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已經在外頭站着等了有一陣了,他今兒是跟着乾孃來見的,沒想到卻又見了皇上。現在皇上在一旁站着,似乎不動聲色,李衛即便是心中着急,也不敢去問,只在旁邊老實得跟只烏龜一樣。
沒一會兒,前面走道里見着影子一晃,李衛便瞧見了顧懷袖的身影,再顧不得這邊皇帝,連忙上去扶了顧懷袖一把:“乾孃!”
顧懷袖腳底下是虛浮的,根本不像是她離開時候那樣鎮定。
臉色蒼白,嘴脣失了血色,那豔麗的口脂看上去便格外可怖了。
“李衛……”
她只是呢喃了一句,擡眼看着他,末了扯脣一笑:“只是有些累罷了。”
素來是個要強的性子,今日卻連走路都走不穩了。
顧懷袖輕嘲一聲,卻是笑自己,她把袖中沈恙留下的手書遞給李衛,低聲道:“我只盼你,一如昔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乾孃放心。”
李衛知道顧懷袖是什麼意思,他應了一聲,幾乎將她大半的重量都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讓她一步步走了出去。
而顧懷袖,也似乎漸漸恢復了力氣。
忽然想起,石方走的那個時候,也是這樣……
她用烙鐵將他手腕上的印記毀去,也毀去他身份的明證,讓他到了地府,也只是個孤魂野鬼。
沈恙不想她看見他的狼狽,多驕傲的一個人?
死於囚牢……
她幾乎感覺自己喉嚨裡冒出腥氣兒來,可眼神很快鎮定下來,因爲她瞥見了前面那一道影子,胤禛。
這一回,力氣全回到了顧懷袖的身上。
她慢慢行至胤禛身前,卻沒行禮:“萬歲爺不愧料事如神,知道他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好歹沒真的讓李衛去四川……不然又不知多少人要沒命了。”
李衛已經將手裡那一頁紙給遞了上去,胤禛擡手接過來,冷凝的目光從上面掃過,卻是更如霜雪一樣嚴肅冷峻。
“此人用心歹毒,死不足惜。”
在之前沈恙已經招了不少的東西,都已經印證過了,卻沒想到忽然出了這樣的一節。
“不過料事如神的不是朕,是你家張廷玉,算是摸透了沈恙的秉性,看樣子朕處得知的消息還是真。”
張廷玉與沈恙有奪子之仇,與張望仙有殺夫之恨,最瞭解沈恙的不是他的手下,而是他的對手。
胤禛本以爲說出來,顧懷袖會有什麼反應,可她似乎厭倦了,也疲憊了,只道:“若是無事,臣婦便回去了。”
“回去吧,李衛送你乾孃。”
胤禛一擺手,後面蘇培盛立刻提着燈籠上來,周圍的侍衛們開道,他卻是先走了。
蘇培盛望了顧懷袖一眼,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了李衛與顧懷袖,而顧懷袖走時,回頭看了看刑部大牢前面兩盞白紙紅字糊的燈籠,刺得她眼疼。
是夜,李衛送了顧懷袖回去,張廷玉早在府中,卻只在書房。
顧懷袖躺在屋裡睡着了,夜深了,宮裡卻又傳了消息過來,召張廷玉去議事,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張廷玉纔回來,那個時候顧懷袖已經起身。
沈取,也是這個時候過來的,秋日裡的天有些白霜白霧,園子裡的花也都謝了。
便是周圍的紅葉,也飄零一地。
沈取問了阿德:“張大學士在哪裡?”
“二爺說,您若是來找他,只管往祠堂裡行。”
阿德知道最近出了不少的事情,這會兒說話聲音也輕,有些小心翼翼。
倒是沈取不怎麼介意,他才爲沈恙收拾入殮回來,原不該來張府,可如今想想,來一趟也無所謂,沒什麼吉祥不吉祥意思,他們這些人從來不信鬼神。若是信什麼因果報應,沈恙不會作惡那許多,張廷玉也不會毫無顧忌開殺戒並且權謀害人,顧懷袖自然也沒那蛇蠍心腸……若人人都信鬼神,世間也無紛爭。
信,與不信,從無區別。
沈取在阿德引路之下,朝着後面祠堂而去。
祠堂裡有些昏暗,這裡供奉着張氏一族的先人們。
張廷玉剛剛給堂兩邊換了燭火,又捏了三根線香,剛點上,便聽見後頭腳步聲。
“進來吧。”
沒回望,張廷玉剛忙過了一夜,知道沈恙的案子牽連甚廣,後來也問過了李衛,翻案是要翻案的,可不知道會等到什麼時候。
沈取擡眼便看見了許許多多的排位,上面寫着許許多多他陌生的名字,而想想,他從沒在沈恙待過的任何一個地方看見這些東西。
沈恙像是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從何處去的人。
人人都說葉落歸根,可他的根在哪裡?
“沈取是來給張老先生告別的。”
“要扶靈回去嗎?”
張廷玉慢慢將手裡一炷香插至香爐裡,煙氣嫋嫋升起,似乎薰了他的眼,有些發澀。
沈取道:“如今鹽幫的生意垮了,也坐不了了,我手裡的生意還沒有任何的影響……所以先回揚州去。”
前面的香案上擺着一本牒譜,沈取說話的時候,張廷玉一直看着那牒譜沒動。
“你還要爲他守孝嗎?”
“父死,子當服孝三年。”沈取之言,甚爲清晰。
那一瞬間,張廷玉垂首笑了一聲,道:“有骨氣。”
“養恩大於生恩,父親是當年不要我了,怕我若沒了,讓母親傷心,那便當……從來沒有我這麼個忤逆的兒子吧。”
沈取頭一次喊張廷玉“父親”,張廷玉不曾迴轉身,卻知道身後的沈取已經跪了下來。
祠堂裡,是張家列祖列宗,是張廷玉父子二人。
可出了這道門,他們便不是父子了。
沈取深深朝着下面磕了頭,表情卻還很平靜。
他不恨,因爲他從沒把張廷玉當成過自己的父親。
即便是曾經有過那麼一丁點兒的孺慕之情,也很快被當年的真相所擊潰,人世終究殘忍,而他不願再去想這樣殘忍的事情。
若沈恙缺個人送終,他今日便爲沈恙送終。
張家子嗣也不單薄,不少他一個人姓張。
磕頭畢,沈取嗓子有些喑啞,道:“先生,學生告退。”
張廷玉淡淡到:“一路……當心……”
沈取沒回,退了出去。
張廷玉就這樣僵立在祠堂之中許久,他有些站不穩了,鬢髮霜白,已然開始日落西山。
擡手,沾着硃砂和墨跡的手指,輕輕將牒譜翻開。
他看見自己名字後面那一頁下頭,空着的一個名字,後面是張若靄,臉上一絲表情也做不出,只有滿滿的灰敗頹然。
如今已經分不清對錯。
沒了的,便永遠地沒了。
早在顧懷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張廷玉便也知道了,這個兒子,是永遠回不來了。
所以他又何妨狠心絕情?
只是擡眼看着祖宗牌位,張廷玉有些恍惚,甚至有一種莫名的虛弱。
他手抖了一下,牒譜又被蓋上,他緩緩放下袍子,俯身跪下來,對着祖宗牌位磕了頭,便這樣跪着沒動了。
這一跪,便是一個日夜。
太陽落了,暮色斜了,夜也到了。
而過了這一日夜,張廷玉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耽誤了一日的早朝,皇帝也沒怪罪。
因爲這一次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又有李衛這邊調停,張廷玉主持,很快鹽幫內部很快就解決好,安插了一些人,同時江南也處決了一大批的官員,隆科多暫時被革職,次年給了個閒官,也是被這一件事給牽連的。
倒是張廷玉,很快開始在次年着手建立軍需處。
在雍正剛剛登基的時候,青海有戰事,當時有年羹堯,如今西北戰事將起,並不怎麼安寧,雍正也是勞心勞力,索性將當年張廷玉構想的軍需處擺弄出來,在前面建了個值班房,設置值班大臣,只處理當時的軍務,不能羈押。
而顧懷袖很清楚地知道,後來,這裡變成了軍機處。
雍正五年十一月廿八,張廷玉由文淵閣大學士晉爲文華殿大學士。同年文華殿大學士蕭永藻、嵩祝,被以翰林院爲首的清流彈劾,且經李衛查證,此二人與隆科多與俱曾與沈恙過從甚密,二人先後被革職查辦。隆科多亦事涉沈恙一案,被圈禁。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再無人敢有駁斥皇帝者。
六年四月廿一,張廷玉由文華殿大學士晉保和殿大學士,位極人臣。
而在兩個月之後,被圈禁一年的隆科多,也離世而去。
昔年雍正手下的親信,一轉眼竟然全沒了。
顧懷袖想想,跟着四爺的人,真是少有好下場的。
這些人,都是四爺的橋,他走過去了,而他們已經沒用了,就這樣拆掉。
在顧懷袖的眼底,胤禛就是個計算得太清楚的人,什麼時候該除掉誰,什麼時候該除掉誰,一步步地算計,等這一枚棋子毫無用處了,便毫不猶豫地拋去。
他把天下江山當成沙盤,翻手覆手之間,風雲色變。
誰知道,張廷玉這樣的功臣,又能留到什麼時候呢?
他要的,一是有用,二是聽話。
若不能滿足這二者,至少要十分有用,讓胤禛完全無法拆去。
今年正逢着張廷玉加官進爵,可顧懷袖的壽宴,也不過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飯罷了,沈取從江南送來的禮物也到了,不過張廷玉沒看一眼,只有顧懷袖收到了屋裡放着。
他們之間從來不提沈取,可各自都知道對方做過什麼事情。
於他於她而言,都不過是理智罷了。
事到如今,顧懷袖不能責斥張廷玉一句,更覺得沒有必要。
對沈取而言,那纔是最好的結局。
原本事情就是順着錯發展下來的,若是他們這時候再強行掰正,誰知是不是又是一場錯呢?
“川陝總督嶽鍾琪,浙江總督兼巡撫李衛、雲廣總督鄂爾泰,河東總督河南巡撫田文鏡……若是早個七八年,有人能料到這些人會成爲封疆大吏……”
張廷玉低笑一聲,看着吏部遞上來的摺子,一點也沒避諱地扔在了茶几上。
顧懷袖就坐在他對面,眼角的細紋已經不怎麼壓得住,神情已怡然,只笑道:“李衛還算是有孝心,鄂爾泰算是我的人,倒是我沒想到嶽鍾琪……當年皇上會放心地用年羹堯,也是因爲嶽鍾琪在年羹堯的身邊吧?”
“沒想到啊。”
張廷玉嘆了一句。
嶽鍾琪乃是年羹堯舊部,雖有本事,卻一直在年羹堯下頭,當年宮變,隆科多把持着京城九門,年羹堯在青海看着十四爺。
可誰也沒想到,年羹堯背後其實還有個嶽鍾琪,並非是年羹堯的心腹,而是雍正的心腹。
這樣一算,真是個環環相扣。
當今皇帝的心思,也不是那麼好琢磨的。
張廷玉手指輕輕釦着那摺子,只忽然道一句:“只差我一個了。”
顧懷袖道:“你又不是他奴才,要還有最後一個,也是我。”
說的是胤禛鳥盡弓藏一事。
只是沒想到,她話纔出口,外頭便來了通傳聲:“宮裡蘇公公來了。”
“西北出了戰事,皇上移駕圓明園,還請張相速速往圓明園去,怕是要長住一陣。”
蘇培盛是在半路上過來的,這會兒還有些急,皇上那邊還在圓明園等着伺候,他過來先找張廷玉,知會個一聲。
“着軍需處官員全去圓明園便是,我隨後便來。”
張廷玉說了一句,便答應下來,又與蘇培盛細細說了幾句,這才叫人送他離開。
這一來,張廷玉年底去圓明園,抵近年關都沒回來。
那時候,正是大年三十前一個晚上,顧懷袖老覺得最近見不到張廷玉的人,有些心慌意亂。
她想起張廷玉那一日說的“只差我一個了”的話,讓自己安定,卻怎麼都安定不下來。
張廷玉暫時還沒事,可她有些等不下去。
廿九之日,顧懷袖終於等不了了,她想起當初雍正賜了圓明園之中一座宅院給張廷玉,那她去圓明園自然不需要什麼通傳,吩咐好家中種種的事情,顧懷袖便乘了一頂小轎,出西直門往圓明園去。
圓明園外頭的侍衛們早早就看見了顧懷袖的轎子,也認出了人來,一到園門口,就有小太監出來接。
顧懷袖淡淡道:“萬歲爺的差事要緊,我只是來這裡住上一住,已近年關了,卻還沒見着我家爺,只好來見一見了。”
尋常婦人說來可能會羞赧的話,在她口中卻是格外地順暢。
倒是那小太監怔了一下,忙道:“您裡面請,方纔蘇公公叫奴才來迎您,說張相現在還在紫碧山房那邊陪着皇上使臣們說話,若是一會兒回來了,便告訴張相。”
“有勞公公了,我去院中候着便成。”
說完,顧懷袖便已經瞧見了宅院,外頭也沒幾個人,想必這時候都在裡面伺候。
她進了屋,帶來的丫鬟們也沒怎麼收拾,這裡平時有人伺候,看着也很乾淨整潔。
窗臺上放着一盆蘭花,顧懷袖一眼看見便愣了一下,她走了過去。
青黛道:“夫人,可還要收拾什麼嗎?”
“看樣子要在這裡長住一陣,皇家園林有什麼住不得?你只管把臺階兩旁的花花草草都給我擺出去,放在那裡礙眼都很。”
顧懷袖嘴裡說着,瞧見花幾邊擱着一把剪子,便擡手拿了起來,剪了那一盆蘭花一片綠葉兒。
不知怎的,一見到這蘭花,就想起當年她與他新婚燕爾,她剪禿了他那一盆蘭,末了那蘭花還擺在上頭許久。
不自覺露出幾分笑意來,顧懷袖眼神渺遠,忽又聽見院子外面有笑鬧的聲音,又把她思緒給打斷了。
顧懷袖看她們忙碌收拾好了,便過去坐下來,一直等到入夜了,張廷玉纔回來。
他接了宮人們消息,知道顧懷袖來,卻是滿面的笑容,過來便摟了她腰,笑得促狹,在她耳旁道:“看你擔心成什麼樣子,人都瘦了一把……”
張廷玉豈不知她爲何來此,可何必呢?
該來的總是要來,而他也已經佈置好。
顧懷袖定定望着他,眼底水光盈盈,丫鬟們早退出去了,屋裡就他們倆。
他擁她靠在榻上,手指碾磨她耳垂,看她側臉恍然昔日之冷清,便愛憐地吻住她臉頰,嘆到:“前兒給軍需房改了個名兒,自此便常設爲軍機處,今日議定軍機大臣略花了些時間,並沒出事。”
狡兔死,走狗烹。
張廷玉手底下沾着多少人命?
如今他在朝中又樹敵多少?
雖然現在他桃李滿天下,又成了名符其實的“張相”,沒人能威脅他,可懸在他頭頂上的刀,是胤禛。
兩朝元老,雍正身邊第一近臣,文臣之首,甚至是軍機處領班大臣。
軍機處……
顧懷袖忽然撤轉了眼神,看着張廷玉,他的眉眼,神情,仿若天下盡在掌握。
權力,野心,卻還沒有散去。
就是這小小的三個字,標誌着某些東西,已經到達了頂峰。
跪受筆錄,天命下達與天,乃名之爲“天下”。
張廷玉纔是策劃建了軍機處之人,他藏在陰影的背後,看着這一切、一切的一切。
張廷玉忽道:“前兒有人告訴我,皇上新寫了聖旨,放入了正大光明匾額之後……你可猜猜,這後頭是什麼?”
原本正大光明匾額之後,有建儲的詔書,顧懷袖還記得那一日自己幾乎就能看見詔書,可她知道答案,也沒必要看。
可現在張廷玉說,正大光明匾額後面,還有遺詔?
顧懷袖秀美一擰,卻是有些不解:“何意?”
“……我也在想,是何意……”
張廷玉擡手扶着她發,吻了她嘴脣,讓她靠在自己懷裡軟軟綿綿,過後才道:“我必得知道了這一道詔書是什麼,纔敢動……下盤棋吧……”
下盤棋。
顧懷袖沒事就下棋,如今也不曾手生。
可是今日從落下第三子開始,她便是陡然一怔。
擡眼,顧懷袖手抖了一下望着他,也望進他眼底。
這棋路,她見過,甚至因爲當年鑽研過頭,已經能將每一步給背下來。
圍殺。
當年與他下的那一盤不曾結束的棋。
張廷玉當時用的就是那樣奇詭莫測的路數,甚至每一步都能算出來,可偏偏避不開,讓對手左右爲難。
那是張廷瓚最愛的路數。
而張廷玉說,他也是從張廷瓚處學來,而他自己不會,也下不贏。
顧懷袖還記得,當初下到最要緊處,他掐了一枚棋子起來,只說自己什麼也不會,卻再也不曾下過那一盤棋。
當年的棋譜,已經被她壓在了匣子下頭,不知多少年沒拿出來過。
而她,至今也不曾算出,最後一枚棋到底放在何處。
顧懷袖腦海裡飛快閃過了什麼,指腹挨着那一枚墨玉棋子,沒動。
張廷玉修長手指在棋盤上慢慢壓了一子,卻溫溫然一笑,道:“該你落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