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設想過自己身邊任何一個人離開,甚至是張廷玉,卻從來沒有想過石方。
石方陪伴在她身邊太久了,即便是每日裡不記起來,都能吃到他做的飯菜,像是呼吸一樣自然,所以很多很多時候,顧懷袖會忽略掉他。因爲潛意識裡,石方會給自己做一輩子的菜。
口腹之慾,從來沒有個滿足的時候。
結果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她,石方要走了,她開始覺得世事弄人。
年羹堯看情況不對,還是自己先離開了,這件事也不知道會不會牽連出去。
周道新這人早年跟納蘭揆敘那邊的人有過接觸,吟梅宴的時候便知道了,張廷玉曾問他是不是也不結黨,他說自己跟張廷玉一樣,可在朝廷這麼多年,又哪裡有那麼簡單的事情?周道新因爲當初處理朱三太子一案,跟張廷玉算是知己之交忽然成了陌路,雖則後面又好了一些,可張廷玉辦了戴名世一案,便是雪上加霜。
到底是怨不得周道新,也怨不得張廷玉,天要朱三太子死,也只有死。
只是天意難免影響到下面的人罷了。
年羹堯去後,這裡只餘下顧懷袖與張廷玉。
張廷玉起身,只拉着顧懷袖離開客廳往屋裡走,而後讓丫鬟們都離開,這纔看向了顧懷袖。
事情的來龍去脈,在張廷玉口中清晰。
他說到後面,卻也是有些說不下去。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可麻煩的是……他的身份。”
“……身份?”
顧懷袖已經平靜了下來,她微微地一彎脣,不祥的預感卻開始在她四肢百骸擴散。
“他乃朱三太子嫡孫……”
張廷玉端茶喝了一口氣,看着顧懷袖。
又是一個僵局。
那一瞬間,顧懷袖竟然笑出了聲來:“越是荒謬,越是可笑……”
可她知道張廷玉不會說謊。
石方當初殺了葉家二姑娘,如今撇開周道新的意圖不算,殺人是該償命,葉家姑娘似乎也罪不至死;可實則更棘手的乃是石方的身份。
什麼時候,她的廚子也成爲大人物了?
手腕……
“有那麼明顯的印記,爲什麼不早早除了?”
“若能除,早該除了……”張廷玉也有些心煩意亂,“血脈之明證,尋常人又豈能割捨?他已經隱姓埋名……罷了,事情已經成定局了。”
皇族血脈,隱姓埋名,卻還有印記提醒着他他是什麼身份。
顧懷袖將自己的臉埋進兩手之中,大拇指按着自己的太陽穴,竟然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朱三太子一案,是你經手,若是被人知道……”
當年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使之滿門抄斬,如今忽然冒出個石方,說是朱三太子嫡孫,想來張廷玉這頂戴花翎也該不保。
怕是連周道新都沒想過會這樣吧?
不過現在,周道新應該還不知道。
“唯一的轉機,也在周道新這裡。只是……”
只是即便石方不是前明後裔,也難逃一死。
張廷玉不忍心說什麼太重的話傷她,只道:“你累了,去睡會兒吧。”
“石方是我的廚子,左右還是我該我來處理,與你無干。”顧懷袖望他一眼,終究還是不想連累他,只起身朝着書房去。
她說完,也沒管張廷玉的眼神,坐在書案前面,提筆蘸墨,卻怎麼也落不下去。
刑部尚書賴都和如今的順天府尹都是四爺的人,顧懷袖早已經將胤禛在京城個部院大臣之中的派系勢力給摸了個清楚,她也當着四爺的聯絡中間人,矯雍親王之令,是否能解一時之急?即便是暫時壓住這件事,也不會有轉機。
更何況……
提頭來見……
她是給人辦事,給人當奴才的,也該看看自己的斤兩。
時日不多,該養起來的棋子都還沒到合適的位置上,石方這件事,對她來說還太早了。
若是再給她一年,或者半年,興許還有回天之力。
如今,她盯着湖筆筆尖濃厚的墨色,手抖了一下,終究還是落下了。
陰謀,陽謀。
左手字落在宣紙上,顧懷袖沉穩極了,她想要在周道新發現之前,將這件事給處理妥當。
本就是行走在刀尖上,就無怪乎遇上如今種種怪誕之事。
天色將晚,顧懷袖使人將信函連帶一枚玉扳指,往順天府尹處送,不一會兒便回了消息,說是人已經羈押在牢中,只是因爲乃是桐城的案子,不好直接處理,只因爲有個周道新在,所以案子才能查。
收到信的時候,周道新人已經離開了。
石方下獄……
顧懷袖不清楚這裡到底是不是已經有了什麼兇險,她也沒跟張廷玉說什麼,便直接準備離開。
只是沒料想,正準備趁夜出門,前院那邊阿德便來通稟:“夫人,周大人又來了,說是有事要跟二爺說,二爺說事情未可有轉機,讓您暫時按兵不動。”
“你只管跟二爺說,好意我心領了,先下手爲強,留着未免夜長夢多,我只去送他一程。若他跟周道新談好,我那邊的事情也該辦完了。”
顧懷袖就沒有想過要把石方撈出來,進去了哪裡還有出來的道理?
更何況周道新不會砸自己的招牌罷了。
之前張廷玉能按兵不動,多半便是因爲要等周道新的消息。
這一場最大的變數就在周道新這裡,當初他因爲冤殺朱三太子案,與張廷玉有了嫌隙,心底對朱氏一族未必沒有愧疚,如今若是知道了石方的身份,必定躊躇猶豫,甚至來找張廷玉。
只是即便沒有那個身份,石方又如何能逃過一劫?
她也想問問他。
順天府尹莊孝之先頭接了顧懷袖的信,便有些噤若寒蟬。
早先顧懷袖調度四爺京中勢力的時候,就是跟年羹堯等人一起的,不過只聽說背後有這麼個人,知道隆科多當初有跟這一位夫人商量過事情,又是張廷玉的夫人,如今竟然因爲一樁普通的人命官司找上來,府尹能不接待着給個人情嗎?
更何況,四爺的扳指都拿來了。
府尹也不是個蠢人,他自然知道單單憑藉這麼個扳指,並不能證明什麼,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緊的是,他也不想得罪顧懷袖,誰知道這背後又有什麼?周道新白日裡提審了人,走的時候似乎也不大對勁,還說不許人探看。這些個上面的人,都是神仙打架,莊孝之這裡只巴望着火燒不到這裡來,所以顧懷袖這裡說什麼就是什麼。
若是到時候出事,四爺問起,他就說都是張二夫人使喚的。
想必張二夫人自己來,就已經有了這個打算。出了什麼事情,都要問到她頭上,張二夫人也不像是有什麼懼怕之意。
顧懷袖只度測着胤禛拿不住自己的把柄,周道新那邊即便是知道了石方的身份,也未必會將這件事告知天下,那樣牽連會更大。這件事若是捂住了,四爺那邊追究下來,不過是她捨不得自己的廚子,去送一程罷了。
披風裹緊了,兜帽也蓋德嚴嚴實實的,顧懷袖纔下來走了沒兩步,便已經瞧見莊孝之在前面等候了。
“莊大人好等。”
“不等不等,纔跟這裡站了一會兒呢,方接了您的信便回來了,也不敢走。”
莊孝之是個有眼力見兒的,早見過隆科多問計於她的情形,想着指不定今日藉着這事還能攀附上好事,又是胤禛又是張廷玉,可不是皆大歡喜?
一這樣想,莊孝之眼底便越見熱絡起來。
這些人的心思,顧懷袖一清二楚,她笑了一聲,看了莊孝之身邊那人,便問道:“這一位是?”
“哦,是下官手底下的主簿,管着錢穀之事,乃是下官智囊,叫潘承。”莊孝之指着潘承便介紹了一番,如今的官吏都是有智囊在下頭辦事的,原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不過顧懷袖一眼瞧過去的時候,便發現這潘承眼底野心不小。
她心裡記着,卻也不想耽擱時間,只道:“我進去瞧瞧我那家僕,還望您行個方便,莫耽誤了事情。”
莊孝之連忙請人往裡面進,外頭影影綽綽有跟着人,這時候就在外面望風。
莊孝之試探着問道:“不知道這一回,到底進來是爲了什麼大事,值得您親自跑這一趟……”
“您想知道?”顧懷袖腳步不停,只看見了陰森的大獄,聲音裡卻還帶着笑,“不如您先把頭給我,我回頭幫您稟了四爺,再給您答案?”
“嗒”地一聲,莊孝之腳下一絆,差點跌了一跤,只覺得背後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被這一位張二夫人的話嚇得不輕。
後面那個潘承扶了莊孝之一把,輕聲道:“老爺您當心。”
顧懷袖在轉過拐角的時候這麼回頭一看,只看見那潘承其貌不揚,不過出手的時候卻很鎮定。
她自己個兒是被什麼提頭不提頭的給嚇習慣了,不想說給別人的時候,竟然能讓旁人嚇成這樣。
現下已經入了牢獄,去歲秋決斬了許多人,這會兒牢里人少,顧懷袖的步子很輕,走到一個當口上的時候,莊孝之出來,只道:“周侍郎走的時候留了人,說只到這裡便不能進……”
顧懷袖道:“您在外頭候着吧,這差役也是您手底下的人,哪裡有使喚不動的說法?您儘管叫他們走,若出了什麼事情,刑部尚書賴都大人還能兜住呢。”
是了,刑部滿尚書賴都,也是四爺黨。
莊孝之聽了,就放心了下來。
他的爲官之道,就只有兩條,一能賄賂,二不得罪人,周道新在的時候不得罪周道新,張二夫人來了也不得罪張二夫人。
說好了叫識時務者爲俊傑,說不好聽了那就是牆頭草兩邊倒。
顧懷袖早先也知道有莊孝之這麼個人,不過如今卻想着,不管如何,這人留着是個禍患,用完了也該拔拔草了。
這邊莊孝之將人支開,顧懷袖便走了進去,她獨身一人來的,這輩子還是頭一回進這樣髒污之地。
地上落着草芯子,還有些分不清是血跡還是旁的什麼污泥的東西粘附在地面上,兩旁高高地點着油燈,不過這地方最大的光源卻不是燈,而是當中一口漂亮火紅的爐子,裡頭放着碳,還有塊烙鐵,兩邊人已經走了,倒是挨牆的地方擺了不少刑具。
顧懷袖一看這地方,便知是修羅場。
只是尋常見識着,不覺得怎樣,一旦真有與自己相干的人陷入其中了,才覺出其中的可怖來。
她要見的石方,就雙臂展開着,被縛着兩手,站在牆邊,如今見了她,一句話也沒說。
心底很平靜,顧懷袖走近了他,沒見着他身上有什麼傷痕,只瞧見他一向被牛皮給綁住的手腕已經解開了。上頭有個很深很猙獰的烙印,乃是一枚印章的模樣,只是顧懷袖竟然覺得一時眼暈,有些看不分明,她也不想再看。
有點人,揹負了太多,還不敢對旁人言及。
只想他,一直說不娶妻,便是爲着身世所累吧?
更何況朱三太子一家下場早已經昭示天下,石方若娶妻,不過重蹈覆轍。
石方臉上表情有些看不清,只微微彎脣:“夫人您到底還是來了。”
“周道新到咱們府上去了,想必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早先因爲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的事情,他便與二爺有了嫌隙,如今你身份出來,反倒是讓他有些束手束腳。”
只因爲當初的朱三太子便是冤枉的,如今總不能繼續冤枉着他的後人。
周道新這人,糊塗的時候也糊塗,該守着的地方也守着。
顧懷袖有些說不出話來,只看着石方,想起當初自己將他救了回來,又用人蔘把命吊回來……
“我倒是在想,當年若沒有那樣的善心腸,如今便沒有這許多的禍事和分別離……”
“夫人您最後的善心,都在石方身上了……”
石方聲音輕輕地,他兩手架開太久,已經完全麻木,手指尖顫了顫,也無法找回感覺來。
他似乎還是原來的那個石方,像是無數次在廊檐下對着他心裡那個人說話一樣,剋制,隱忍。
“石方這多年的命,都是撿來的,若沒有您,就沒有如今的石方。短命之人,也不過活到我如今的歲數,您又何必傷悲?只當我,是壽終正寢吧……”
他的命,本來就是顧懷袖的,如今不過是還出去。
石方覺得自己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說,陰冷潮溼的牢獄之中,他只想起當年的雪夜,寒冷徹骨的悽風,每一片雪都像是刀子……
人都是貪戀溫暖的,石方覺得自己就是太貪心。
若他不貪心,便該一走了之,無論日後出了什麼事情,都牽連不到顧懷袖。
可哪裡想到會有今日?
“一失足成千古恨……世上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原是我一族氣數已盡,怨不得旁人,夫人,您只當沒有我這麼個人吧……”
顧懷袖很想擡手給他一巴掌,可忍住了。
她過了許久,纔看了一眼那昏暗的油燈,道:“你做過的事,爲何不早早告訴我?”
“在您眼底的石方,是不會做那些事情的。”石方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可他出生便不是什麼善茬兒,更何況十年辛酸裡,遍嘗人世苦悲?“我不是石方……我卻只願自己是石方。您知道嗎?”
他寧願自己身上沒有前明皇族的血脈,若他只是一介草民,未必不能與尋常人一樣,有妻兒家庭。
只可惜,一枚印記,在他出生之後不久,便已經落在了他的身上,時時刻刻提醒着他,他乃是亡國奴。
朱由檢是個木匠皇帝,他不過只想當個廚子。
奈何人世間之事,往往南轅北轍。
“人世有報應,夫人……葉二姑娘乃是我殺的,還有兩個……”
他終究還是要說的,在顧懷袖的面前,將自己的罪孽,一一陳述。
顧懷袖只道:“我不想聽。”
“可石方想說。”他並不乾淨,用一雙沾滿罪孽的手,做着那些精緻的吃食,即便是洗多少次,都無法洗乾淨血腥,他甚至生怕有一日,顧懷袖從裡面吃出什麼來,以至於洗手成爲一種怪癖,“您聽我說好不好?”
“……我聽。”
她目光落在石方的手腕上,想起的事情卻很多。
終究還是她冷血,來的時候想了許多,如今竟然無動於衷,興許是因爲知道自己無力迴天。
“姑奶奶和畫眉,都是我殺的……”
顧姣是他逼死的,當時顧姣有兩封信,一封是寡婦私通外男,二封卻是她與那時的林佳氏聯絡溝通,要害顧懷袖。惡念一起,便無法收回……可是他沒想到,不過是嚇她一嚇,顧姣便投繯自盡了。
人心中有惡,有愧,有各種妖魔鬼怪,所以又心生畏懼,無法扛過這樣的畏懼,便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他手裡攥着犀角簪呢?
至於畫眉……
石方想起籠子裡的畫眉鳥兒,他有些說不下去。
顧懷袖側過身子,聽着周遭寂靜無聲:“那畫眉……當初曾告白於你,傾心於你,我還記得你籠中有過一隻畫眉鳥兒,你跟我說……”
“不是老死的,是被我毒死的。”
石方一聲輕笑,卻似帶着少年時候的靦腆。
“點禪寺之行,她與林佳氏有往來,那手不是被門夾的,而是被人踩的……可她畢竟沒實話。只是我終究害了人……”
當時在窗前,畫眉見了他手腕上的印記,石方纔動了殺心。
可是後來才知,畫眉不識字。
“夫人,我罪有應得,怨不得誰。”
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甚至是自己的門生戴名世……他也不是什麼好人,動輒殺人便罷,要緊的是竟然殺錯人。畫眉是喝了他的酒,這纔沒了的……
利用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愛,行着天下罪惡之事。
石方忽然覺得這樣在牢獄之中也很好,他只恐顧懷袖不喜歡自己,說完了,纔看着她。
顧懷袖閉眼,手心裡冰冷的一片,她緩緩攤開自己手掌,也緩緩睜了眼,看見腳底下一片昏黃錯落的燈影。
“若是殺人有罪,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說完,卻久久沒有聲音。
石方看了一眼門口,那邊有人的影子在移動。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又看了一眼燒紅的烙鐵,只道:“石方餘生僅餘一願,夫人可助石方了之?”
顧懷袖回頭望他,藏了眼底的痛惜,只道:“我幫你。”
主僕兩個對望良久,石方終於緩緩笑了一聲,顧懷袖終究還是知道他的。
她回身,伸出纖細的手指來,握住那烙鐵纏着髒污白布的柄,緩緩將燒紅的鐵條拉出,卻覺得眼底有什麼東西模模糊糊落下,“你不後悔嗎?”
“石方只願是石方。”
他聲音平靜,僅有這麼一句。
烙鐵與火炭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有一種難言的溫柔。
顧懷袖忽然覺得這顏色很暖,暖到人心裡,指尖的溫度,灼燙而燻人。
她看着那燒紅的烙鐵,到石方身邊:“忍着些,就疼這一會兒……”
分明是在笑,說出話來的那一瞬間,便是淚如雨下。
石方彎脣:“您動手吧。”
腕上的印記很猙獰,也很深,烙鐵下去的時候,有一種毀之不去的深刻。
去了這印記,便廢了一隻手罷了。
往後石方也不做飯菜,只不想留着它去閻羅殿裡說話。
他閉上眼,手指已經蜷曲痙攣作一團,萬般的艱辛苦悲,都化作額頭上的汗,和燙乾的淚,然而他還是睜開了眼,看着她。
顧懷袖已經看不見那四個字了,什麼朱明永祚,不過笑話罷了。
天下風雲激盪多少年,改朝換代,不過爾爾。
她咬着牙,強忍着那種立刻扔掉烙鐵的衝動,讓自己麻木的手,執着烙鐵,將他身上唯一一塊不屬於石方的印記毀去!
“當!”
烙鐵終於從她手裡落下,顧懷袖已然看見他手腕血肉迷糊。
她忽然覺出一種難言的痛徹心扉來,只像是要把她整顆心都往外頭剜,浸得她滿身都是鮮血,流淌了一地。
早就成爲殺人的劊子手了,何多石方一個?
她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也笑出淚來,那種巨大的悲愴瞬間將她整個人都籠罩,讓她哭號不出聲,卻連哭也成了笑。
嘶啞的嗓音,有些力竭的壓抑,讓她身子半彎,彷彿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可石方看見她站住了,沒有倒下來。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了地,跟整個牢房的污泥混在一起,成了褪不去的濃黑。
屬於石方的痛覺,又回來了。
同時來的,還有那種深切的悲憫。
他想起自己將銅板放在那個花子的面前,想起那個花子含淚的眼神,想起被他扔進竈膛烈火之中的四十五枚銅錢……
“您別爲我哭,不值得。天潢貴胄,販夫走卒,皆肉體凡胎,焉敢妄稱承天之命而爲天子?不過成王敗寇。”
成王敗寇而已。
若此仍爲大明之朝,又何至於有如今的下場?
可改朝換代,便是如此罷了。
他們能做的,不過是不牽連更多的人。
朱三太子一案,當初便牽連甚廣,石方這一事若抖出來,不知多少人要遭殃的。
他自己看得很分明,也無比平和,像是個方外之人。
顧懷袖按住自己膝頭,才能撐着自己不倒下,她目光落在那烙鐵上,神思有些恍惚起來。
天潢貴胄,販夫走卒……
皆肉體凡胎,焉敢妄稱承天之命而爲天子?
不過成王敗寇。
她想起了自己入宮,康熙叫李德全扔了一把匕首給她,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她想起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那一日,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她想起文字獄,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牽連三百餘人……
她甚至想起了沈恙,沈天甫一案,依舊籠罩迷霧之中,蓋在血腥之下……
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皇帝高高在上,金口玉言,隻言片語定人生死。
……憑什麼?
她望着石方,石方也望着她,眼底一片的平和。
若沒有朝代的更替,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該是階下之囚,而是天潢貴胄,若沒有成王敗寇,如今他何至於落到如今下場?
誰不是高高在上啊,玩弄權勢手腕,從太子、四爺、八爺乃至於十三爺十四爺,無不視人命如草芥……至於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只要死的人與她自己沒什麼關係,也一向是不關心。
她害過多少人?如今已經數不清了。
她不用爲自己害人之事償命,更不用汲汲營營,只需要手腕翻轉,便是腥風血雨。
石方將因殺人而死,而手染血腥十惡不赦的自己,卻還要逍遙法外。
究其所以,不過是……
她緩緩直起自己的身子,深藍的萬福紋滾着她袖口上一片一片的蓮花繡紋。
只是這昏暗牢獄之中,她的聲音卻異常輕緩柔和,然而下頭藏着一種洶涌的悲愴。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成王敗寇之理。
石方望着顧懷袖,卻看不清她表情,只隱約覺得她眼神很漂亮,一如往昔。
聲音,終於止不住有些哽咽。
他喊她:“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