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啊。赫連突利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心裡卻已後悔得似要流血。自己自恃足智多謀,自以爲能夠看破敵人的用心,而這一點小小的自大卻讓僕固部陷入瞭如此慘痛的境地。思然可汗落在了共和軍手裡,族中勇士大半已成爲共和軍手中的武器,滅亡了楚都城,下一步自然就會直接與阿史那部對陣。那些五明王、六長老,包括思然可汗自己,還在認爲這是個消滅世仇的契機而興奮不已,唯有自己洞若觀火。可是明明已經看破了共和軍的用心,偏生又有口難言,這等滋味實在難以忍受。
好在,共和軍並沒有太注意自己,而這也是自己的機會。只要能抓住這個機會,僕固部就能涉險而過,而且還能借此機會迎來發展壯大的契機。
他的臉上終於浮起了一絲笑意。
信寫完了。他將這片帛布捲成小小的一卷,向風刀招了招手,風刀吞下了肉條,飛到案頭來,向他舉起一隻爪子。他將帛卷小心地纏在風刀足上,又輕輕一揮手,風刀立時飛了起來,從他這帳房上的天窗裡鑽了出去。
西原上鷹隼很多,又是晚上,風刀這樣一隻小小的蒼鶻飛走自然根本沒有人注意。赫連突利是這樣想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除了不遠處一個營帳裡的一個人。
那個人身材瘦小,幾乎不像個士卒,但一雙眼睛卻極其明亮。他一直坐在營帳邊,動也不動,彷彿身軀都化成了一塊頑石。風刀飛出天窗時聲音極輕,但同樣不曾注意,但當沖天直上時,夜風中傳來的輕微聲音卻還是引起了這個人的注意。他猛地擡起頭向上望去,看見了暮色中那小小的一點。
從哪裡飛出來的?他並沒有看清楚,但下意識地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彈弓,搭上一顆石子,一下射了出去。
石子飛行極速,甚至帶着輕微的破空之聲。風刀此時正在向上飛,雖然這小鳥已能通靈,畢竟只是只小鳥,石子飛來時覺得有異,身子一側,還是晚了。
“啪”一下,空中落下了一莖斷羽,但風刀只是側了側身子,又盤旋直上,消失在夜空中了。那發射彈弓之人眼裡閃過一絲懊惱,知道再沒有機會了。
會是赫連臺吉麼?也許只是多心?
他想着,心中只是不住地反覆。在草原上,這種鷹隼之屬相當多,不少人還拳養鷹隼,用來捕捉狐兔,也許並不足爲奇。他思量了片刻,終於收好了彈弓。
這人正是王如柏去見過的北斗。這北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險些就揭破了楚都城唯一一個取勝的機會。正因爲這機會實在太微乎其微了,連他也根本沒去在意,所以也沒多想,而現在,風刀就帶着這唯一一個機會向楚都城飛去。
行軍需要二十日的路程,風刀這樣的蒼鶻飛起來也需要好幾天,何況這隻小小的蒼鶻左邊翅膀受了傷。只是這隻小鳥仍然在夜空中疾飛,彷彿並沒有傷口。這隻小鳥自然不知道下面這些人類的想法,它只知道主人讓自己飛到這裡來,必須馬上飛回去。
飛到楚都城,已是它從赫連突利營帳出發後的第三日的黃昏了。平時一天多的路程,這一次它足足飛了三天。
將風刀放走的三日裡,薛庭軒當真坐立不安。草原上鷹隼很多,有種鷹雙翅展開足有一人的長度,可以一下將一隻小羊叼走。風刀雖然兇猛,但與那些大鷹相比,依然不是對手。難道會被那些大鷹截下了?他向來鎮定自若,但這三天裡還是不由自主地焦躁。眼看着這已是出發後的第四天了,他坐在城頭,心裡翻來覆去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庭軒。”
陳忠的聲音響了起來。薛庭軒吃了一驚,扭頭看去,卻見陳忠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他身邊。薛庭軒向來警惕萬分,旁人走到他身邊一丈以內他就能察覺,這次卻已魂不守舍,居然陳忠到了他身邊還沒發覺。他忙站了起來,乾笑道:“義父。”
陳忠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坐下吧。”他自己也在雉堞上坐下了,兩人同時望向東邊。
半晌,陳忠輕聲道:“庭軒,脫克茲撒林的死,也是你的計策吧?”
薛庭軒的身子略略一震。他沒想到陳忠隔了好幾天還想着這事,剛想否認,卻見陳忠目光灼灼,想要否認的話便說不出來,低聲道:“正如義父所想。”
陳忠嘆了口氣:“你這樣做,難道就心安理得麼?”
薛庭軒只道義父會責罵,沒想到只是這般輕描淡寫地一說,他也放下心來,小聲道:“其實也不全是我的計策。脫克茲安多很有野心,一直想取而代之,我不過是添了把火而已。”
陳忠道:“這個當然。脫克茲部一共也不過兩百來個能上陣的,但安多膽子再大,若沒有你撐腰,他哪敢這樣做。”
薛庭軒乾笑了一下。對這個義父兼岳父,他一向都很尊敬,但也只尊敬陳忠的勇力與年紀。在他心裡,陳忠也是歸於“一勇之夫”的行列。不過,沒想到這個一勇之夫也能看破自己的計謀,當然那是因爲陳忠太瞭解自己了。他小聲道:“義父,這不僅僅是兩百來個兵而已。四部已是一體,脫克茲撒林離心,勢必會影響到另三部的決心。”
“可是安多這人能夠爲了一個區區的族長之位,將自己堂兄都手刃了,這種人能相信麼?”
薛庭軒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好叫義父放心,他的結果我也已經定下了。脫克茲部日後會編入其餘三部,不會有什麼大礙的。”
西原部落衆多,許多部落也是同族之人,分分合合那是常事,依附楚都城的四部便是出於同一個祖先,將來脫克茲部編入其餘三部也不是什麼異事。陳忠沉默了半晌,低低道:“可是,這樣做法,還有仁義麼?”
五德營便是以“仁義信廉勇”這五德命名,而仁義兩字居其先,更是人人耳熟能詳。薛庭軒正想反駁,陳忠又道:“當年五德營在楚帥麾下,以仁義爲先,人人景仰,百戰百勝。那時並非不曾殺人,可就算是我軍的敵人,說起五德營無不敬佩。爲將者,當不失仁者之心,不仁者,天誅之。當初楚帥常這麼說,如果對人不仁,就算能得計於一時,最終還是會被天地誅滅。”
陳忠不是個健談之人,這次滔滔不絕,與平時已大不一樣。這一席話他實是骨鯁於喉,不吐不快。作爲五德營最後的耆老,他一直在心中守護着記憶中的五德營,可是眼看着五德營在薛庭軒帶領下起死回生,實力漸強,卻與他的記憶越來越遠,他也再不能不說了。
薛庭軒道:“義父,仁義何謂?有大仁大義,也有小仁小義,義父你還沒想通麼?”
陳忠一怔,道:“什麼叫大仁大義?什麼叫小仁小義?”
“戰陣之上,兩軍對壘,當敵人舉刀向你砍來,而你心懷惻隱,不去傷他性命,那便是小仁小義。你不殺他,固然饒了他一命,但他的刀下卻要多死幾個我軍同袍。”
這個道理自然沒什麼錯。陳忠本不善言,不由語塞,又道:“那什麼叫大仁大義?”
“五德營被叛賊逼到了這等地步,眼看便要灰飛煙滅,爲了這些父老,不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只要五德營能夠生存下來,那麼就算我行鄙卑無恥之事,同樣是大仁大義。義父,你難道不曾聽說過,‘事緩從恆,事急從權’這句話麼?”
這也是兵法中一句,陳忠對兵法雖無深研,當初卻也曾經聽楚帥說過。他再說不出什麼來,薛庭軒卻接道:“仁義二字,實是要有力量來做後盾。若無力量,那麼仁義都是空話了。義父,我所作所爲,也許在義父您眼裡有不齒之舉,但庭軒敢說,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了五德營的父老兄弟,爲了他們能在這異域活下去。爲了活下去,擋我者殺!”
薛庭軒說到最後,已有幾分激動,聲音也響了些,邊上有幾個巡視的士兵不由往這邊看了看,眼中有驚疑之色。薛帥和陳老將軍有了爭執!這事可非同小可,難怪他們生疑。薛庭軒這時已明白自己有點失態了,朗聲笑道:“義父,你不必擔心,就算戰到最後一人,庭軒絕不後退。爲了五德營的光榮,我死而無憾!”
陳忠腦筋雖慢,卻也不是呆子,心知現在不能讓士卒覺得將帥不和。他站起來道:“那就好吧,庭軒,你好自爲之。”
這時薛庭軒眼裡一亮,叫道:“來了!”他向東邊打了個唿哨,陳忠扭頭看去,卻見暮色中風刀更斜斜地飛來。
看着風刀飛行的樣子,薛庭軒也心如刀絞。等風刀一來,他伸臂便去接。原本臂上要套上牛皮套,但情急之下已全然忘了,風刀落到他臂上,爪尖透衣而入,已刺破了他的皮膚,他也只覺微微一陣刺痛。但薛庭軒見風刀腳上纏着個帛卷,哪還顧得上別個,伸手便去解。陳忠見他戰袍袖子上已有血跡滲出,急道:“庭軒,你手臂傷了。”
薛庭軒已在看着帛卷,忽然大聲笑道:“不礙事不礙事,這一回,叛賊已是必敗無疑了!”他伸手撫了扶風刀,見風刀左邊翅膀有傷,心疼之極,從懷裡摸出金瘡藥來給風刀灑上,根本不顧自己臂上被風刀抓破了還在淌血。
共和軍威名遠播的三上將,這一次將要盡數喪在西原大地之上!
落日西沉,東邊已是暮色一片,他看着這一片暮色,心中的豪氣直如一團熊熊燃起的烈火,直欲沖霄而上。
決一勝負吧。
讓這片大地浸在鮮血之中,血泊裡將會有一個勝者巍然站立。
勝者,捨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