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大事。
張廷玉只覺得自己有些頭暈腦脹了。
他皺着眉進來,朝着躺椅上一仰,便道:“再鬧下去,我這腦袋得掉了……”
看他這模樣,事情應當挺棘手,可不至於掉腦袋吧?
顧懷袖問道:“又牽連到你了?”
張廷玉嘆氣:“誰讓我當年攬下了這事兒……皇上連順天那邊的官兵都撥給我了,可找不見人就是找不見人,差事難辦。”
這說的還是明朝遺禍的亂子,本來下面有人查到有人要在皇帝謁陵的時候行刺,甚至爲着這件事部署了許久,忽然之間今天去謁陵了,一條魚也沒撈着,可把皇帝給氣着了。
結果,回來皇帝自然是大發雷霆之怒。
皇帝一發怒,倒黴的都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這一回太子跟着來,一見到有機會編排張廷玉,幾乎是立刻就上去了,說張廷玉抓反賊不力。
當年朱江心的事情,張廷玉還跟太子結着怨,太子被咬過,記得可清楚得很。
不過好在皇帝也清楚得很,聽見太子說張廷玉哪兒哪兒哪兒不好,倒是反過來把太子給罵了一遭。
只是,張廷玉畢竟說過要抓了朱三太子去,現在人家蹦躂到面前了,他還毫無反應……
說起來,其實也因爲手裡沒個實權。
到底順天的官兵能動,到了江寧還有什麼剩餘?
張廷玉也是沒辦法。
不過今天這事情一出來,皇帝乾脆地直接交給張廷玉督辦了,給他兩年,抓不到人,項上人頭連着頂戴花翎一起扔掉。
顧懷袖只聽了個大概,前幾天知道消息,這會兒忽然張廷玉回來又說事情不好,真有些鬧不明白了。
張廷玉掃了青黛一眼,青黛自動聽話地出去了,屋裡就剩下兩個人了,張廷玉纔敢說。
“皇上要抓亂黨的消息,只有幾個人知道,都是皇上的近臣,下面的官兵們頂多知道今天要朝着哪裡走,都說是去保護皇上,怎麼可能告訴他們今天是要去抓亂黨?人多嘴雜,走漏風聲誰也擔待不起。可現在說好的亂黨,消失了,不見了。”
張廷玉說着,腦仁都疼了。
他穩了穩才道:“兩年時間,再抓不到朱慈煥,只怕是靄哥兒就見不到我了。”
“你說風聲沒走漏,我信,可不代表你們不走漏風聲,旁人就聽不見風聲。”
顧懷袖知道他現在頭疼,放了扇子,過去給他揉額頭,只慢慢地說着。
“亂黨能逃竄這麼久,能策劃謀反刺殺,也不是沒腦子。興許他們發現自己手底下的人裡有內奸,明明將消息放給了皇帝,可皇上還是按着原來的計劃謁陵,這不擺明了給人跳坑嗎?我若是……我肯定不會去。”
“飯不能亂吃,話不能亂講,你可收着些吧。”
張廷玉閉着眼,漸漸鬆下來。
他琢磨了一陣,又道:“最難辦的,便是你說的這一種了。”
對付聰明人,比對付蠢貨難多了。
張廷玉寧肯是朝廷這邊有內奸,也好過亂黨那邊有智囊。
能從種種的蛛絲馬跡之中得知皇帝謁陵是一個陷阱,想法也是足夠不一般了。要緊的是,這些人的計劃原本已經很老了,甚至人都開始朝着謁陵時候的地方埋伏了,可說撤就撤,要多大的本事?
要麼這人是朱三太子朱慈煥本人,要麼就是他們這羣人之中還有個跟朱三太子差不多的人存在。
朱三太子不過是個老頭子,若有這樣好的算計,只怕當年也不用逼自己的妻女上吊死了,連着三個兒子一個孫子都被抓殺死。
只怕是請了什麼了不得的謀士吧?
越想越心煩,索性懶得去想。
張廷玉這會兒坐着,只摸着顧懷袖的手,道:“現在亂黨抓不到,一眨眼沒了消息,我還要留在江寧辦事,弟弟們也還陪着父親,只是我怕是沒什麼時間。明日一早,我往府衙去抽調人,靠近中午的時候,你便往葵夏園去,中午我辦完事也回來,廖掌櫃的說皇上一走,就能請咱們吃個飯了。”
“廖掌櫃的倒是好心,到時候帶着靄哥兒也去吧,我看他當年跟廖思勉挺玩得來。”
顧懷袖說着忽然想起一樁事情來。
“前日我聽說沈恙的兒子取哥兒要找先生,說是想要找你,你怎麼想的?”
“取哥兒?”
張廷玉沉吟了一下,末了卻笑:“肯定答應啊,再能耐,還不只是個商人?如今且看他能翻出什麼浪來。至於取哥兒這孩子,我倒是見過的,看着很聰慧,就是身子骨不大好。若能長命百歲,卻不知是不是下一個沈恙……讓他兒子拜我爲先生,卻是能夠避免以後作亂了。”
“我是怕到時候反而牽連到你的身上去。”
想想沈恙現在還在張廷玉的網裡,網一收,難保沈恙不會禍及九族。
張廷玉卻道:“可大可小的事情,端看我怎麼握着吧。”
現在,張廷玉倒是一下不說話了。
話題拉開了,也就不想着南明亂黨的事情了。
他時候問了問張英的意思,張英爲官多年,自然知道現在這些事情怎麼處理。
張英只道:”當年你年幼,還不知皇上對亂黨有多痛恨。曾出過莊廷龍明史一案與沈天甫等人的案子,殺了無數人。這一次若你不能處理好,怕是皇上不高興,那一切就到頭了。做臣子,終究還是一個忠字。朱三太子越早抓到越好,即便你沒有消息,先抓抓別的亂黨也成。這兩年,冒名頂替過朱三太子想要造反的人多了去了。“
皇上老想着朱三太子的事情,就會一直覺得張廷玉沒在這件事上花心思。
事實上,張廷玉這裡惦記着自己的腦袋,在這件事上花費的心思還真的一點也不少。
只是,皇帝看不到的東西都是白乾。
所以張英的意思也很簡單,做事一則對下,二則對上,三則纔是自己的同僚。
做事讓皇帝看見,是小心思小手段,無傷大雅的。
這樣的辦法,從張英的嘴裡說出來,倒是讓張廷玉有些沒想到。
只是回頭一想,浸淫官場多年的張英,這些小手段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倒也知道這些都是免不了的,一面想着舊年的幾樁案子,便朝着江寧府衙去了。
回來的時候時間正好,索性朝着葵夏園去。
顧懷袖沒事去得比較早,已經在葵夏園坐了許久了。
外頭風景好,他們索性坐在水榭裡,這會兒正逗着籠子裡的鳥兒,劉氏身邊的丫鬟來報:“夫人,沈公子來了,說有事情要跟老爺談談。”
劉氏一怔:“哪個沈公子?”
“沈園那個沈公子。”
沈園的那個?
不就是沈取嗎?
顧懷袖忽然想起前幾天聽見的風言風語,說是沈恙把茶行的生意,都給了年紀尚幼的獨子。
現在萬青會館這邊肯定也有相關的生意要交接,沒那麼簡單就處理了。
劉氏起身道:“我家老爺還在外面跟人談,我見着取哥兒也是喜歡,出去接他一下。他來了,沈老闆肯定也要來,茶行生意交接的事情這樣大,從不敢掉以輕心。哎……”
顧懷袖索性也起身道:“那我跟着回屋裡去吧,一會兒你們談完了,二爺也該來了。”
“那可正好,我這先去,寒梅,把二夫人帶着走。”
劉氏吩咐了一句,剛好與顧懷袖走到門口上,便放開了手。
不過沒想到沈取進來得倒是快,這會兒已經進來了,見了劉氏與顧懷袖便立刻行禮,拱手給見好。
“快別多禮了,你來得倒是早,卻不知你沈爺是否在後頭?”
劉氏隨口問了一句,就要帶着沈取朝屋裡走。
顧懷袖站在另一邊,這會兒倒不好先走了。
沈取也瞧見了顧懷袖,問了聲好之後就再也沒說什麼了。
之所以沈取年紀輕輕,沈恙就敢將生意給沈取,還是因爲沈取聰明,更何況還有鍾恆和李衛,就是沈取當個甩手掌櫃也不會虧本。
現在沈取也沒有什麼重擔在肩的感覺,只笑道:“我爹這種懶人,怕還要過一會兒再來。”
結果話音剛落,就有小廝來說沈爺已經到了園門口了。
劉氏頓時笑開:“取哥兒說什麼都不靈,唯獨說他爹的時候比什麼都準。”
顧懷袖也是笑笑,打趣道:“同出一脈,看你便知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取笑着,眼神裡難得帶着幾分明媚。
他聽見有人在後面奔走,只道:“這可不一定,沈取聽說,張老先生肯收我爲——”
聲音不知怎的一下頓住了。
沈取原本紅潤的臉轉瞬就慘白下來,他甚至連句聲音都還沒來得及發出,就一頭朝着地上栽下去!
顧懷袖嚇了一跳,正好站得離他不遠,一把上去將人給扶着,卻見着沈取整個人面色青白,搭着眼皮,竟然連呼吸都沒有……
她手腳都是冰涼的,有些不知所措,又心驚膽戰得厲害,眼睜睜看着這麼一個人倒在自己面前……
早就聽說過取哥兒身子不好,隨時可能沒命,可前陣子看這不還好好的嗎?
今天還好好說着話,怎麼就……
顧懷袖攬着取哥兒的身子,只道:“趕緊叫大夫!趕緊叫大夫啊!”
劉氏也忙叫丫鬟快些去,一時之間這裡所有人都手忙腳亂起來。
取哥兒閉着眼,呼吸微弱得很,眉頭擰着,像是溺水了的人一樣,呼吸困難得很。
他身子一下發了寒,冷得不行,瑟瑟發抖,連嘴脣都青紫一片。
顧懷袖只把他摟在懷裡,感受着那顫顫的抖動,也不知怎的連着自己一顆心都跟着慌了起來。好生生的一個孩子……
她忙伸手出去掐孩子的人中,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了。
“取哥兒!”
前面進來的沈恙還跟身邊的鐘恆說說笑笑,這會兒進來立刻就看見了被顧懷袖摟着,已經昏過去的沈取。
他腳步一頓,跟掉進冰窟一樣。
顧懷袖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就感覺到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將她推開,接着有人用發抖的手,很熟練地從她手裡抱走了瘦得厲害的沈取。
沈恙探了探沈取的鼻息,差點沒站住。
“沈爺,沈爺你冷靜些——”鍾恆上來,只擔心沈恙出事。
取哥兒去年都好好的了,現在怎麼忽然……
誰受得了這樣大的刺激?
大夫明說了,熬過去年就差不多了,怎麼今日又來這一遭?
沈恙抱着取哥兒,只道:“院子,不,找間屋子,帶路……”
他有些凌亂地對一旁的丫鬟說着,丫鬟嚇住了,沈恙看她不動,只一腳踹過去:“還不帶路!愣着幹什麼!”
顧懷袖也是被嚇得不輕,幾乎連心跳都停了,這會兒只勸沈恙道:“你冷靜些——”
“不是你兒子你當然能冷靜了!”
沈恙現在已經心慌地口不擇言,他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錯了,也懶得管,抱着取哥兒就要找路。
劉氏忙道:“這邊——”
鍾恆看不下去了,上前伸手,看着沈恙,道:“沈爺,我認得路,你現在昏了頭,我抱取哥兒先去,您後面跟着吧。”
說完,也不管沈恙是不是同意,只將取哥兒抱穩了,快步朝着客院而去。
沈恙還穿着那一身艾子青的長袍,他手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遠遠見着鍾恆的背影,沈恙將手指緩緩地給握緊了,卻又像是終於被什麼激怒了一樣一把摔了腰上的玉佩。
這一回,聽見聲響,沈恙總算是冷靜了不少。
他閉了閉眼,只將雙肘撐在池邊的欄杆上,兩手手掌並起來按住自己一張臉,又用手指壓壓眼角……
都說了要好的,要好的,現在出個什麼事兒?
都是庸醫,庸醫!
治不好命的庸醫!
他呼出一口氣來,這才覺出自己方纔的失態來。
顧懷袖在一旁看着,也見着他手指還在微微顫抖,一時竟覺得他可憐,忽然像是個風燭殘年垂垂的老人了……
張廷玉進來得遲,不過進來的時候聽見人喊找大夫,取哥兒出事什麼的,便知道里面是個什麼情況了。
他心沉了下去,卻緩步來到顧懷袖的身邊,握了她手,才發現冰涼得厲害,只道:“怎麼了?”
“方纔被嚇住了。”
顧懷袖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又看了一眼沈恙。
“取哥兒……我還是頭一回……”
說到一半,她沒說了,只怕傷着沈恙。
張廷玉溫暖的大掌蓋住了她的,給她暖着手,還是道:“會沒事兒的……”
沈恙兩手交握在一起,看着顧懷袖,終於還是別過眼,一句話沒說,過了一會兒才低沉着聲音道:“也不是什麼大場面,等大夫來了就知道了……”
這還不是什麼大場面?
顧懷袖也不知說什麼好,她看看這園子裡的亂象,也心疼那孩子,只道:“看看去吧。”
可是她要邁步了才發現自己腳下有些發軟,生怕又是一個霆哥兒。
張廷玉扶了她一把,沒說話。
她苦笑,心裡怕得要死。
他只說:“會沒事的。”
沈恙只看着他倆,忽的一笑,連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興許是諷刺,興許是可憐自己。
他懶得再說一句話,踩過腳下玉佩的屍體,便似乎鎮定自若地去屋裡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