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三十二年冬,大顏與天啓一戰陷入僵局,大顏軍隊屯兵天啓重鎮慈明城外十里,屢攻不下,轉眼月餘,士氣大挫。衆人皆知時值深冬,站宜速決,否則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天啓軍隊佔據天時地利,局勢恐有逆轉之勢。大顏真武皇帝旨在戰踏平天啓,統一天下,得戰報後,立決加派大軍十萬,御駕親征,二公主尚辰、三公主郜蘭共同監國,行天子權,鎮守後方。
皇帝離京之後,突然從郜蘭公主府傳出消息,說郜蘭公主身子不適,有小產之像。因其才歷小產不久,無人敢去驚擾,但凡朝事,只往尚辰公主府商議請示,昭辰突但重任,又有心立威成事,還要籌備前線補給,一時間忙得腳不着地。
只說初蘭悠哉地在府裡躺了好幾日才露面,卻也以身體欠佳需安心養胎爲由,除了自己掌管的吏部,其他大事小事都要問了昭辰,時日長了,只要不是什麼大事兒,衆大臣都不去只會初蘭,直接去請昭辰的示下。這名義上是兩位公主共同監國,實際上在大臣們的心裡,卻同二公主一人監國無異。
自然,這一些都是初蘭早就算計好的,事實上她也不似表面上做出的那般遊手好閒不聞不問,她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兒,便是趁年終官員考覈調度之際,把遠在漠陽的楊惜和馬豔珠分別調到了京城附近的懷升和直奉任職。
當厚厚的一本官員變動名冊遞到忙得手腳朝天的昭辰面前時,她只匆匆看了幾眼,對幾個重要的職位留了下心,根本沒有留意這兩人的調度,茫然不知自己不察之間已被人扼住了咽喉。
半個多月相安無事,前線戰報,皇帝已至天啓境內,大顏將士士氣大振,攻下慈明指日可待。
只在初蘭一心尋找時機改天換地之時,突然得了消息,說是有人見了凌天的蹤跡。
原是這一日初蘭府上的兩個管事出府採辦東西,在街上遠遠地看見了凌天從一家金鋪裡走出來,待追上去卻已不見了人。兩人連忙回來稟報,初蘭聽了又驚又喜,也不管那兩個管事是不是一時看花了眼,連忙派人到他們見人的金鋪去打聽,那老闆聽了凌天的身形描述,一下子就說出確有此人來過,說那人是他請來的鏢隊中的一個鏢師,昨兒押送了東西過來,今日就要離京了。
差役們據實回報,初蘭聽說是個鏢師心下一涼,可又聽那兩個管事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又想凌天這麼久沒回來,莫不是像書中畫本里說的撞了頭不記得前塵往事,輾轉進了某個鏢局?她覺得這種可能實在是微乎其微近乎傳奇,可到底不願放棄希望,聽得那鏢隊今日就要離京,也再顧不得多想,緊着派人備車備馬,順着金鋪老闆說的方向追出城去。
追至城西五里,果見遠遠有四五個人影,其中有兩人正在廝殺,另有三人從旁提劍而立。待到近處,廝殺之人還看不清面貌,然初蘭一眼便認出其中一人的身形招式便是凌天無疑。
初蘭驚喜萬分,激動之情難以名狀,再顧不得其他,人在車中便就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高喊“凌天!凌天!”聲音顫抖,只差落下淚來。
只這一瞬,未及初蘭看清,便見與凌天斯鬥之人中劍倒地。這時候初蘭哪裡還管旁人的死活,只怕那旁邊站着的幾人是那人的同夥,羣起而攻之會對凌天不利,緊忙令隨行侍衛前去幫忙。侍衛們策馬飛身上前,趕在那幾個人出手之前將他們制住。
車馬至前,初蘭顧不得身懷有孕直接跳了下來,全不理會是在人前,一下子衝上去抱住了凌天。
“你去哪兒了!去哪兒了!”初蘭哽咽着,抑制不住地落下淚來,
凌天沒有回答她的話,也沒有迴應她的熱情與激動,只怔怔地站在原地凝着初蘭,面上全無重逢的喜悅,眸中盡是驚訝之色。
初蘭擡頭望着凌天,用手撫摸他的臉,當他此刻的神情只是大喜過望的不知所措。而凌天驚詫過後卻是不自覺地微微擰眉,露了憂恐之色。
初蘭驚喜激動過後看出了凌天的異樣,環着他的腰極其關切地道:“你怎麼了?是出什麼事兒了?怎麼也不回來?沒事,沒事,如今咱們團聚就好了,什麼都好了。”
凌天嘴脣翕動兩下,卻又似是說不出話來。
只在此時,從身後不遠處的侍衛們那裡忽然傳出騷動,似是發現了什麼令人奇異之事,初蘭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卻忽地被凌天攥了胳膊。
初蘭轉回頭望着凌天,但見他眉頭緊皺,一副躊躇難言的模樣,只攥着初蘭的手愈發的用力,不讓她轉身過去。
初蘭更是詫異莫名,隻身後侍衛騷動之聲愈大,更有侍衛很是震驚地高喚“公、公主!您來看!”
初蘭禁不住好奇之心,輕輕掙脫了凌天的手,轉身往人羣中走去。凌天整個人僵在原地,被初蘭掙脫得手顫抖地攥成了拳頭,面上神情複雜,多少帶了些痛楚與無奈。
初蘭一步步走近,待侍衛們側身,她才見了讓侍衛們連連驚奇的原是剛剛與凌天廝殺倒地之人,那人胸口中劍,鮮血已染紅了胸前的衣襟,人早已昏死過去,然這些都不是令人驚詫之處,讓衆人驚呼的是他那張臉,是他的容貌。
初蘭愣住了,極度震驚之下呆呆地望着倒地之人,似是失了魂魄一般,又似夢遊般渾不知狀況,怔怔地回頭去望不遠處的凌天,又轉回頭望着地上躺着的人,再轉頭,再回頭,往復幾次。許久,經歷了震驚、迷茫、無措的初蘭才似回過神來,整個人突然崩潰是的撲到在那人身邊,瘋狂地撕扯那人胸口的衣裳。
衆侍衛大驚之下均是面面相覷,卻沒一人對公主此刻幾乎瘋狂的舉動面露不解,只靜靜地看着眼前情景,因衆人此刻同公主一樣,都生了同一個想法。
初蘭撕開那人的衣裳,在看到此人左側胸口之下一處細小的傷疤之後,似被閃電擊中,心口一下停止了跳動,瞬時過後,整個人抑制不住地顫抖着,眼淚決堤般地涌了出來,好像失去了言語的能力辦,嘴脣開開合合就是說不出話,好半晌才從喉間傳出細小而顫抖的聲音:“雲……”
只在這個雲字從她的喉嚨裡溢出的一瞬,初蘭似是被自己的聲音激醒一般,顫抖地去摸他的臉、胸口,痛哭地高喊道:“雲!雲!雲!”
然懷中之人只是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面色愈顯蒼白,因初蘭的激動擁撫,胸前的傷口更涌出鮮血。初蘭一把按住他的傷口,然鮮血仍是洶涌地往外冒。
“快!快找大夫!去找大夫!!傳太醫!”
“雲!雲!別死!雲!!”
“醒醒!看看我!雲!我是蘭兒啊!”
“大夫!大夫!”
初蘭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一旁被驚呆了嚇啥了的侍衛們這纔回過神來,七手八角地把初蘭和墨雲擡上了馬車,瘋狂地往城中飛奔而去。
喧囂散盡,只剩下凌天孤寂的身影被人遺忘了似地留在了原處。
郜蘭公主府,雲霄閣。
墨雲昏迷在牀,雖經張醫官診治沒有生命危險,但因失血過多仍是面色蒼白,似是隨時都會死去。初蘭坐在牀邊輕輕觸摸着他的臉頰,直到現在她仍覺得自己跟做夢似的,她的雲沒有死,她的雲又回來了,她第一次覺得上蒼是如此的眷顧她,甚至讓她有些誠惶誠恐。她抓了他的手湊到自己頰邊,輕輕的蹭着,一遍一遍,近乎虔誠地親吻他的指尖和掌心。
吱的一聲,門被推開,初蘭沒有回頭,甚至沒有聽見,這一會兒她的整個世界只有墨雲。
“凌侍衛長。”身後畫眉一聲輕喚將初蘭從自己的世界裡拉了回來,她眸色一閃,下意識地側了下頭。
畫眉的目光在初蘭和凌天身上游移了一下,便對屋裡的兩個小丫頭使了個眼色,三人悄悄的退下了。
凌天站在門口望着初蘭,而初蘭則坐在牀邊,仍是握着墨雲的手,始終沒有回過身來,屋裡靜得出奇。
好半晌,初蘭纔是開口打破沉默,卻只不帶任何感情地道:“我想一個人在這兒待會兒。”
凌天一愣,隨即垂了眸子,低沉地應了一聲:“是,屬下告退。”說完便轉身出屋,輕輕地關了門,卻並沒有立時離開。他原以爲初蘭會質問他,甚至淚眼婆娑地責罵痛斥他,他做好了準備,沒想到卻是被她輕描淡寫地支了出來,這讓心裡悶悶地難受,他覺得或是他高看自己了,她或許根本就不在意他。腦中忽然閃過那人尖酸地嘲諷:“你以爲他回去了,她還會看得見你嗎?”
屋內,一直沒有轉過頭的初蘭這會兒卻是轉回身看着凌天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門外,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那身影多少透着些寂寥。初蘭有些心疼,可她實在不知該與凌天說些什麼。她並不怨他將墨雲傷成這樣,若非當年她自己的任性,墨雲也不會墜崖,對於墨雲她除了自責自怨不會去怨恨任何人。如今墨雲沒有死,只讓她心存感激。
她只是不知道該與凌天說些什麼,一來是有些愧疚自己剛剛對他的無視,只顧着墨雲而把同樣久別重逢的他遺忘在了郊外。更重要的,是她不明白爲什麼凌天和墨雲會撕鬥起來。縱是凌天從沒見過墨雲,然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面孔,他不會想不到那人是誰。他應該最清楚她對墨雲懷有怎樣的感情,可爲什麼還要那麼狠心的去傷害他?這一點初蘭如何也想不明白。但是她知道,這絕非嫉妒,絕非怕墨雲回來了搶走他在她心中的位置,凌天不是這樣的人,她知道。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更深的緣故,爲什麼兩人會同時出現了,爲什麼會打起來,若要細想,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可事實上,她並不願去細究這其中的緣故,所以適才她才把凌天支了出去,她不想聽他的解釋,不想他在這時候說出什麼話來。縱是其中有些矛盾或是誤會,也等今後的日子慢慢解開。
如今,墨雲回來了,凌天回來了,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全都到此爲止吧。
只說初蘭可以暫時迴避這些蹊蹺,別人卻不能視若不見。由是德郡王,大驚之後只覺萬分忐忑不安,死去的人失蹤的人突然一起出現,若換兩個人也便罷了,偏生還是這兩個人。他剛剛去看了墨雲,事過多年他的記憶有些模糊了,然剛剛那一見只讓他更是驚詫難安,真的是一模一樣的兩張臉。他覺得這是一個陰謀,皇上纔出京不久,這必是有人故意安排來陷害初蘭的。
墨雲是世家出身,祖上五代均是皇族近衛,世代忠心耿耿,誓死效忠,是以當初並未對他有所細查,而凌天他雖派人查了,可一直沒有任何結果,沒有人認識知道他,似是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乃是孤兒出身,流落江湖。這一會兒兩人一同出現,德郡王卻突生了一個念頭,這兩人必有聯繫,這樣一般無二的容貌,或是……同胞兄弟?
德郡王不敢多想,忙叫人去暗中調查一下墨雲和凌天的背景身世。凌天那裡沒有任何的線索,或是查不出什麼,墨雲卻有家族可查,故而他只叫人去墨雲的老家,順着他的身世去查,或能有所收穫。
自然這一切都是揹着初蘭秘密進行的,而初蘭一心撲在墨雲身上,旁的事也根本無暇過問。
一日的昏迷,傍晚的時候,墨雲醒了,望着坐在自己身邊雙眸紅腫得桃核兒一般的陌生女人,他露了些迷茫之色,探究打量着她一下,便就明白了什麼似的露了淡淡的笑容。
初蘭心口一窒,內心洶涌的情感一下子涌了上來,直逼得她淚眼濛濛,若非顧及他身上的傷,早就撲到他懷裡去了。
“這位夫人,是您救了在下吧。”墨雲仍是笑着,充滿了善意與隨和,卻是不帶一絲情意,神情語氣只是對一個救了自己的陌生人的感激。
短短的一刻,初蘭從雲霄跌至深谷,似有東西拽着她的心慢慢地向下,用力的撕扯。
她其實有預感,有準備。他好好地活在世上,可是這麼多年卻一直沒有回來,除了忘了前塵往事她再也想不出別的可能。可是當鐵錚錚的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仍讓她如劍戮心。
初蘭的神情□裸地暴露着她內心的痛楚,墨雲似是感到了氣氛的異樣,又或是感到了眼前這個女人望着自己的目光過於熾熱,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避開了初蘭的目光,向屋中四下看了看,開口道:“敢問夫人,不知在□在何處?還有我的幾個同伴,可在附近?”
初蘭眸中淚花閃動,嘴脣顫抖地說不出話。她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跟他說,她想要大聲向他哭訴自己對他的思念,告訴他她是她的愛人,可他神情中明顯的陌生與戒備卻讓她無從開口,她該怎麼辦,怎麼才能把那些過去追回來塞進他的腦子裡。她怔怔地望着墨雲,心口酸澀,落下淚來,汩汩涌出地淚水讓她愈發的心酸脆弱,終歸趴在墨雲身邊哭了起來。
墨雲愣住了,眉頭不自覺地微微皺起,猶豫了一下,忍着傷痛撐了身子靠坐起來,低聲道:“我們……認識?”
初蘭住了哭聲,擡起頭,似是一個快要溺死在水中的人忽然得了援救一般熱切地望着墨雲,拼命地點頭,哽咽道:“你想起來了?雲,你都想起來了,是不是!”
墨雲搖了搖頭,極是歉意地道:“對不起,我認不得您。”
初蘭頹然地一鬆,眸中一下失去了光彩。
墨雲接着道:“不瞞夫人,在下多年前曾經受過傷,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我現在的姓名也是後取的。我見您這神情光景,這才猜測或與您是舊識。”
初蘭淚眼婆娑又點頭又搖頭:“是,是舊識,是舊識,不,不只是舊識,我是你的蘭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