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吧。”
鄭司楚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鄭昭轉過身,看着兒子。鄭司楚這些天削瘦了許多,神情也有點頹喪,幾乎已沒有被稱爲南軍第一後起名將的那個英武少年的影子了。鄭昭道:“好,走吧。”
父子兩人不約而同地又望了一下墳頭。這兩個男人並沒有血緣關係,唯一聯繫他們的人卻已經埋在了土裡。鄭昭抹了抹眼角,低聲道:“司楚,你現在還好吧?”
“還好。”
鄭司楚似乎並不想多開口。他和鄭昭是坐馬車來的,因爲不想外人在場,所以鄭司楚駕的車。兩人向一邊的馬車走去。鄭司楚拉開車門,鄭昭正待上車,鄭司楚忽然道:“父親,媽去世前,跟我說了一件事。”
鄭昭站住了,心裡突然有種異樣的慌亂:“你媽說什麼了?”
“她說,”鄭司楚頓了頓,似乎鼓足了勇氣才能說出來,“我的生父另有其人。”
鄭昭只覺頭頂似有一個焦雷炸開。妻子曾經對不起自己,他早就知道了。當初知道此事時,他恨得快要發瘋,以至於後來那個人決定投降,大統制仍然決定要解決他時,自己全力支持,甚至還親自下手,將那人擒獲。因爲此事,妻子與自己反目了那麼多年,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只是過了許多年,終究有點後悔。自己無論如何,都是做了一件背信棄義的事,因此此後一直感到愧對妻兒。只是沒想到,妻子在臨死前,居然告訴了兒子這個秘密。鄭昭強忍着心頭的驚愕,低聲道:“她說你生父是誰?”
鄭司楚擡起頭看着天空。天空裡,浮雲慵懶,似對世上的紛紛擾擾毫不關心。戰火也好,和平也好,白雲都在天上飄蕩,隨意東西。他也壓低了聲音道:“媽說,我的生父是過去帝國元帥楚休紅,我其實應該姓楚。父親,這是她臨死前的胡話,還是真的?”
鄭昭只覺眼一陣暈眩。妻子最終還是把這件事說出來了!這麼多年前,他已將鄭司楚完全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幾乎已經忘卻了楚休紅這個人。聽得鄭司楚說起這個名字,他已不知該怎麼說,只是默默地站着。良久,他才擡起頭,只見鄭司楚正盯着自己,目光灼灼,眼神裡百感交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鄭昭張了張口,正想說“這些都是你媽臨終前的胡話”,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我已經有太多秘密了,難道還要瞞着他麼?
此時的鄭昭感到了無比的孤獨。他自幼修習秘術,後來才知道修此秘術會子孫斷絕,卻已晚了。他頓了頓,慢慢道:“司楚,你媽說的都是真的。”
這句話說來簡單,鄭昭說出口時卻似有千鈞之重,而鄭司楚聽來更覺如同五雷轟頂。他一直對那個名叫楚休紅的前朝大帥很有興趣,但共和國不準談論前朝之事,他只是隱約聽到一些老人說起。可是他從沒想到自己會與楚休紅有如此密切的關係,當聽得母親說自己的父親竟然會是那個人,他首先就是不信,現在跟父親確認時,也是如此希望父親會說那是母親臨終前的胡話,可是父親的話卻把他的一切希望都打消了。沉默了半晌,他道:“那,這人現在還在麼?”
雖然父母都說楚休紅是他生父,可是鄭司楚畢竟與鄭昭共處了二十多年,一下子根本無法把那個人稱爲父親。然而無論如何,母親過世,這消息也一定要告訴他。
鄭昭看着鄭司楚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心裡說不出的刺痛。這個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的兒子,神情卻與自己極其相似,有時他真要以爲他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是話已說出了,他已不想再隱瞞什麼,只是道:“他早已死了。”
“死了?”
“十多年前了,就在當初的大處斬裡。”
鄭司楚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母親帶着他去看的那場大處斬。這是他這些年來的噩夢,記得當時回來還病了一場,夢中亦是見到人頭滾滾,鮮血橫流。這些年來,他一直不明白一向對自己無比關愛的母親爲什麼當時硬要帶自己去看如此殘忍的場面,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母親是想帶自己去見生父的最後一眼啊,可是當時除了最先的幾個人,後來被處斬的全都戴着頭套,也不知是哪個人。他道:“可是,我聽說當時帝國軍全軍投降了,爲什麼還要處斬?”
鄭昭已不敢再去看鄭司楚逼人的灼灼目光,頭轉向一邊,喃喃道:“是。因爲南武很怕他。”頓了頓,又道:“我也怕他。”
大統制害怕他,是因爲楚休紅身爲前朝的最高軍事統率,若不斬草除根,也許會是後患。而父親怕他,則是因爲母親吧。鄭司楚也直到這時才明白母親和眼前這個人反目的原因。他嘆了口氣,不知該再說什麼。
“司楚,還有件事你也許不知道,當時是我親手把你的生父捉住的。”
鄭昭的聲音,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本來就是個老人了,但精神一直還好,此時卻如同已到風燭殘年。他沒有再猶豫,慢慢地說着當年的那件事。
小薇,你直到臨終前才告訴他,其實也是對我不能無情吧。鄭昭想着。這筆債我已揹負了那麼多年,現在也該還了。他再也沒有負擔,將當時如何背信棄義,擒獲前來投降的楚休紅的事細細說了。他沒有去看鄭司楚,心裡只在想着:“小薇,我一定會死在你和他的兒子手上,那也是我應得的,我不怪你。”
然而,他說完後許久,仍不見鄭司楚說什麼。鄭昭轉過身,卻見鄭司楚直直地站着,眼中極是茫然,手也並沒有摸在腰刀上。
“司楚,你媽是要你爲生父報仇吧?來吧,我不會怪你的。”
鄭司楚看也沒看他,只是垂着頭:“不是,媽讓我不能向你報仇。”
鄭昭一怔,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狂喜。妻子的那一次出軌,讓他一直難以原諒,同時他也覺得妻子肯定不會原諒自己。可是現在他才知道,妻子就算沒有原諒自己,可在她心目中,自己仍是比那個人更爲重要。一陣風吹來,吹得地上落葉也亂飛,鄭昭忽然覺得眼裡溼潤了。
情之一字,真是糾結難解啊。即使自己身懷秘術,任何人的隱私都瞞不過自己,可是對於這個情字,就算能洞察人心又能如何?還不是一樣看不透。當初他竭力主張處斬楚休紅,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爲怕有一天會失去妻子,可是當妻子真的離開了人世,他才明白自己不過一直在多慮而已。妻子在內心裡最愛的人,還是自己。這個念頭讓鄭昭放下了一切,只覺就算世界在這一刻到了盡頭,也是幸福的。他低聲道:“你呢?你要怎麼做,就做吧。”
鄭司楚呆了半晌,搖了搖頭道:“我不會殺你。”
也許,他心裡動過這個念頭吧?可是最終還是放棄了。楚休紅,你徹底輸了,妻子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鄭昭更是欣慰,即使那個人已經死了多年,在他內心深處仍把那個人當成生平至敵。現在,這場決鬥勝負已決,只是勝利來得未免太不是時候,也太苦澀了。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司楚,你……”
“不要叫我!”
鄭司楚打斷了他的話,突然向一邊狂奔而去。鄭昭見他似將崩潰,心中猶如滴血,叫道:“司楚!司楚!”可鄭司楚理也不理他,顧自向前奔跑。
在鄭司楚心裡,正不住地叫着:“這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可另一個聲音則在冷靜地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他也知道,父母都這麼說,那這一切確實是真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鄭昭的兒子,慈母嚴父,同樣對自己關愛有加,現在卻纔明白,自己的母親已去世了,而真正的父親更是死了十多年,而殺死生父的,居然就是這個二十多年來自己一直稱其爲父親的人。
真是瘋狂。他想着。這個世界簡直就是個玩笑,不過一點也不好笑。僅僅幾年前,他還是躊躇滿志,想着該如何在南北交鋒中建功立業,現在一切都如沙灘上建起來的城堡般轟然倒地,生命彷彿在瞬間失去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