘嵩陽鐵劍’葉無缺?嵩山劍派第三代掌門人?!”

這一聲喊,臺下立刻就像滾油中澆了瓢冷水,炸開了鍋。吳天德聽了‘嵩陽鐵劍’四字也嚇了一跳,好像某部書中有位仁義無雙的大俠就叫嵩陽鐵劍,葉無缺居然也……

不過劉正風配合得正是時候,看來老實人也不能欺負啊,惹急了逮着機會他也會咬人一口。

葉無缺的靈位就供在嵩陽大殿上,那是嵩山劍派第三代掌門人,在華山正邪大火併時下落不明,嵩山弟子人人皆知。

這時一聽吳天德公開謎底,那個奪寶、殺人、挑起五嶽劍派和魔教爭鬥百年的大惡人竟是本派葉祖師,不禁都呆若木雞。

饒是左冷禪心機深沉,聽到這句話也不禁臉色大變,他強吸一口氣,厲聲喝道:“統統住嘴!”這一聲大喝,猶如雷鳴一般,封禪臺下的沸水頓時變成了死水,無數雙眼睛都投射到他的身上,有驚奇、有憤懣、有懷疑、還有幸災樂禍。

左冷禪向吳天德踏出兩步,沉聲喝道:“吳天德,葉祖師是本派第三代掌門,爲了剷除邪惡,爲了協助華山一派,失陷於玉女峰,你敢信口胡言,污衊本派葉祖師,嵩山上下決不會放過你!”他口中說得正氣凜色,可是袍袖不斷簌簌發抖,顯然震驚得無以復加,以他的修爲也已控制不住。

吳天德冷冷一笑,朗聲說道:“左師傅,貴派謀害本派嶽、蔡兩位祖師,我正要向貴派討個公道,這件事你就是肯息事寧人,我也不會善罷甘休!”

他這句話說出,臺下衆人均想:“吳天德稱他左師傅,顯然是不承認嵩山派盟主地位了!”嵩山、泰山、衡山等派弟子都紛紛叫嚷:“證據!拿出證據來!”

莫大先生、定閒師太等人雖對吳天德極爲信任,這時也關切地盯着臺上,想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華山派嶽不羣、封不平等人更是站起身來,擁到臺前,與堵在那兒的丁勉等人怒目相視,恐怕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了。

吳天德朗聲道:“證據在此!”他嗆的一聲拔出紫霞寶劍,高高舉起,落日餘暉射在劍上,紫霞萬道,瑞氣千條[……汗,再寫成了《蜀山劍俠傳》了],映得滿天晚霞都爲之黯然失色。

華山派弟子已搶先叫道:“紫霞寶劍?是本派嶽祖師的紫霞寶劍!”甯中則驚訝地望着那柄寶劍,緊緊拉住嶽不羣的手,說道:“是隨嶽祖師一齊失蹤的紫霞寶劍,吳師弟說的是真的!”

嶽不羣這條手臂軟綿綿垂在身側,由於經絡盡毀已毫無知覺,他滿眼仇恨地瞥了左冷禪一眼,見他神色蒼白,心中大是快意,乍見本派的遺世神兵,他也不禁興奮地道:“是!是嶽祖師的隨身兵刃,師弟一定握有真憑實據,左冷禪……哼!”

紫霞寶劍天下聞名,在場的人大多聽過這個名字,一聽華山弟子大叫“紫霞寶劍”都又驚又奇地瞧着那柄神兵利刃。吳天德向任盈盈使個眼色,任盈盈也擡手往肩後一探,嗆的一聲龍吟,一道秋水橫空、青霜劍肅殺之氣衝宵而起,兩劍交叉直指蒼穹,這回不待華山弟子出聲,已有其他門派弟子叫道:“青霜劍!”

劉正風又及時喝道:“紫霞、青霜,華山嶽肅、蔡子峰兩位前輩的隨身寶劍,兩位前輩傳聞死於華山後,此劍也失去蹤影。吳掌門自何處得來?”

吳天德嚓地一聲還劍入鞘,面向羣雄道:“說起來還要感謝嵩山派的左師傅,要不是他,吳某也無法見到本派兩位祖師的遺骸、得到紫青雙劍、揭發這個大陰謀了!”

左冷禪嘿了一聲,心知這事和吳天德陷落古洞必有關聯,只是一時還猜不透其中原由。如今情勢,吳天德已如正午烈日,他手中握着這個關聯各大門派的秘密,便是萬衆矚目之人,他要做什麼,已無人能夠阻止了。

定閒師太立起身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此事關聯甚廣,敝派也有許多前輩因此喪生,貧尼還請吳掌門早些說明,以解衆惑!”

吳天德忙肅容向她一禮,躬身道:“定閒師太說的是,晚輩這就向天下英雄說明此事!”

他直起身來高聲道:“各位英雄,吳某趕來華山參加五嶽並派大會,不知何故嵩山左師傅假意派人相迎,卻在上山途中暗施機關,想將我陷於死地!”

這話一出頓時驚呼聲四起,左冷禪暗暗痛悔,現在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如果他不在臺上高聲宣稱吳天德被東方不敗殺了,此時儘可推得一乾二淨。就算那機關在嵩山之上,嵩山派脫不得干係,詭稱只是門下弟子行爲,誰又能把他怎麼樣?可恨方纔那番話出口,兩相對比,明顯是他在說謊,死的又是十三太保中重要人物,要說不是他指使授意,誰還肯信?

吳天德說道:“吳某幸而不死,在那山洞中遇到兩具前人遺體和這紫青雙劍,那洞中四季冰封,兩位前輩遺體未腐,壁上刻的有字,我方纔所述都刻在壁上。各位,昔年日月神教十長老上華山,本來是想盜取武學秘笈,事先並無人知,可是剛剛到了地方,五嶽劍派中高手居然早已嚴陣以待、還未曾交手就有人高呼魔教長老殺了本派嶽、蔡兩位祖師,便是日月教中長老也百思不得其解,其中一位長老曾遺有一本手札,詳述此事,我與任大小姐詳述此事,兩相對照,才參詳推敲出整個大陰謀。”

任盈盈暗道:“來了來了,唉!想不到我任盈盈也有幫着男人編瞎話的時候,真是遇人不淑!”

任盈盈上前一步,配合道:“不錯,本教趙乘風長老昔年對這其中種種難解之謎曾詳細記在手札之中,與華山派兩位前輩冰壁上的遺書兩相對照,足以證明吳掌門所言!”

臺下已羣情激奮,五嶽劍派與日月神教爭鬥中有親人、師友喪命的門派弟子將一腔怨恨都傾瀉在嵩山派身上,罵聲不止。連本來站在嵩山派一邊的泰山派也向他們怒目而視,視同仇敵。

旁邊與正邪爭鬥沒什麼太大關聯的江湖中人對於百年前那場陰謀只是感興趣而已,倒不會遷怒於百年後的嵩山劍派,可是左冷禪身爲名門正派的五嶽盟主,居然授意師弟對同爲正派的華山門人暗下毒手,這種卑劣行徑可就叫人鄙夷不已了。從此一舉,雖然吳掌門還未讓大家看到華山祖師的遺書,大家對他的話也深信不疑了。

封不平等人已十分激動地叫道:“嵩山派前有殺死兩位祖師之舉、今有謀害吳師弟之事,這事一定要和他們算個明白!”

嶽不羣也道:“嵩山劍派竟然做出這種事來,還是我正派中人行徑麼?此事我們一定要向嵩山派討回一個公道!”

他在心裡又順便加上一句:“還有毀我一臂的公道!”

嶽靈珊站在臺下嬌聲叫道:“吳師叔,兩位祖師爺遺骸現在何處,請帶我們前往參拜兩位老人家!”

吳天德目光一凝:“這小姑娘忸忸怩怩地,以前好像還從來沒大大方方地叫過自己一聲師叔呢。不過現在可不能帶你們去。那數十丈高的冰壁沾滿了胳膊大腿、腦袋屁股的,說不出來的噁心,爲了燒衣服烤化碎肉,我可是把兩位老前輩扒得精光,這副樣子怎麼叫後人瞻仰?”

吳天德向她高聲道:“靈珊師侄,那冰洞中高逾數十丈,十分難行,現在卻不忙去,我要先爲兩位祖師討回公道,再去祭拜兩位老人家,告慰兩位祖師在天之靈!”

說着吳天德轉向左冷禪冷聲道:“左師傅,由於以上種種,所以吳某堅決反對五嶽並派,本來我們與日月神教打的就是一番糊塗仗,如今既知真相,豈能再驅使門人弟子做無謂犧牲?兩位祖師遇害,是百年前貴派掌門所爲,這仇我不能算在你身上,但我要貴派向我華山、衡山、泰山、恆山多年來犧牲的前輩致謙,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左掌門授意門下,欲加害吳某,這個公道,吳某可以討得吧?”

吳天德左手暗扶劍鞘,內力激發,只聽一聲蒼涼激越的龍吟,吟聲綿綿不絕,峰頂三四千人盡皆聽得清楚,眼見一道紫霞騰空而起,夭矯如龍,在空中劃了一道彎弧,絢麗如一道彩虹,落在封禪臺頂兩丈高的祭天石上。

那劍鋒利無力,又是吳天德以無上內力催動,嚓地一聲劍尖刺入祭天石半尺,劍身嗡嗡搖晃不止。吳天德露了這一手功夫,四下羣雄都大吃一驚:“這位華山劍宗掌門竟然有這麼高強的內力,這份功力……這份功力怕是隻有少林、武當兩大掌門和左冷禪可以和他一較長短了吧?”

吳天德高聲道:“紫霞劍過於鋒利,吳某以兵器之利勝之不武。這劍是嶽祖師遺物,我就以此劍祭天,請嶽、蔡兩位祖師看我替他老人家討回公道!”

任盈盈聽了忽然拔身而起,曼妙如飛,掠上祭天石,拔出青霜寶劍也刺入石中,凌空借勢倒翻回來,脆聲說道:“紫霞青霜,一雙一對,理當一同供上高臺,願兩位前輩泉下有靈,能親見今日一戰!”

吳天德凝目向她望去,見她一雙妙目也正望着自己,滿蘊欣賞、讚佩之意,不覺心中一蕩,忽地凝音成束,悄聲說道:“瞧你模樣,頗有夫唱婦隨之意。若是從此常與吳某應和,倒是人間樂事!”

任盈盈聽了他的調笑之語,頓時紅暈滿臉,站在高臺上卻發作不得,她暗暗啐了一口,嘴脣微動,吳天德只聽一縷如絲般纖微的聲音鑽進耳朵來:“你這怠懶小子,我好心助你,又來戲弄我,左冷禪武功極高,東方不敗談論天下高手,也對他讚許不已,你不要大意了!”

吳天德凝音成束,不使聲音擴散,只有站在任盈盈一方的人才可聽見,可任盈盈這隱隱約約、如絲如縷的聲音卻明顯比他高明多了,吳天德不由一怔:“這是什麼功夫?莫非是傳說中的‘傳音入密’?她功力不如我,卻能使出這怪異的功夫,一定是有什麼獨到的法門,難道是任我行教給她的?有機會倒要討教一下。”

又見她紅暈滿頰,說不出的嫵媚,嗔斥自己時嬌羞不禁,緋紅的霞光映在她臉上,更增三分媚色,美女羞姿,說不出的動人,竟令見慣美人的吳天德也爲這剎那失神。

他定一定神,轉身走下臺去,直走到嶽不羣身前,說道:“師兄,我們華山派劍、氣雙絕,今日小弟要用本派武學打敗左冷禪,爲祖師、爲師兄、爲吳某討回公道,請借師兄寶劍一用!”

嶽不羣方纔見他露了一手上乘氣功,才發覺自己一直都低估了這位師弟的武學修爲,他凝視吳天德片刻,忽地將腰間長劍連鞘摘下,說道:“師弟小心,若是不敵,還有天下英雄主持公道,且勿意氣用事!”

吳天德雙手接劍,深施一禮道:“師弟省得,師兄放心!”轉身又走回高臺,與左冷禪對面而立。任盈盈這時也已走下臺去,站在華山派人羣中,封禪臺上只有左冷禪和吳天德二人。

二人側後,是高約兩丈的祭天神石,石上插着兩把寒芒爍爍的寶劍。再往上,天上雲彩濃黑如墨,邊緣卻被陽光映成金黃。日已落暮,封禪臺上天風浩蕩,吹得兩人衣衫獵獵直響。

兩人都是一般高大魁梧的身材,但瞧在臺下羣雄眼中,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左冷禪黃衣葛袍,黑髯闊眉,本來極是威武,但這時看起來竟然說不出的蕭索,那種叱吒風雲、惟我無敵的氣勢全然不見,事態至此,戰與不戰皆由不得他,只能任人擺佈,英雄遲暮,真是說不出的淒涼。

反觀吳天德,雖然只是一身普通嵩山弟子衣着,卻淵渟嶽峙、站在這最高峰的最高處,身形挺拔,彷彿比那封神臺祭天石還要高出三分,凌人的氣勢讓人神爲之奪、氣爲之懾。

臺上對面而立的兩人彼此看來,吳天德卻覺得左冷禪眼中厲芒閃爍,一副孤注一擲、困獸猶鬥的危險氣息。

左冷禪道:“白雲蒼狗、滄海桑田,百年前的事,已不可查考,左某決不相信敝派葉祖師會做出這種事來!”

臺下頓時傳出一片噓聲,就連許多左冷禪邀來助拳的人都反戈相擊,厚道些的連連搖頭、嘆息不已,嵩山弟子人人臉色蒼白、如喪考妣。

左冷禪悽然一笑,又道:“左某爲使五嶽合併、以便與魔教抗衡,急於求成,恐吳掌門破壞此事,才一步行差、鑄下大錯,是左某之過,今日較技無論勝敗,左某都會還五嶽同門一個公道!”

他開口承認對吳天德暗下毒手,臺下頓時譁然,嵩山門下千餘弟子盡皆低下頭去,往昔囂張氣焰再不復見。

吳天德聽了暗歎一聲:“果然如任大小姐所料,他寧可承認自己過錯,也絕不承認祖師之過。”

只聽左冷禪又道:“方纔左某領教過貴派嶽先生武功,貴派劍術確有獨到之處,就讓左某再領教領教吳掌門的武功!”

他說到這裡,終於恢復了昔日豪氣,嵩山劍派狼狽不堪的困境也暫被拋到一邊,振作精神道:“吳掌門,請!”

吳天德見他拔劍出鞘,也將手中劍緩緩拔出,使出正宗華山劍法中一招“蒼松迎客”說道:“得罪了!……”一劍刺了過來。他知道左冷禪身份地位遠高於他,決不會主動出手,這一招便也只是虛招,算是先出一劍,以全禮儀。

臺下衆人都注目臺上,大多人都想:“聽說這位華山劍宗掌門擅使刀法,方纔又露了一手上乘內功,不知他的劍術如何?”

沖虛道人、令狐沖卻料定吳天德必然使出‘獨孤九劍’。二人均想:他的‘獨孤九劍’更加精湛巧妙,再加上他高深的內力,要戰勝左冷禪應該無甚懸念,或許百十招上下,就能分出勝負了。

藍娃兒、儀琳知道吳大哥在避月谷中以獨孤九劍爲基礎,脫胎換骨、自出機杼,創出一套威力奇大的‘天得一刀’刀法,這刀法使出來威力已不在風師父之下,吳大哥武功已不滯於物,一定是要以劍馭刀,乾淨利落地打敗左冷禪。

這些人都對吳天德甚有信心,所以盤算的都是他要用什麼武功、用多長時間打敗左冷禪,最爲他擔心的反而是那位以前一直恨他不死的嶽不羣,他眼見吳天德使出一招普普通通的“蒼松迎客”卻不去搶佔先機主動出招,手心都急出汗來。

左冷禪恨吳天德入骨,但這一交上手,卻立時神志一清,心中眼中只有吳天德一人一劍,二人你來我往,只聽劍擊輕鳴,轉瞬間二人已交手二十餘劍,方證、清虛、令狐沖、藍娃兒等人都瞧得呆住了,因爲吳天德用的竟是正宗華山劍法。他用的劍招有的是古洞石壁上的華山劍招,有的只是在朝陽峰上看到劍宗弟子使出時隨手記下的普通華山劍法,此刻信手使來,華山弟子瞧了人人都熟悉無比,可是那熟悉的劍招卻偏偏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似乎哪裡有所不同了。

嶽不羣、甯中則、趙不凡、封不平一衆華山高手眼光何等敏銳,對華山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縱是最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了然於胸,這時突然見到吳天德使出華山劍法來,大多數招式都是古樸無奇的普通招術,但是他用劍的法門卻與衆人所學極不相同,招式之間連貫自如,若不是熟知華山劍法的人,幾乎分不出他使出了幾招,每一招哪一式是起勢,哪一式是止勢。

他的劍招飄忽靈動,角度、方位都略有不同,似是針對左冷禪的劍招適時有所修整,但只是這細微處一改,原本攻向對方中宮的一劍,還是攻向中宮,但是卻已和對方配合得嚴絲無縫,左冷禪凌厲無匹的劍招竟成了與他套路配合一般,看來兇險,卻再無險要可言。

只見吳天德右手使劍,左手捏着劍訣,踏步橫躍,一招“有鳳來儀”刺向左冷禪,這一劍是華山絕學,內蘊五記後着,武功稍遜的人知機便該擋格閃避,倘若硬要破拆,後着迭出,非吃大虧不可。

以左冷禪的武學修爲自可破解這一招,但是吳天德這一劍刺去,左冷禪居然踏步後退,避開了這一劍,只見吳天德身化游龍,身形翩翩如飛,又是接連三記翻身踏步、橫躍出劍,連着四招都是“有鳳來儀”左冷禪居然也連退四步。

嶽不羣與封不平等人定睛細看,看到第三遍時纔看出吳天德這一招“有鳳來儀”居然有所變化,這一招對出招的時機、方位做了細微的改動,五記後着本來是這一劍刺出後待敵破解時才突然借勢施展,用心反制敵人。而吳天德出劍時右肘貼肋,劍甫刺出右足已隨着踏出,只踏出這半步,原本蓄勢待發的五記後着就變成了先發制人的五記先着,不但發揮了這招“有鳳來儀”飄逸輕靈、異軍突出的長處,又補足了其中所含的破綻。

等他第四劍刺出,仍是這招‘有鳳來儀’,劍勢變化又有些微不同,那攻取便也隨之不同,便是見過了第三劍,仍是無法破解這同一招劍法。幾人不由看得手心發熱,又是驚奇,又是喜歡,便如陡然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

嶽不羣喃喃道:“原來本派劍法可以這樣使的麼?原來本派劍法可以使得麼?明明還是那招‘有鳳來儀’,怎麼這一改,就有如此威力?”

他記得自己方纔與左冷禪動手,左冷禪一招“玉龍出山”再一招“層巒疊翠”自己便不得不和他硬對一劍,可是吳師弟用的同一招“有鳳來儀”居然連破左冷禪兩記絕招,逼得他步步後退,普普通通的華山劍招到了他手中也點鐵成金了。

自嶽不羣學了那套神奇劍法,早將本門劍術不放在眼裡,這時見吳天德招招都是華山劍法,但用劍的法門只略做調整,威力竟然一至於斯,直瞧得他目眩神馳,嚮往不已。

再瞧片刻,他忽地興奮地握住甯中則手臂道:“師妹,吳師弟武學修爲深不可測,本派有了他中興有望了!”

甯中則方纔見師兄起身後,一直因手臂殘廢悶悶不樂,所以十分擔心,這時見他興奮若狂,也不禁爲他高興,回握住他手道:“吳師弟已悟劍道至理,普普通通的劍招在他手中使來,也能化腐朽爲神奇,實是本派之福!”

吳天德武學修爲不但不再滯於刀劍,普通的招式以他了然於胸的獨孤九劍劍意使出來,也招招奇妙。

其實嶽不羣等人看出他每招之間的巧妙還算不得什麼,因爲僅憑這還無法壓制得左冷禪這等武學大家毫無還手之力。他用劍之妙在於一招使出,已不僅僅計算這一劍攻守之勢,敵我進退方位,而是立時想出下一招是攻是守?攻向哪裡、守在何處。

就如同一位胸中自有丘壑的丹青妙手,輕輕勾勒,淡淡着墨,左一勾畫、右一塗抹,一時未必看出他要畫些什麼,總要他意境凝於筆端,將整幅畫面塗畫出七八分,你才能看出個端倪來。又如一位圍棋國手,每下一子,考慮的是全局勝負,計算的是暗伏殺機下幾十手後的一記殺着,倒不在意一時一地的得失了。

封神臺上除了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隱隱看出一些端倪,便只有身在局中的左冷禪感受最深了。吳天德內力雄渾,劍法精妙,出招快捷無比,這些左冷禪還能應付,但是常常交手幾招後突然被吳天德險險一劍刺中,左冷禪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方纔幾劍那樣來攻,那樣去避,目的就是爲了將我引至這個位置,角度、方位、光線都恰到好處,以便他使這一劍。

他用劍竟如弈棋一般,瞻前顧後,處處打算,難道他已到了一代劍術大宗師的境界麼?

左冷禪額上冷汗涔涔,越打越是心驚,忽地吳天德大喝一聲,身躍空中,手中劍光閃爍,一劍快過一劍,劍氣破空,哧哧之聲不絕於耳,頓時如同千百道劍光一齊刺向左冷禪,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令狐沖精神一振,脫口道:“無邊落木!”這一招他曾見師父使過,據說這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可惜他懶讀詩書,卻不記得那詩句了,只記得師父說這一劍刺出,好像如同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四面八方都照顧得到。

嶽不羣和封不平見了本門這記絕招也是精神一振,齊齊踏上一步,嶽不羣脫口吟道:“無邊落木蕭蕭下!”封不平立即接口道:“不盡長江滾滾來!”二人對望一眼,面上都露出一絲笑意。

令狐沖見吳天德這一招使出來,不禁心中大奇。記得師父使這一劍時,天下大雪,師父這一招刺得又快又急,每一劍都刺中一片雪花,端的是輕靈迅捷之極。

可是此時見吳天德使這一劍,那劍風沉嘯之聲,快仍是快,卻沒了輕靈的影子,一劍劍便如一條條滾木砸了下去,劍招連綿不絕,真的像是長江之水,一浪未盡,一浪又起。

臺下衆人全都站起身來伸着脖子向前看,桃幹仙前邊也打擠過去幾個人,擋住了他視線,這貨卻癡心不改,爲了能繼續端坐針板,便將四個藤箱摞了起來,再將釘板擱在上邊,仍是樂此不疲地坐在上面,只是那箱子搖搖晃晃,看起來有點兒嚇人。

左冷禪就彷彿滔天巨浪中的一座孤巖,傲立不倒,氣涌如山,雙腳進退移動不過盈尺,掌中一柄劍見招拆招,舞得甚急。

忽然吳天德一聲長嘯,長劍揚起向斜後一指,身形如蒼鷹一般矯然躍起,刷地一下落在封禪臺一側。

只見左冷禪立在臺中,那柄較一般長劍略長略寬的嵩山鐵劍直飛到半空中,在空中打了幾個轉兒,鏗地一聲落在大麻石上,噹啷啷一串響,跳躍幾下便寂然不動。

一直注目觀看的臺下羣雄以封禪臺爲中心,驚呼聲向波浪一般向四下傳開,不少人驚呼道:“左冷禪敗了!”“左掌門敗了!……”站在近處的人看見左冷禪呆立臺上,右手垂下,指尖淋漓滴下一行鮮血,也情自不禁叫道:“他手腕受了傷,他被刺中了!”

吳天德嘴角微微泛起一番笑意,此番他沒有用回聲谷的輕功身法、沒有用天得一刀,只用融合了‘獨孤九劍’高明劍意的華山劍招,終於打敗了這一代梟雄。

丁勉等人向臺頂搶前幾步,驚道:“掌門師兄……!”

左冷禪呆呆而立:他本想在武功上挽回些顏面,回頭再迎付各大門派時,也有資本講話,可是現在卻是敗得如此徹底,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挽回了。

丁勉見他不答,又搶上兩步,急叫道:“掌門師兄?”

左冷禪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劃五派合併,可是這無意中鑽出來的吳天德,竟使得自己霸業爲空,功敗垂成,不但身敗名裂,連嵩山祖師也要爲之蒙羞,他忽然仰天發出一陣蒼涼的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爲之鳴響。

嵩山派幾名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華山派上下斬爲肉泥。”

左冷禪默默搖頭:今日五嶽大會,峰上如此多人,怎麼殺得乾淨?況且吳天德揭出百年前後本派兩樁醜聞,除了本門弟子,恐怕那些助拳的人也早離心離德,如果真要動手,嵩山劍派可就有滅門之虞了。

左冷禪拿得起,放得下,確是一代梟雄,這頃刻間已定下計策,要保得嵩山派百年基業,唯今之計,只要自己來承擔一切罪責,平息四派之怒,引起天下英雄的同情。只要我嵩山派還在,韜光養晦,休養生息,幾十年後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左冷禪想到這裡,忽地轉身面對臺下,高聲喝道:“湯師弟聽命!……”湯英鍔怔了一怔,忙搶上兩步,跪倒在地,雙手抱拳道:“請掌門師兄吩咐!”

左冷禪擡起頭來,高聲說道:“七弟,本派之中,你武功雖不甚高,但平時扶助我治理派中事務,公正無私,嵩山上下無不信服。由今日起,由你繼任本派第七代掌門!”

丁勉、湯英鍔等人錯愕大驚,失色道:“掌門師兄,萬萬不可!”

左冷禪一低頭,厲聲喝道:“住嘴!”語氣一緩又道:“丁師弟,你們好生扶助七弟,嵩山派是俠義傳人,自祖師爺創派以來,鏟奸除惡,從不落人後。所謂瑕不掩瑜,怎可因爲個別弟子不屑便自甘菲薄?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他說着,眼中射出無比熾烈的光芒,死死盯着湯英鍔。湯英鍔平時便在嵩山伴他處理教務,如何還不明白他的心意,不禁黯然點頭。

丁勉曉得師兄傳位於湯師弟,是熟知自己幾人都孤傲不馴,當此時刻,嵩山派一個處理不當就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七師弟爲人謙和,能忍辱負重,只有找他出面,才能頂住江湖中人的口誅筆伐,讓嵩山派艱難地生存下去,不禁黯然神傷。

左冷禪這才放下心來,轉身走回臺中,拾起那柄長劍,背對衆人,望着天邊一抹浮雲,悠悠地道:“吳掌門,這五嶽盟主,也只有你當得起了,我嵩山派也是你盟下弟子,還望吳盟主善待我嵩山門下。”

他又長長一嘆,忽然振衣高聲道:“我是嵩山掌門,全因我一已私心,才做下這許多錯事,嵩山之罪,是我一人之罪,百餘年來的恩恩怨怨,就由我來一力承擔吧!”

說着他運力一抖,鏗地一聲,手中長劍應聲而斷,左冷禪右臂一回,噗的一聲,將斷劍硬生生刺入自己心臟,臺下衆人都瞧見他動作,都不禁驚呼出聲。

左冷禪雖自刺身亡,卻佇立不倒。彼時陽光已黯,流雲無輝,一道孤影,長長投落臺下,說不盡的淒涼寂寞。

丁勉、湯英鍔等人搶上兩步,不敢去扶,只拜伏於地,放聲大哭。嵩山上下千餘名弟子呼啦啦跪倒一片,嗚咽聲四起。

臺下英雄,或鄙視左冷禪行爲、或憤恨本派受其愚弄傷亡無數,但是這時見此光景,也不禁默然無語,嵩山絕頂天風呼嘯,只有林中三兩烏鴉,偶爾幾聲鳴叫!

第十卷 終極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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