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烈風(下)

井陘百里羊腸,一支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隊。在太行山中的要道上上下盤旋。兩側山高淵深,完顏銀術可縱馬路上,看着連綿不絕的懸崖峭壁,心中也不禁有些打顫。

所謂陘者,山之絕坎也。凡兩山中斷,以成隘道者,便謂之陘。山西表裡山河,形勝之地,太行山延綿千里。將山西與中原和河北阻隔。不過千里山巒,中間也有八條通道,這便是太行八陘。井陘便是太行八陘從南往北數的第五陘。

如今完顏銀術可便是身在井陘中最爲險要的一處關隘——俗稱娘子關的葦澤關。關口狹仄,大軍的行軍速度便在關口處緩慢了下來。他心中雖急,卻也的耐下性子去慢慢等待。

對於今次的出兵,完顏銀術可也是心中憂慮。目標一變再變,從一開始的南下,到現在的東進。從中原改到河北。連預定兵力都不得不從萬人騎隊,到現在三萬大軍,爲了將趙武的大軍拉回來,他是連太原城裡的老本都搭上了。

如今銀術可領太原軍東進河北,穿越井陘,攻擊太行東側的真定。而宗翰則領本部駐紮在奉聖州。奉聖州屬於後世的張家口。是直通大草原的要道。舊年遼軍南下,也多由此處集結出發。對金國西南太原、西北大同二路來說,此地也是通往中京道的必經之路。現如今,趙武已經佔據居庸關,奉聖州不得不留兵防守。

銀術可知道宗翰很後悔,他本是打算刻意造成兵力空虛、不敢應戰的假象,引得趙武揮軍來攻大同。宗翰甚至已經讓完顏銀術可打着他的旗號,在臘月時南下攻擊中原。但趙武卻是先攻中京道,將他們的計劃全盤大亂,誰也沒想到,趙武竟然敢在冬天用兵。

從中京路傳來的一封緊急軍報讓完顏宗翰放棄了預定中南下中原進行騷擾的計劃。緩不濟急,要想打斷趙武對中京路的攻勢,只有直出趙武身後。在放棄居庸關之後,已經不可能利用軍都陘來反擊,算來算去,也只有河北空虛,從井陘出兵一途。

“必須打亂南朝的攻勢。自古從無敵軍用兵於後,前方還能順利進軍的道理。只要趙武回軍,南朝士氣頓挫。到時再趁隙而攻,明年就能輕鬆許多。”

這是宗翰送給銀術可的信中所說,銀術可只希望他真能如願。再一望太行的巍峨羣山,就不知道山巒的對面,等待他的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

真定。

滹沱河從太行奔流而出,雖然已是冬日,但滔滔的河水,仍是沒有結冰的半點跡象。

劉克終是真定府府軍中的一名馬軍隊正,正領着他的一小隊人馬從井陘關口撥馬而回。這樣的任務。對他來說很輕鬆,在女真人偃旗息鼓的現在,就如同郊遊一般。

雖然完顏宗翰仍據有河東,不過在真定士民看來,金虜連番慘敗,已是苟延殘喘。哪還有膽子再從河東殺出來?韓相公都說了,等到明年開春,就是給他們最後一擊的時候。

整個河北西路,只在相州駐紮了一個驍騎營。不過這支野戰騎兵營戰力驚人。半年下來,河北十幾處號稱萬人的賊軍被他們兩千精騎殺得人頭遍地,血流成河,毫無半點拮抗之力。

剩下的小支盜匪,被嚇得一個個鑽進山林中,躲起來瑟瑟發抖。故而當河北兩路安撫使韓肖胄喊出只誅首惡、脅從不問的時候,多少賊人紛紛砍了自家的頭領,捧着首級獻來相州,只爲求個恩典。

軍力如此強勢,洪武新朝在河北的統治自然越發的根深蒂固。當兩個月前,威遠大將軍親領八萬大軍由黃河北上——過了滑州的黃河幾乎是直直向北——臨着黃河的相州、真定兩地的官員,都免不了要去拜謁一番。聽跟着大府、通判去黃河邊的親隨回來後所說,當年童大王所率領的十幾萬北伐大軍。與這八萬人比起,連根腳趾頭都比不了。

皇宋新聞在河北賣的很好,上面刊載的地圖和軍情,瞭解天下時局的士民也越來越多。

真定府的茶館中,常常都能見到不少閒人在茶桌前擺起龍門陣,用茶水在桌面上一通亂畫,指着上面的線條圈點,當着天下輿圖一般:

“等明年開春,新官家的大軍就會北上。驃騎大將軍去打黃龍府,威遠大將軍分兵兩路,一路攻大同,一路翻過燕山,陸安北則領軍攻太原。以金狗的實力,就像石頭與雞蛋相碰。過幾個月,他們的那個吳皇帝,就會像他們的皇儲一樣,被抓到南京城,跪在太廟面前!”

劉克終每當聽到這時,心中總是一番激盪。遠征千里,封狼居胥,這纔是男兒該做的事。等明年開春,南方大軍北上,他也要去投軍。搏個封妻廕子,不負此生。

“劉頭兒!”身邊的一個小卒突然慌慌張張叫起,打斷了劉隊正的幻想。

“慌什麼!”劉克終一向以未來的將軍自詡,看不得部下驚慌失措。但當他順着手下指點的方向望去,自己卻差點跌下馬來。

井陘的關口,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正奔騰而出。千軍萬馬自太行深處涌來,宛如洪流破堤。無可阻擋!

“是金狗!”劉克終從喉嚨中擠出的聲音,帶着顫抖,在奔雷般的蹄聲中,彷彿在呻吟。

“金狗來了!”

……

建鄴府湯山鎮。

旗偃鼓息,漫天的塵土緩緩飄落。軍鼓號角不再在爭鳴,三四天來,斷斷續續一直沒有停歇的炮聲,也終於停了下來。

夕陽下,一條條隊列長龍,從開闊的演習區向着南面的營地行軍過去。嘹亮的軍歌從嘶啞的喉嚨中吼出,歌詞早已模糊不清,但滿腔的鬥志卻直衝雲際。

冬閒時展開軍事演練,放在哪個朝代都是通行的慣例,趙瑜這邊也不例外。駐紮在南京的四個野戰營,在山清水秀的江南消磨了半年,趙瑜也擔心再這般蹉跎下去,老虎都要養成了懶貓。所以在短期內沒有上陣機會的情況下,一場實戰演習便是必不可少的訓練科目。

湯山的演習場距南京城只有四十餘里,二十里的範圍內有山有水,地形多變,正是最佳的演習場所。北臨長江,可以登陸作戰,平原廣大。足以排兵列陣,山林茂密,則適合演練伏擊。

南面一點,則是有名的湯山溫泉,附帶軍營的大校場也便修在那裡。完成了各項演練科目,參加演習的部隊便可在帶着一點硫磺味的溫泉裡好好的洗個澡,洗去渾身的塵土,泡去一身的疲勞。

至於趙瑜,並沒有與官兵們一起住進湯山溫泉,那樣四個營上下近萬名官兵沒有一個能休息得好。而是住進了演習場東面的寶華山上的律宗祖庭隆昌寺——當然,這是後世律宗中興後的說法——此時的隆昌寺仍名爲寶華寺。在律宗式微的宋代,寺內香火不盛,殿閣也有幾分破敗,寺中的和尚沙彌加起來也不過十幾人。

趙瑜倒是不在意這些,行軍在外,衣食住行本就沒有太多講究,就算他當了皇帝,也沒有改變舊日的習慣。唯獨改變的,便是他的臣子們更加註重保護他的安全。而律宗不同於法華、華嚴,注重戒律修行,少接外客,寺廟也便修得牆高門窄,正適合改作行宮。貼着演習場的山頭高約百丈,居高臨下,俯視平原,也正好是最佳的觀戰地點。

趙瑜駐蹕於此,寺內的大小禿驢便被趕到了鎮江去掛單。山寺清幽,也是別有一番風味。在山上山下檢閱了一天,趙瑜也早早的上牀休息。不過一封連夜從南京城中發來的急報,卻讓他將隨行的將領和參謀們都從牀上叫了起來。

“完顏宗翰攻下了真定府?!”一聽到軍報的內容,朱聰滿心的震驚,“會不會弄錯了!有趙威遠駐軍燕山府,他就不怕被抄後路?!”

“宗翰的大旗有幾千人見着,如何能作假?!”

趙瑜的心情也很浮躁,趙武那裡連續的捷報頻傳,幾處隘口接連奪佔,古北口處雖然傷亡大了一點,但畢竟也攻下來了。這期間,完顏宗翰都是坐着縮頭烏龜,連居庸、紫荊兩道險關也不守,怎麼好端端的卻從南面出井陘,攻下了真定府?

“也許是虛張聲勢也說不定!”朱聰還是覺得不可能,“趙威遠在燕山、太行兩地打得太猛,宗翰不敢正面廝殺,所以才遣了一支偏師,打着他的旗號從河北入手。畢竟兵馬調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且今年河北絕收。河北流民都跑到北京城的工地去討口飯吃,女真人從哪裡搶糧食?宗翰出兵,首先先得將糧草準備好,這豈是半個月不到就能做到的?”

列席的將校都是老於兵事的幹才,朱聰的判斷他們當然一點就透,大軍出戰,糧草先行。河北無糧的消息並不是秘密,宗翰若不是早有準備,隨軍備足了糧草,如何敢於突入河北平原?就算女真人敢吃人肉,戰馬可是要吃草料豆芻!

趙武出兵是在十月十八,如今才過了一個月多一點,減去消息耽擱在路上和女真軍行軍打仗的時間,從宗翰接到完顏蒲家奴的求救信,到他出兵井陘,其間恐怕還不到十天。這麼短的時間,備足十數萬石的糧秣,對趙瑜的總參謀部來說都是很大的考驗,而以女真人的後勤能力,簡直是天方夜譚——所以這在時間上完全說不通!

“但真定府還是被攻下來了!沒有足夠的準備,他爲何要攻城?在河北西路燒殺一番,逼趙武回軍也就夠了,何必攻打真定?又是怎麼攻下的真定?”

趙瑜反問着,朱聰也是一時結舌。真定府已經不是當初被火藥炸開後的殘破城池,半年多來的整修至少將城防重新修葺。對於金人的炸藥攻勢,城內守軍也不至於重蹈覆轍——火箭必然不會少,猛火油也準備了許多。就算沒有野戰軍在城內,徵發城中百姓,守上數日,靜待援軍,不該是難事——如果完顏宗翰派來的真的是偏師的話,攻下真定絕不會這般容易,屆時駐紮在相州的驍騎二營趕來,攻城的女真軍可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有人的心中都是轉着一個疑問。

丁濤站在一衆將領的最後一位,他從東京回來後,官位又漲了一級。離着將軍只差一線,正在等着下去帶兵,卻正好給趙瑜抓了過來。他靜靜聽了一陣,突然出言道:“也許完顏宗翰的行動並不是孤立的例子,如果將完顏蒲家奴在古北口的行動與他聯繫起來呢?那整件事應該都能解釋得通了!”

趙瑜和朱聰都有些茫然,但兩人自持身份不便發問,只有一個階級低一點的高級參謀出言問道:“……此話何解?”

“很簡單!”自信驕傲的青年校尉神采飛揚,目光灼灼,他朗聲說道:“爲何虎翼軍攻打古北口不到三日,完顏蒲家奴就率援軍趕到?當時我們是猜測他是爲了提防趙威遠的八萬大軍,纔不得不將駐軍的地點搬到古北口附近的北安州。但若是換個角度想,冬季戰馬膘肥體壯,正是一年中女真騎兵戰力最強的時候。秋後出兵,纔是符合北虜征戰的慣例……”

朱聰眉頭一挑:“難道宗翰和蒲家奴本就有出兵的打算?!”

丁濤重重的一點頭:“對!不論是完顏宗翰還是完顏蒲家奴,他們也許早就準備在今冬出兵,故而糧草皆是備齊,而軍隊也轉移到前線。所以虎翼一軍一攻古北口,蒲家奴就能及時趕來救援。所以趙威遠攻打軍都、蒲陰二陘,而宗翰卻沒有在居庸、紫荊兩處險關據守。無他,皆是準備出兵的緣故。

宗翰打算統兵東出河北或是南進中原,故而糧草和軍力皆調離大同,南下進駐太原。而蒲家奴則是要牽制虎翼軍,保護宗翰後路,所以必須駐兵古北口。但趙威遠的行動卻打亂了他們的計劃。宗翰領軍南下,大同周圍兵力因此空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居庸、紫荊二關失陷。古北口被攻打,完顏蒲家奴便陷入了被動,如今關口落入我軍手中,他便再無南下可能——雖有灤河一路可行,但卻要冒着被趙威遠和陳驃騎東西夾擊的風險!”

丁濤一口氣解釋了這麼多,朱聰當然早就聽得明白:“也就是說,完顏宗翰的這次行動,不過是一切計劃失敗後的無奈之舉?”

“準備了許久卻又無法作戰,軍心士氣必然會低落。不出兵爭戰一番,獲取一兩個說得過去的勝利,日後宗翰他再難帶兵。不過有趙威遠在燕山虎視,蒲家奴又已無力牽制,宗翰卻是不得不放棄更容易進兵的中原而選擇了真定。

如果宗翰攻擊中原,會有僞帝趙構從旁協助,而他攻打河北,卻會遭到燕山和淮南兩路駐軍的南北合擊。孰難孰易,不問可知。而宗翰如今舍易取難,自然定是無奈之舉!”

洞燭千里的本事誰也沒有,丁濤從手上僅有的殘缺情報,推斷出的結論肯定與真相有着相當的距離。但他一番推論,與眼前的事實卻能吻合起來,堂中衆人卻也都確信了**成。

“無奈之舉嗎?朕的真定,朕的子民,就是讓女真人保持士氣的工具?!”趙瑜心頭怒起,女真已是苟延殘喘,不思自縛來降,還敢再來捋他虎鬚,“是可忍,孰不可忍。朕以驅除金虜,弔民伐罪起兵,不能坐視完顏宗翰肆虐河北。而金虜意圖趁冬時南下的圖謀,更是其心可誅。如此賊寇,須當即剿除,也不能再等日後!”

不論對女真人軍事計劃的推測是否正確,趙瑜的反擊從來都是從自身出發——以我爲主——既然如今只有完顏宗翰殺了出來,那就先拿他開刀。

“隆冬進兵燕山以北當然對我軍不利。但收復河東也應該差不多是時候了。本想等到春天金人馬力不足的時候再出兵,可完顏宗翰都挑上了門,卻也不能不給他個迴應!讓陸賈領軍北上河北,先將宗翰逼回去,再趁勢攻太原……他在淮南已經休息得夠久了!”

“陛下!關西僞帝不可不防!”作戰司的一個參謀出言提醒着,宗翰能出兵河北,趙構照樣能出兵中原。兩賊聯手,僅僅是駐紮在東京城內的呂師囊部,根本不足以應對。

趙瑜皺眉,低頭想了想:“荊湖的駐軍可否出動?”

朱聰答道:“宣翼軍必須留下來鎮守夷陵和襄陽,兩處都是扼守蜀中和關中的出口,不能輕動。不過岳飛的暫編靖安一軍卻已經完成了大半的任務,殘餘的一些湖盜已不足爲慮。他們的八千人歷經戰火,戰力已是不俗,可以先調他們北上。”

“岳飛嗎?”趙瑜點了點頭,憑岳飛的能力完全不需要擔心,“就讓他先去洛陽,糧草從東京轉運。”

“山西表裡河山,寨防堅固。趙威遠自燕山攻大同,陸安北自河北攻太原。兵力仍是不足,最好還有一支軍隊從中原進攻!”

趙瑜微一斟酌,點了點頭:“當是如此!雖然演習不錯,但還是打仗更能鍛鍊軍隊,讓野戰軍去好了!四個營一起,足以碾平所有的對手了!”

“不知陛下欲以何人領軍?”朱聰問道。趙瑜望過去,只見他眼中盡是急切的神情。

趙瑜咧嘴一笑:“由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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