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
已是卯時。東面的天空中最後一抹紅色漸漸消退。離着陳伍約定的決戰時間只剩一個時辰。
蕭麼撒來到剛剛用完早餐的陳伍面前,抱拳道:“大將軍,全軍都已準備完畢,隨時可以出城。請大將軍下令!”
“不急。”陳伍一派悠然的樣子。用手巾擦了嘴,又慢條斯理的拿起茶盞,啜了口熱茶,以作飯後消食。方纔問道:“你辛苦了一夜,難道不困?”
蕭麼撒挺起胸,道:“昨夜勞而無功,的確有些讓人有些累。但一想到馬上就有大把的戰功等着去取,末將的睏意就全沒了!”
“你倒是有心!”陳伍笑了笑,“再等一等罷,等完顏宗望來了再出城佈陣也不遲。在野地裡吹冷風,也不是多舒服的事!等上一個時辰,怕是連扣扳機的氣力都沒有了!”
蕭麼撒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末將知道了。會讓兒郎們先回帳中待命!等女真人來了後,再向大將軍稟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也越來越高。蕭麼撒的報告卻始終沒有來。在哨兵的望遠鏡中,女真人的營地處只能看見幾支騎兵衝營門進進出出,卻無大一點的動靜,完全沒有要出兵決戰的樣子。
陳伍已經料到了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透過雙層的玻璃窗。望着已經漸漸移向正南方的太陽,自嘲的笑道:“想不到又跟完顏宗望想到一處去了!這天下,果然還是聰明人比蠢人要多。”
雖然說是出兵決戰,但兩軍的據點相距有十里之遙。誰先出來,就要先在溼寒的凜風中多走上幾裡。若是另一方有意拖延出戰時間,先出來的一方士兵轉眼就會凍僵了手腳。
拖延出戰時間,等敵軍氣勢衰竭後再出兵掩殺,最後大獲全勝的戰例,史書中,這樣的記錄不勝枚舉,陳伍不會上這樣的當,同時還打算誆騙女真人一次。但沒料到,完顏宗望又與他想到一處去了。
陳伍冷笑着,“當真是難得的知己啊!”
……
山海關北十里。
金軍大營中,完顏闍母不耐煩的舉着望遠鏡,向山海關城方向不停的張望着。口中不停的念道:“怎麼陳伍還沒有出來!”
“闍母,你就消停一下罷!”說話的是已經被煩得耳朵生繭的完顏斡魯,“南人本就狡詐多疑,見我們不動,他們當然也不會出來。就像昨夜,陳伍明明約好了今天,卻還派兵來偷襲。若不是斡離不也做着同樣的打算,說不定我們就要吃個大虧!”
“乾脆我們先過去算了!”闍母心煩氣躁的叫道,“到了關城下,罵上一通,不信陳伍還有臉賴在城裡不出來!”
一個有些嘶啞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若是陳伍老着麪皮不肯出陣,闍母叔叔你想在關城下喝多久冷風?”
闍母和斡魯聞聲回頭一看。卻是完顏宗望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今次金國決戰遼西,天子吳乞買都已經親征南下,女真的勃極烈們因此也幾乎都跟着到了前線。近着山海關的這座大營,主帥是輩份、地位皆高的完顏闍母,副帥是曾任遼南都統的完顏斡魯,而監軍便是完顏宗望。這個大營和附近的兩座營寨,近四萬大軍,也是以三人的部衆爲主。
“斡離不!你到哪裡去了?!”完顏闍母衝着宗望嚷嚷道,“陳伍那蠻子好像跟你一個想法,我們不動,他們也不動。這樣要拖到什麼時候?!”
“我去想辦法將陳伍逼出……”宗望正說間,卻突然彎下腰,捂着嘴猛地咳嗽起來。他撕心裂肺的咳嗽着,彷彿五臟六腑都要被咳出一般。闍母和斡魯忙搶上前拍着他的背,好半天,宗望才放下捂着嘴的右手,留在掌心中的鮮紅色讓人怵目驚心。宗望被扶着坐下,喉嚨裡好像還帶着痰,呼哧呼哧不停的喘息,聽這聲音就讓人覺得有些不妙。
“斡離不,你這身子還是多歇一歇罷!有什麼事。使喚我們來就可以,你千萬別累着!”闍母憂心忡忡的說道。完顏宗望是完顏部中最出色的將領之一,與宗翰齊名,給他打下手,完顏闍母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其實若不是宗翰謙讓,去年南侵中原,完顏闍母也不會掛上東路軍主帥的頭銜。雖然宗望以監軍的名義實際掌握了大權,但完顏闍母還是很感動,作爲主帥,他能分到的戰利品當然是最多的一份,這便是宗望送給他的。所以在勃極烈的會議上,闍母總是站在阿骨打一系這一邊——這也是宗望的初衷所在。
完顏宗望看着湊到近前的闍母和斡魯兩張關切的臉,勉強笑道:“放心,小病而已,我一時還死不了!”
闍母、斡魯哪有可能放心得下,兩人都是眉頭緊鎖,宗望爲國之重臣,他若是有個什麼不測,那是大金國和完顏部難以承受的損失。尤其是在現在這樣的局面下,宗望如果不支病倒,這一仗怕是要輸去一半。
一個親衛突然在這時急匆匆的跑過來,跪倒在地,“稟兩位元帥和二太子,北面……北面起火了!”
闍母和斡魯一齊擡頭望去,只見北方一二十里外,數道濃煙滾滾升起,如同數條黑龍,乘風騰空,直上雲霄。
“那是潤州罷?!”斡魯對這一帶的地理有些瞭解。煙柱起的方向不正是潤州的位置?
“難道……潤州已經被斡本打下來了?”問起戰事,闍母的聲音都在發顫。
他的驚訝聲未落,大營中已是歡聲四起,無數女真戰士歡呼雀躍。認出煙柱方向的士兵所在多有,以女真營寨的佈置就算全都燒了起來也不可能出現這樣濃烈的煙塵。所以只可能是潤州……城塞儼然、難攻不落的潤州堅城,竟然在兩日間就被攻破,一時間,營中士氣大振。
“斡離不?!”兩人驚喜的回過頭來,對宗望叫道。
完顏宗望卻根本沒看那幾道煙柱,只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是潤州!”
“那是哪裡?”闍母追問道。
宗望沒有回答。閉起眼,仰頭笑着,這是他引陳伍出來的手段。看見潤州城火起,不知陳伍還能不能坐得住?!
……
同一時刻。
潤州方向的烽煙也落入了守在山海關城頭上的官兵們眼中。一名士兵帶着急報奔到鎮撫司衙門中,在正和耶律大石聊天的陳伍面前,將事情一說。耶律大石的臉色登時就變了,回頭驚道:“大將軍!”
“煙什麼顏色?”陳伍氣定神閒,沒有半點動搖。
他不是剛剛被派來北方的大石林牙。陳伍作爲遼海鎮撫使,對潤州的防備情況再清楚不過。以他對潤州的瞭解,他怎麼也不會相信,有王貴和楊崇率兵把守,潤州城還能如此快速的被攻破。
報信的士兵回答的理所當然:“是黑色!”
陳伍笑了笑,“那我們與潤州約定的烽火又是什麼顏色?”
報信士兵眼睛亮了。大聲道:“是紅色!”
陳伍轉頭對耶律大石咧嘴又是一笑,“完顏宗望是越來越聰明瞭……”
“難道是完顏宗望故意在潤州方向上放火,引我軍出援?但也可能是女真人已經攻入城中了!燒得是城中的屋舍,而守軍來不及燃放求救的烽火。”
耶律大石的頭腦轉動得飛快,稍加思量便想通了陳伍的意思。但他不像陳伍那般對潤州有信心——潤州畢竟只有三千兵,領軍的又是據說是倖進之輩的王貴,在與十倍人數的女真鐵騎和數量絕不會少的火炮抗衡中,勝利和失敗的機會應該是五五各半纔是。
陳伍輕輕鬆鬆的笑道:“別急着下定論,很快就有回報!”
山海關的關牆從西北處的燕山餘脈一直延伸到東南海邊,其上用於眺望的高臺林立。在其中相隔六七裡的幾處高臺上,此時各有一名士官彎下腰。低頭使用着安放在三腳架上的測繪儀。士官們熟練的操作着儀器,將測繪儀的鏡頭瞄向潤州方向上的煙柱。把刻度盤上標出的數字,一一記錄到一張紙上,轉手交給在身後等候已久的一個士兵。
測繪記錄很快被傳送到關城內鎮撫司參謀們的手中,一名三十餘歲的中年參謀翻看着幾張記錄紙,在一張白紙上,列出公式算了一陣,又找出潤州和山海關一帶的地圖對比起來,臉上隨即浮出一絲冷笑。拿起筆,唰唰兩下,在地圖上一處位置上畫了個叉。半刻鐘後,中年參謀便將這份地圖呈到陳伍手中。
“稟大將軍,煙起的位置不在潤州城內,而是在潤州城南三裡外的地方。那處並沒有草木——潤州城外十里內也沒有任何樹木——如今起火生煙,只會是女真人在搗鬼!”
“你確定?!”耶律大石狐疑的問道。隔了三十里地,也不出城查探,只費了半個時辰不到的功夫,就能將處在地平線下的煙塵來源從地圖上標示出來,實在讓耶律大石很難相信。
被人懷疑起自己最自傲的才能,參謀出離憤怒,硬邦邦的回道:“潤州城距離山海關不過三十多裡。運用最基本的三角測量法。以山海關的關牆爲基線,輕而易舉地就能判斷出煙塵是不是自潤州城中燃起——這是專家的判斷!”
說罷,他躬身一行禮,轉身離去。
耶律大石有些尷尬,陳伍笑着指着參謀的背影解釋道,“那位是我軍最出色的繪圖專家之一,北方的軍事地圖許多都是出自他手,又或是他整理後重新繪製。說起地理測繪,他的判斷絕不會有錯!”
“原來如此!”耶律大石點了點頭,又讚歎道:“軍中果然人才濟濟,英傑層出不窮!難怪能百戰百勝。”
“這也是陛下一手建立起來的功勞。”陳伍將功績推給趙瑜,又喚來一名親兵,下令道:“將此事通傳軍中,不要讓下面的兒郎妄加猜疑。”
耶律大石笑了起來:“完顏宗望是用盡了計策,但卻沒一個能讓我軍上當。女真人真是已經黔驢技窮了。不知接下來大將軍打算怎麼打,是不是繼續死守關城?!”
陳伍搖搖頭,道:“十萬大軍的消耗。不是那麼容易能補充得上的。長途轉運,糧秣損耗常常在一半以上。如果說女真人原來的存糧,能吃到六月秋收,那現在他們因爲出兵的消耗,甚至等不到春天。如果不能在一個月之內結束戰爭,或是從我們手中奪取足夠多的補給,吳起買的十萬女真大軍都要成爲餓殍。內事即是如此,對外也玩不出多少花樣。完顏宗望肯定要急着進攻,今天不來,明天必然要來!多拖一天,就是千石糧秣的損耗,我們拖得起,女真人拖不起!”
陳伍將女真人的窘境分析得透徹入骨,耶律大石聽得連連點頭,正要說話,卻聽見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火炮的轟鳴聲。
很快,一人過來稟報:“啓稟大將軍,女真人方纔派了一隊人馬來城下罵陣!說潤州已陷,我關城也是轉眼必落。讓大將軍快快自縛出降,方可免去一死!蕭鎮守聽着惱火,便命城上大炮開火!現在已經炸死了好幾個!”
“告訴蕭麼撒,手不要落得太重,留下幾個活口,讓他們帶話回去!”陳伍聽報,隨手便將桌案上的地圖一折,丟給親兵,“將這地圖射下去,讓完顏宗望自己看看!”
……
金軍大營。
一頁長一尺,寬八寸的紙片,被完顏宗望拿在手中。紙頁上泛着淡藍,質地挺括,摺痕宛然。完顏宗望瞪着眼睛死死盯着紙頁,雙手不停的抖着。
“斡離不?!”完顏闍母盯着完顏宗望的臉色,生怕他是突然發了病。
“吹號!出戰!”完顏宗望猛然站起,大聲叫着。但他久坐之後突然站起,眼前便是一黑,身子一晃,差點就要摔倒。
完顏闍母和完顏斡魯忙上前扶住,問道:“斡離不,究竟怎麼了?!”
完顏宗望將手中的紙頁交給完顏闍母,嘆氣道,“沒想到還是騙不過陳伍!”
完顏闍母疑惑的低頭看着遞到手中的紙頁,上面盡是條條劃劃,又有許多是彎彎曲曲的線條,還有一堆的漢字,密密麻麻的。完顏闍母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沒能認出從關城中射出來的箭書上究竟畫得是什麼。
完顏斡魯探着頭看過來,盯着紙頁看了幾眼,驚道:“這不是地圖嗎?”
“地圖?”完顏闍母的臉上盡是茫然,“陳伍送地圖來作甚?!”
“沒錯!這上面寫着呢!”斡魯說着,指了指紙頁最上方的一排小字。他不像闍母是個大字不識文盲,漢字的書籍,他都能通讀。
“是哪裡的地圖?”
斡魯埋頭在地圖上尋找記號,很快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地名:“潤州!”他指着一個內外雙層的圓圈。
順着潤州,沿着用黑線表示的官道向南,斡魯的手指停在一條鋸齒狀的長線上,長線與官道交匯處,又有一個方形的標誌,上面寫着幾個字:“山海關(榆關)。果然是這裡的地圖!”
“這個叉是什麼意思?”完顏闍母指着離潤州南面一點的一個交叉符號,問道。完顏斡魯搖搖頭,示意自己不知。兩人便同時回頭望着完顏宗望,將地圖攤在宗望眼前,“斡離不,這裡有什麼東西?”
完顏宗望本看着闍母、斡魯查看着地圖,也沒心思說話,現在聽問,才嘆道:“那是我下令燃放烽火的地方!……位置一點也不差!本想着隔了三十多裡,都沉到了地底下,不可能分辨的出來,但想不到陳伍竟然還能一眼看破!”
完顏闍母和完顏斡魯兩名元帥一下安靜下來,從烽煙升起到陳伍從關城上射出地圖,不過一個時辰還不到,根本不可能派出哨探來回往返。而且改名作山海關的榆關又被大軍堵在南面。遠隔數萬大軍,相距三十多裡,還能準確的將烽火燃放的地點標出,難道陳伍真有千里眼不成——他們手上都有望遠鏡,很清楚就算望遠鏡也看不到地平線下的東西。
闍母、斡魯兩人臉色難看,而宗望卻振奮起來,抓起地圖往地上一丟:“既然這樣,就乾乾脆脆的打一場好了!”
“若陳伍不出陣,又該怎麼辦?!”斡魯問道。
“帶齊炸藥包,陳伍若不出陣,我們就直接攻城!”完顏宗望咕噥着罵了一句,道:“真是的,竟然被一封約戰書牽着鼻子走。我們本來計劃的不就是直接攻下榆關嗎?!管他陳伍做什麼,拼死去攻就是了!”
闍母和斡魯對視一眼,心中的銳氣也被鼓動起來。闍母長聲笑道:“本就該如此,想太多沒好處!”
完顏斡魯一握拳頭,高聲宣言:“就跟陳伍拼出個勝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