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六一世雄

那面破破爛爛的戰旗仍然飄揚在錦州城頭。

在前日的大潰之後,拖雷總算收攏了殘軍,退回錦州城,想依靠錦州城的堅固來再死守一段時間。

李雲睿爲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並未強攻,而是等待後邊的大炮,當重炮運來後,二十門炮被集中在南門處,震天的炮火之中,看似堅不可摧的城牆轟然崩塌,整個錦州城已經陷入門戶洞開的情形中。

站在殘垣上,拖雷極目南顧,面上浮起一團潮紅。

兩天的激戰,沒有讓他倒下,相反,他覺得自己身上涌出無限的鬥志,這幾年因爲國勢日窘而有些消磨的壯志,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邊,激勵和鞭策着他,讓他晝夜不歇精神百倍。他幾乎出現在城防的每一處,激勵士氣,救護傷者,搶修城牆,在他的鼓動之下,逃回城中的蒙漢各族軍士五萬餘人,竟然未曾崩潰譁變,而且士氣再度高漲起來。

“出城決戰吧,守着烏龜殼般的城牆,那是怯懦的南人做的事情,我們大元勇士,如何能在這等死?”

怯薛軍中將領向他請戰道。

這也是不得已的選擇,因爲城牆已經在炮火中崩塌了。

“不必,你們是我最後的希望。”拖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宋人入城吧,他們要佔錦州,總得入城來,街巷混戰時,他們的火炮便派不上用場了,到那時,便要看你們的。”

他話音未落,又聽得宋軍陣中響起連綿的炮聲,那怯薛將咒罵了聲,拉着拖雷閃到城下的工事之中。

然後,他們就聽得震天的吶喊聲,經過一番炮火伸展之後,宋軍果然開始衝鋒了。

“這是我們的時候了,近身肉搏……”拖雷心中想。

但是,讓他意外的事情再度發生,宋軍擲彈兵在街巷肉搏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而且他們所使用的轉輪槍,在十餘步的距離內殺傷力甚大,只有實在是迫不得已的情形下,宋人才會進行真正的近身肉搏,而他們在給火槍安上刀刃之後,展示出來的刺殺技巧,同樣讓蒙元佔不着便宜。

“已經突入城中,還在逐街驅趕蒙元?”

李雲睿對於這個消息頗有些不滿,他皺着眉:“與那些雜兵糾纏什麼,擒賊擒王……傳我軍令,抓住拖雷,獻俘京師!”

“抓住拖雷,獻俘京師!”

在一片這樣的吶喊聲中,蒙元節節敗退,被從每一條街道與巷子裡驅趕出來,整座錦州城中,到處是炒彈一般的槍聲。硝煙帶着嗆人的氣息,混雜着血腥與汗味,讓人噁心欲吐。

騎在戰馬上,拖雷覺得有些奇怪,這種情形之下,他竟然還有心注意周圍的氣味兒。

“陛下,快走吧,兒郎們支撐不住了!”一個將領渾身浴血,從煙霧中衝了過來,在他面前也忘了施禮,大吵大嚷地喊道。

拖雷笑了笑:“聽聞蔡州城破時,完顏守緒意圖舉火自焚,結果卻不敢點火,於是爲宋人所擒。朕,阿蘭阿霍夫人直系,鐵木真之子,黃金家族之裔,事至於此,非朕愚聵無能,實乃獲罪於天,無可禱也。此戰爲朕之最終戰,諸將不可再言退字,將朕大旗樹起來,好叫宋人那小皇帝明白,這天底下人世間,終究是有英雄敢與他對抗的!”

他此時嗓間已啞,說出這番話來,聞者無不傷心欲絕,那勸他退下的蒙將拔出匕首,劃破自己的臉,以血恤刃:“陛下既有此心,我等必然死戰,不讓宋人恥笑!”

“死戰,死戰!”

拖雷側臉看着自己身邊的擎旗將,這是個高大健碩的蒙人,他扁平的臉上沒有恐懼,也沒有其它表情,彷彿是一件雕塑,就是默默立在他的身側,舉着他那千瘡百孔的戰旗。

到了下午四時三十分的時候,巷戰基本結束了,漢軍與探馬赤軍或降或逃,退入錦州城最中間的,只有蒙人怯薛,人數大約是二千左右。拖雷自己身上也中了彈,不過自宋人處走私來的胸甲救了他,彈丸被胸甲彈開後,只是劃傷了他的脖子。

二千蒙古人聚在一處,他們當中大多數都失了馬,除了簡單的柵欄,他們也沒有任何防禦工事。

“你確認拖雷的旗幟在其中?”李雲睿頭上扎着紗布,在他入城的時候,一枝流矢險些要了他的性命,讓他受了些傷,聽說拖雷被困住,他大喜問道。

“確認了!”吳房嘿嘿笑道:“他奶奶的,這一路打來都不順,半點軍功也未撈着,如今總算是撿着一條大魚了,都督,我跟你說,這次進京獻俘,無論如何也要讓我風光一回!”

“等把人抓住再說。”李雲睿笑道,但他轉念一想:“我與你一起去看看,爭取能勸降他。”

看着宋人的攻勢緩了下來,拖雷便知道宋人的打算,他示意部下利用這最後的機會休息,喝水的喝水,進食的進食。蒙古人沒有一個說話的,他們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對方,忙忙碌碌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拖雷,你已經走投無路,現在投降尚可保全性命。”

宋軍之中,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起來,那人說的是蒙語。拖雷皺了皺眉,這蒙語非常熟練,若不是蒙人,便是曾在蒙人中居住過多年。

“陛下,我射死那廝!”部下一將低聲道。

“不必,讓他喊。”拖雷目測了一下,對方躲在近百步之外,又有斷牆與盾牌遮掩,想要射中並不容易,與其做這種徒勞無功被人嘲笑的舉動,還不如沉默以對。

“拖雷,只要你降,願意招降草原諸部,那麼你們這些豺狼還有活路,否則的話,滅族之禍便在眼前!”那聲音又喊道。

蒙古人當中微微騷動了一下,拖雷忽然驅馬向前,來到了最前方,他大聲用漢話喊道:“如果是你們宋國的天子親至,我還有可能投降,敗在象他那樣的英雄人物手中,投降並不辱沒我,可是你算什麼東西,敢要我,鐵木真的兒子,黃金家族的後裔投降?”

“我和我的父親,征服了無數國家,擊敗過無數敵人,我們擁有這個世上最勇敢的戰士,他們憑藉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什麼大炮和火槍縱橫天下。我們都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男兒,勇士的生命,只有用血來維護,而不是靠屈膝投降來延續——你們這些投降慣了的宋人,是不懂這些的。”

“契丹人來的時候,你們投降契丹人,女真人來的時候,你們投降女真人,我們蒙古人來了,你們又投降我們——在我的帳下,數以百萬的宋人屈膝爲奴,爲我耕種冶煉……”

他嗓子有些嘶啞,但音量很大,在兩軍之前,竟然清清楚楚。李雲睿聽着聽着,不由得冷笑出來,他也驅馬出陣,來到兩軍之前。

“夠了。”他冷冷打斷了拖雷的話語:“你那英雄的老子,被李鄴活捉時,並沒有展示出多少英雄氣概。”

這一句話,便將拖雷所有的吹噓都打斷了。李雲睿並不準備就此罷休,他從來不這是一個寬容的人,特別是對自己的敵人:“在臺莊之前,你老孃被人擄去時,你老子落荒而走,也沒有露出什麼英雄氣概,背後暗算扎木合與王罕的時候,你老子更象是隻毒蛇,而不是什麼英雄。”

拖雷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直響,然後迴轉馬頭,從擎旗將手中接過自己的戰旗:“衝!”

“衝!”

蒙人呼嘯着衝了起來,雖然失去了馬,但他們仍然如同騎在戰馬上一般。李雲睿退回己軍之中,在他身前,近衛軍象門一樣闔攏,三排軍士都舉起了火槍,而幾處高點,新式火連珠也被架了起來。

兩軍相隔一百五十步左右,這已經是火槍的射程之內,但直到七十步時,吳房才下令射擊。

排槍對於密集衝鋒的殺傷力,在近衛軍私底下有種說法:排隊槍斃。如果蒙古人的火炮更好一些、他們指揮炮步協同作戰的能力更強一些,或許他們可以憑藉火炮的掩護,擊破這種排槍戰術,但是那些笨重的吸盡了蒙元國力的大炮,在派上用場之前就被重量更輕射程更遠的宋國火炮所摧毀。

蒙古人的簡單盔甲,根本無法在這種距離內與火槍對抗,他們成排成排地倒下,血霧從他們的傷口中噴射出來,他們的身體被火舌撕扯得稀爛。

“衝,衝!”拖雷舉着戰旗衝在前方,但是他的前後左右都是密密麻麻的護衛,這些護衛用自己的身體掩護着他。他眼睜睜看着一個個以悍勇著稱的部將被那小小的彈丸擊中,或者被熾熱的彈片削去頭骨,倒下,再也無法爬起。

“爲何短短的時間內,戰爭便已經不是我熟悉的樣子?”拖雷疑惑地想,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這種情形,就象鐵木真想不明白自己爲何會戰敗一般。

宋軍穿的都是藍黑色制服,而蒙胡則是雜色,因爲硝煙的緣故,李雲睿視線有些模糊,只看到那雜色的人羣成片成片地倒下。他微微擡起目光,盯着那飄在雜色人羣中的拖雷的戰旗,那旗幟離他所處的位置越來越近,李雲睿冷笑了一下,拖雷冒險出陣喊話,目的便是想要確認宋軍的最高指揮官位置吧,他果然狡猾,想要做這同歸於盡的拼死一擊——只不過,這有意義麼?

那旗幟在離他約五十步左右的時候,終於倒了下來。

“打掃戰場,看看還有多少活的——臻別俘虜,蒙胡的話全部埋了吧,該死的,我如今和李漢藩一樣做了這髒活兒,回去免不了要被彈劾了。”

與臺莊大戰時的緊張不同,如今臨安城裡趙與莒再等待錦州戰報時,就很有些閒庭信步了。

炎黃七年已經過去了一半,在他看來,奪取臨閭關之後,戰局便已經決定,而拖雷的冰原大撤退計劃雖然氣魄雄大,但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實在是有待商榷,即使後世的白令海峽真的結成厚實的冰,憑藉蒙胡的能力,在那茫茫的雪原中如何辨明方向便是一個重大的難題,還有物資運輸、保暖等等,趙與莒估計,就算拖雷的這個計劃成功了,能夠活着抵達東勝洲的蒙胡人數不會超過兩萬,也就是十分之一。

東勝洲的西北角自然條件也甚爲惡劣,僅水土不服,就足夠滅掉這僥倖抵達的兩萬人了。

故此,冰原大撤退計劃只是給結局增添了一些變數,卻無法改變大宋在亞洲東部崛起變成爲唯一強權的這一事實。勇於向大宋學習的拖雷敗了,餘子碌碌,不足爲敵也。

“官家今日心情很好啊。”

韓妤笑吟吟地端坐着,她在趙與莒後宮中年紀最長,因爲已經有幾分中年婦人的成熟風韻,眉宇之間,也是一種穩重、慈愛的善良女子的溫柔。無論趙與莒後宮增添了多少皇子公主,無一例外都是由她啓蒙,所以在後宮中,她地位雖然不如楊妙真顯赫,實際上卻扮演了一個仲裁者的角色,有狀她可能被冊封爲後的傳聞,始終沒有斷過。

在韓妤與趙與莒面前,是一羣大了些的宗室子弟,既有趙孟鈞這年紀七八歲的,也有趙與芮之子趙孟迪這般才三四歲的。他們正在玩球,這不是趙與莒弄出來給後宮女子鍛鍊身體的羽鞠,而是與後世籃球類似的運動了,差別在於年幼宗室們所投的球籃不高,頑皮的趙孟鈞甚至可以跳起來摸着籃框邊緣。

“瞧着這些小子,心情想不好也難啊。”趙與莒笑道。

確實,一羣小子在木板球場上比投籃,而一羣公主郡主則在旁邊叫喊加油,這是趙與莒讓韓妤在皇宮中辦的一個“後宮童稚園”,趙與莒認爲,皇族中很多人的壞習慣,在這個童稚園中可以得到避免。完全杜絕宗室的驕嬌二氣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要讓這些天家貴胄能有一顆比較健全的心。

“官家……奴這些年來存了不少錢。”韓妤輕輕敲打着趙與莒的膝蓋,爲他按摩了會兒,突然說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來:“官家給義學的兄弟姐妹的俸餉,奴那一份都被存在銀行裡,奴在宮中,沒有任何用錢的地方,存着也是浪費,奴想將之捐出來,在遼東戰後撫卹流亡,官家以爲如何?”

“這是善舉,我自然贊成,不過你也別全捐了,多少留下些,我託職方司正在打探你們這些義學少年的家人,若是尋着了你家親眷,多少你也可以幫襯一些,休叫人以爲咱們天家無情。”趙與莒道。

韓妤心中一暖,看了趙與莒一眼:“陛下……不必了吧?”

“要的,要的。”趙與莒笑道。

細節決定成敗,義學少年中許多如今已經獨當一面,無論是處置軍事還是政務,都是幹煉之才,維繫他們的忠誠,始終是趙與莒重視的一件事情。隨着義學少年在政治上的嶄露頭角,他們的親眷家人,必然會成爲有心人利用的對象,與其讓別人替他們尋着親人來討好,倒不如讓自己來得這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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