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婆婆大人

我先生荷西與我結婚的事件,雖然沒有羅曼蒂克到私奔的地步,但是我們的婚禮是兩個人走路去法院登記了一下,就算大功告成,雙方家長都沒有出席。

在我家庭這方面,因爲我的父母對子女向來開明體諒,我對他們可以無話不談,所以我的婚事是事先得到家庭認可,事後突然電報通知日期。這種作風雖然不孝失禮,但是父母愛女心切,眼見這個天涯浪女選得乘龍快婿,豈不悲喜交織,他們熱烈的接納了荷西。

我的父親甚而對我一再叮嚀,如基督教天父對世人所說一般——這是我的愛子(半子),你今天要聽從他。在荷西家庭方面,不知我的公婆運氣爲什麼那麼不好,四女一子的結婚,竟沒有一次是先跟他們商量的。(還有兩子一女未婚,也許還有希望。)

這些寶貝孩子裡,有結婚前一日才宣佈的(如荷西),有結過了婚才寫信的(如在美國的大姐),更有,人在馬德里父母面前好好坐着,同時正在南美哥倫比亞教堂悄悄授權越洋缺席成婚的(如二姐)。

這些兄弟姐妹,明明尋得如花美眷,圓滿婚姻,偏偏事先都要對父母來這一手不很會心的幽默。在家毫無動靜,在外姐妹八人守望相助,同心協力,十六手蔽天,瞞得老父老母昏頭轉向,要發威風,生米已成熟飯——遲也。

這也許是家教過分嚴格、保守、專制下才弄出來的悲喜鬧劇。(看官不要以爲只有中國傳統文化纔講家教,西方世界怪現象也是一大堆的啊!)

好,自我結婚之後,身分證冠上夫家姓,所以我對自己孃家,就根本不去理會他們了。(假的。)

在我公婆這方面,我明知天高皇帝遠,本來可以不去理會,但是爲了代儘子責,每週一信,信中晨昏定省,生活起居飲食細細報告。但願負荊請罪,得到公婆歡心,也算遲來的幸福。

大凡世上男人,在外表上看去,也許嚴肅兇狠,其實他們內心最是善良,胸襟寬大,意志薄弱。對待這種人,只需小施手腕,便可騙來真心誠意。

有其子必有其父也,我的公公很快的與我通起信來。愛我之情,一如愛荷西。

因爲筆者本是女人,婆婆也是同性,我不但知己知彼,尚且知道舉一而反三。看看自己如此小人,想想對方也不會高明到那兒去,除非我算八卦算錯了,也許出乎意料之外,算出一個觀世音婆婆來(她是不是女的還不知道),或者又算出一個聖母瑪麗亞婆婆來(這個是真的而且是處女)。那麼,我一定是會得到恩惠慈愛的。

可惜,我的婆婆都不是以上這兩種女人。

結婚半年過去了,我耐心寫信,婆婆隻字不回。我決不氣餒,一心一意要盜婆婆的心,這還得一步一步慢慢來。(本人開篇便自承是江洋大盜,不是什麼很好的東西。)

各位媳婦讀者,你的婚姻,如果是夏娃自做主張給亞當吃了禁果,諸如此類建立起來的,那麼,你跟我的情形差不多,我勸告你對待你的婆婆,絕對不可大意。

如果,你還是夏娃,但是是由婆婆將你用肋骨做出來送給丈夫,那麼你下文就不必再看下去,以免浪費寶貴的時間。(但是,爲了小心起見,《孔雀東南飛》的故事你還沒有忘記,還是請你也耐性看看我的下文,也可做不飛的參考。)

話說,吃了禁果的兩個人,自知理虧,將自己早早流放到世界的盡頭去牧羊,過起夫婦生活來。

這種生活,忽而打架吵鬧,忽而相親相愛,平淡的日子,倒也打發掉了。

我在寫回給孃家的信中,寄去披頭散髮照片,背書——亂髮如芳草,更行更遠更生——照片居所看似蒼涼悽慘如下地獄,實在內心幸福無邊如上天堂。

離遠天皇老婆婆,任我在家胡作非爲,呼風喚雨,得意放縱已忘形矣。

好,這時候,你不要忘了,古時候有位白先生講過幾句話——離離原上卓,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冬天來了,你這一片碧綠芳草地的地主荷西老闆突然說:“聖誕節到了,我們要回家去看母親。”

我一聽此語,興奮淚出,捉住發言人,急問:“是哪一個母親?你的還是我的?”

答:“我們的。”(外交詞令也,不高明。)

那時,你便知道,你的原上草“榮”已過了,現在要“枯”下去啦!(哭下去啦!)

你不必在十二月初發盲腸炎、疝氣痛、胃出血、支氣管炎,或閃了腰、斷了腿這種苦肉計,本人都一一試過,等到十二月二十日,你照樣會提了小箱子,被大丈夫背後抵住小刀子上飛機,壯士成仁去也。

我因生長在一個法律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看盡社會一切犯罪行爲。

加上親生父母又是真正一流正人君子,常常告誡——在外做人處事,先要自重自省,要設身處地,爲別人的環境心情着想,這樣才能做好世界公民——(法律和解程序第一步總是這麼說的。)

於是,我在婚後,常常反省自己,再檢討自己,細數個人做了葛家媳婦的種種罪狀。

這一算,不得了,無論是民事、刑事,我全犯了不只是“告訴乃論”的滔天大罪。

舉例來說,對婆婆而言,我犯了**、搶劫、詐欺、侵佔、拐逃、虐待、傷害、妨礙家庭等等等等不可饒恕的罪行。這一自覺,先就英雄氣短起來。

我告訴你,不要怕,壞事既然做透了,臉皮乾脆就厚一點,心虛是你自己的秘密,可別給婆婆看出來。

好,你越想越明白,你突然發覺,你的婆婆一定恨你恨到心坎裡去了。你不要懷疑自己可靠的想象力,不會錯,她恨你,她是你的第一號“假想敵”,你在這一路坐飛機飛去她家時,這個敵人的初步形象已經應該在腦海裡創造出來了。“假想敵”產生了,你不要太天真,此人可能是CIA中央情報局,而你把自己分到FBI聯邦調查局,你可不能掉以輕心,以爲好歹總是自己人,雖然都是個局,說不定也可能是場“騙局”或“賭局”哦。

到了馬德里,下了飛機,雖然事先通知,自然不會有人來獻花迎接罪犯。(那些穿了便衣,帶了手銬的人不在等着你,已是大幸了,應該趕快去買一張獎券。)

在機揚,我定說口渴,要先去咖啡館坐坐,磨菇了三杯汽水,還是不情不願的上了計程車。(這汽水裡怎麼沒有大腸菌,好給我來個急性腸炎去住醫院不見客啊!)

終於,我雙腳輕微發抖,站在婆婆美麗的公寓門外。放下箱子,我緊張的對荷西說:“按鈴!按鈴!說我來了。”

那做兒子的當然不會理你這一些瘋話。他,拿出身上鑰匙,自己開門進去。(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你的先生,大步走到長得沒有盡頭的走廊裡去,口中叫着:“爸爸,媽媽,我們回來了。”

這時候,我膽子再大,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面帶僵硬微笑,站立門外,倒數一分一秒,七、六、五、四、三、二、一……

突然,我見到走廊盡頭,奔殺出大批人馬來,公公一馬當先,婆婆第二,小姑尖叫推擠,大哥二哥遠遠張開手臂。(都是大鬍子。)

我知時辰已到,命也,運也,這才一橫心,也快快飛奔而入,本想先投入公公懷裡比較保險,不想被婆婆先捉來緊緊抱住,對我左看右看,眉開眼笑。

“假想敵”果然厲害,手段高明,要防,要防,我們葛家新媳婦就此被拖進門。

“父親,母親,我做了很對不起你們的事,請原諒。”(注意,你要說——“我”,不可說“我們”,兒子是被拐逃,無罪也。)

如是中國婆婆,你要更厲害一點,進門就跪下雙膝,叩頭如搗蒜,不必擔心,這不是程門立雪三百天叫你凍死,你婆婆如果是個道行很高的人,自會拉你起來的。要稱呼你的“假想敵”——“母親”,對你一定是掙扎過來,才叫得出的,不要不甘心,你還有“媽媽”,那纔是真的愛稱。外交詞令,不可疏忽。難道你要叫她——葛太太嗎?(那你第一回合就敗了,笨人也!)

我進入公婆家之後,東張西望,但見這個家,整整齊齊,明窗淨几,浴室潔白,陽臺花木扶疏,各間臥室牀鋪四棱八角,廚房刀叉雪亮,退休公公衣着清潔高雅,大哥二哥褲管筆挺,小姑親切有禮。這些成績,我都細細看在眼裡,悄悄算在婆婆帳上,“假想敵”的武林道行又升一級。深深呼吸,預備以羽量級之身,打重量級之戰。(婆婆是你的敵人,要臥薪嚐膽,不可忘,不可忘!)

好,在你自己家,或你“媽媽”家,你可以睡到十三點不起牀,你可以煮白水拌醬油喂先生,你可以一星期不洗一次衣服,你也可以抓先生的頭髮,踢他的小腿,亂開他的支票簿,等等等等壞事放心去做,不會有報應。

現在,你是不巧被迫住進敵人的家裡。(她與你有仇,她不告訴你,你也要堅定自己的假設,再小心去求證。)

害人是自己先害的,防人當然可不要太大意,處處都是陷阱機關哪。

你的“假想敵”如果是個笨蛋,你才進門,她就丟你一個大花瓶,將你打得頭破血流,那是正中下懷,你馬上可以奪門逃走——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但是原罪在你,你有良心,就不必去驗傷告她——那你的見識可也低得不夠看啦!

反過來說,我的“假想敵”就是不同,她高來高去,不罵你也不打你,這就更可怕。我看看,她過的橋,也比我走過的路還多出一大半。我要細細回想——《孫子兵法》、《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西遊記》……這等好書都可替你出主意,《孝女經》、朱子家訓也有反效果,必要時也要翻翻。對待婆婆之道,書裡比比都是先例。

我在婆婆家住了幾日,從來不肯忘掉,我面對的是一個恨死你的人,你的想象力不能鬆馳下來,要牢牢記住。(本人是有心機的,嘿嘿!)

在婆婆家做客,你不要做一個不設防的城市,你雖是客人,卻也不要忘了,你也是媳婦。

早晨你聽見婆婆起牀上浴室了,你馬上也得爬起來,穿衣、打扮、漱洗之後,不等敵人搶到抹布、掃把,你就先下手爲強,搶奪過來。家中清潔工作,你要做得盡善盡美。(不可給敵人捉到小辮子!)

好,在婆家,對公婆姐妹我自知友愛,但是對荷西,往往原形畢露。我獨自在浴室時,常常輕輕告誡自己——你不要罵荷西,他現在是她的,你罵他,她會打你——這是小孩子也明白的道理,不是秘密。

好,也許你聽我說,不要在婆婆面前罵先生,許會捱打。你聽得太真切,就會想,好,那麼我甜甜蜜蜜的對待她兒子,我原來也是愛他的啊!這樣假想敵也許可以和解了。

你是這個時代的產物,你所謂的甜蜜,我請問你要用什麼方式表現出來?你有沒有想過,你很自然的賴在先生身旁看電視,對你婆婆看來,可能已經傷了風化。

再問,你看過你婆婆坐在公公膝蓋上吃蛋糕嗎?一定沒有吧?

所以,我在婆婆面前,絕對也不去坐在荷西膝蓋上,也不去靠他當椅墊,更絕對不可以親他,這是死罪。

你甚至電視也不要看,下午電視長片來了,你正好在廚房裡面對着大批油膩碗盤鍋筷、刀叉茶杯,這是最好不過。萬一你在廚房裡磨了半天出來,公公睡午覺,小姑子、哥哥們都出去了,婆婆正跟她愛子在電視室裡說着話。你訕訕的走進去,輕輕的坐下來,婆婆沒有望你一眼,你再悄悄的坐到先生一旁去,想加入談話,但是先生好似突然有點厭你,很輕微的躲閃了一下,如果你敏感,你纔會知道,原來你得了麻瘋病啦!

這時候,你的腦筋就不要亂動氣,讓你心愛的先生做夾心餅乾是很令他受苦的。你應該走開去,心再壞,有時也要公平講理。(偶爾爲之,不會太傷元氣的。)

你既然沒人說話,你就要注意,也許你清晨七點起牀,追蹤敵人,打掃,鋪牀,買菜,廚房洗切,開飯,上菜,再洗了大批鍋盤,也許你做慣了孃家的二小姐,你也會累,會想學公公去睡個午覺,但是敵人張着眼,你閉着眼,豈不太危險?我勸你不要貪小失大,你還是去後陽臺,收下幹了的衣服,找出燙衣臺來,在廚房把美麗小姑子的牛仔褲給她熨熨平,她念書之外尚交男朋友,不要再加重她的工作。“假想敵”是你最危險的敵人,她對你婚姻的結局是悲是喜,有着重大的掌握權。(天下有不愛母親的兒子嗎?)她,有“戀子情結”,你丈夫(我丈夫也一樣),有“戀母情結”,這是天地間自然運行的道理之一。如果你硬是不肯明白,要“人定勝天”,那麼請你去問問心理學家弗洛依德大師,後果如何的不堪設想。我雖然也練過一點催眠小術,但是治這個病,可還沒有段數。

也許燙完了衣服,已是萬家燈火的傍晚了,你久住沙漠,或許也喜歡投入車水馬龍的紅男綠女中湊湊熱鬧,看看閃亮的霓虹燈,再嚐嚐做文明人的苦樂。

你可以試試看,問一句——“可以跟荷西出去走走嗎?”如果婆婆說——“上午不是已經出去過了,怎麼又要跑?”

請你就不必板下臉來頂嘴——“上午是跟你去買菜,不算。”

你更不能發神經病,不得允許就穿了大衣逃出去夜遊不歸。

尊重敵人,儘量減少衝突,是自己不跌倒的第一要素。畢竟你還是個羽量級的稻草人哪。

聖誕節終於來了,前三天,婆婆會算一算聚餐人數有多少,公,婆,五女三子,四婿,一媳,兩阿姨,叔叔,嬸嬸,堂兄堂妹,大哥外國女友,小妹法文老師,十四個尖叫踢打翻滾全來的外孫兒女……一共是三十七個全家福。

——聖誕大菜今年輪到新人做,我們要吃糖醋肉,要炒雜碎,要醬爆雞——

家庭大會全體興高采烈舉手通過。我心撲通撲通快跳出口腔來,看了一眼荷西,他埋頭在偵探小說裡好似耳朵塞住,眼睛也瞎了。

這時候,你方纔知道,在雞叫之前,你親愛的丈夫,要像耶穌的門徒彼得一樣,三次不認主。

二十三日,你清早起牀,提了三個大菜籃和一個小拖車要去採買一營人吃的東西。

你伸頭去看婆婆,她正跪在地上清理大批待用餐具。你轉身去找小姑子,她一向是早晨會男朋友下午上學的,自然一根頭髮也看她不到。

你輕輕去房間內,假裝換長靴,擡頭看了一眼你親愛的丈夫。(還在牀上蜷着。)

——你來幫忙提菜籃好嗎?

恰好婆婆走進來,你的丈夫此時又換名“彼得”了,他大聲回答——你自己去,男人不進菜場——(彼得第二次不認主。)

你不要恨他,在他母親面前,他如何能替你做奴隸?

你獨自大步走往菜場的路上去,雙手無法照習慣叉在口袋裡,走路又被這些空籃子撞來撞去不方便。但是,我對你說,你就算這麼狼狽,你的頭還是要擡得高高的,胸挺得直直的,這樣,一種熱熱鹹鹹的**纔會倒流進肚子裡去,不會弄壞了你塗得漂亮的大眼睛。

所以,事實上看來,也許你是輸了,但是這盤賭局還沒完,不到結果,是看不出誰是贏家的,你不要先泄了氣,至要,至要!

二十四日聖誕夜來了,清早起牀,婆婆已去做頭髮,公公照例散步,妹妹會男友,大哥去滑雪,二哥不知何處去,荷西去找老同學,家中空空蕩蕩。

另外大批英雄好漢,要夜間才拖兒帶女回來全家同福。

你想,咦,大好機會,此時不溜更待何時,我去百貨公司給自己買件新衣服虛榮風光一番。

不要跑,你忘了,你是今夜的中流砥柱,三十七人的聖誕大菜,要你用兩個大平底鍋弄出來。你樂得哈哈大笑,天下哪有如此好的機會,對你的假想敵顯顯威風,你不是弱者,你不比她能力低,這正好藉機,殺婆婆銳氣,增自己威風,此時不進攻,更待何時?

你不要想,自己臂力不夠,切不了這小山也似的肉;你也不要撐不住四個月前才斷掉過又接起來的腿踝。你要這樣用大智慧告訴自己——肉體的軟弱是一時的,精神的勝利是永久的——

再打個比方你聽,你的體力也許已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但是你的意志卻是——不盡長江滾滾來啊。

你如果還是要反覆煩人的問自己——我爲什麼,我這是爲了什麼——那麼,你這稻草人可真就是空心草包了。爲什麼?爲了你自己。(我不要吃那麼多肉。)我再告訴你,你做這些,吃是一個人吃不了的,但是好處在後頭。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你的聖誕節不過一年一次,回到沙漠自己家,你又可得回一個完全不同,更加敬重愛護你的好丈夫,你這個生意,是穩賺不賠的啊!(你回想《紅樓夢》,到頭來是誰嫁了賈寶玉?你可不要再學林小姐,她可愛至情,到頭來是死路一條啊!)

平安夜,聖善夜。大菜終於上桌了,一道又一道,三十六個人,吃得團團圓圓幸福無邊。你這新鮮人,當然被忘掉了。那還不好麼,假想敵頭一次不緊迫釘人,你也不必步步追蹤,正好松下心情來,醬油白糖大蒜亂灑一番,豈不回覆到一點“自己家中”胡作非爲的好時光。

等到前廳開香檳了,你才擠進人羣裡,擦擦油垢的手,就着荷西杯子大喝一口,他自然也不會察覺你在身邊。(不要急,聖經上說,“彼得”三次不認主,雞叫之後,他良心發現,出去掩面痛哭,當時耶酥只慈愛的看了他一眼,沒有破口大罵他。所以,你也不要罵,荷西也自會出去痛哭。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也。)

好公公,東張西望,捉來牆角新媳婦,擁抱親吻,當衆高呼——廚娘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不要得意忘形,也跟着萬起歲來。婆婆辛苦一生,公公沒有贊過她一句,今日贊你,是有人性,也是手腕。你最好急流勇退,收下大批盤碗,再去廚房將自己消失。不要也跟着去瘋了在客廳跳舞,婆婆也在清理桌子椅子,也累了,你更要有始有終,功勞苦勞不能此時給她搶去。(你不要忘了,你這等白羊星座下出生的女子,就是掠奪成性的。)

對付重量級的假想敵,你的方法只能以柔克剛,不要用雞蛋去碰石頭。

平安夜啊!給我平安的睡一覺啊!稻草人的乾草已經累得一札一札的散開啦!

你閉着眼睛,在冰冷的洗碗水裡數着一隻一隻綿羊。可愛可懷念的沙漠啊!我多麼的想快快回去。

曲終人快散了,我再擦擦手,出來與成了家的幾個姐姐們告別。

“你們一定要來看看我們的新游泳池,荷西說明天可以一起跟爸爸媽媽來。”三姐夫開口了。(冬天看你游泳池?)“明天?我——我跟幾個朋友約了見一面,她們過去是跟我同租房子住的,我要去看看她們。”我急着反對。“不行,不行,你難道自己姐姐家一次都不肯去?你那些什麼約會打電話去回掉。”二姐也來插嘴了。

“好了,不要再嚕囌了,我們來排,四個姐姐,兩個阿姨,叔叔嬸嬸每家都各分一天,我們要學做中國菜。”

“我,荷西,我們不是二十六號就要回沙漠?”“哈!這個,你老哥已經早替你們做好圈套了,荷西重感冒,醫生證明在此,嘿嘿,你們可以逍遙到明年一月六號。”

你知道叔嫂授受不親,你落水,他是不會救你的。你急回頭找荷西,“眼睛”尖叫——救命——。

可怕的雙重人格,“彼得”又不肯望你了。(雞已快叫了,你已不認主三次了,你怎麼還不出去痛哭。彼得啊!彼得啊!”)

假想敵笑眯眯的望着你,你不要代彼得出去痛哭,你也笑容滿面的回報她。

談談打打,打累了,打不過了,你馬上來個“和談”,不要再用頭去撞牆。

這個大家庭的馬廄裡,一共分別養了十一匹各色現代好馬,但是以後的“家庭訪問”你還是跟了荷西,在地下車、地上車裡像都市之鼠似的鑽出鑽進,更每天搶同胞餐館的生意,今天二姐家外燴,明日嬸嬸家自助餐,《媛珊食譜》都快翻爛了。

你也許在冰天雪地的夜間,回到假想敵的家來,看看自己突然粗糙起來的雙手,會恨不得用它來掐死你的先生,你撲過去預備行兇,(那時臥室的門你可別忘記了要鎖好。)但是你的荷西行動比你更快,沉喝——你做什麼?你瘋了?“我是瘋了,我自從進了你的家,我失去了自己,我也失去了你。我有的只是一大羣假想出來的敵人,我打來打去,我累也要累瘋了。”

“她們那麼愛你,愛得我出乎意料之外,你還要不滿意。你看,他們天天吃你做的漿糊,一句都不抱怨,你現在還來恩將仇報,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女人。”

好,你不必再做瘋女十八年狀,你熄燈,吃一粒“煩寧”,開好鬧鐘,蓋好你這幾根枯草,睡覺吧,夢裡自有流淚谷讓你飄浮的一路回沙漠。

(彼得,彼得,不要忘了,你日後是倒釘十字架慘死的。)假想敵,在聖誕節後不久,才上街去買了一份禮物給你。你不會輸她的,她的大牀上早已鋪好了你帶去給她的彩色沙漠大牀罩。(嘿嘿,你還是先下手爲強的。)

這份聖物,是一本厚厚的《西班牙春夏秋冬各季時菜大全》。

你的外國禮節不可忘,當面打開之後,馬上讚賞驚歎嘖嘖感到稱謝,你的敵人會笑眯眯的說:“上來親吻母親道謝。”你不要猶豫,上去重重的親她面頰。(好在你是不塗口紅,不會留下血印。)

“西方菜也要學着做,荷西瘦得很,要給他按時吃自己本國風土的菜。”(本國風土對我們而言,是駱駝肉。)

新年過去了,將來的美麗的星期天正是六號。你不要太天真,還沒有完全出籠之前,不要亂拍翅膀出聲音,假想敵不老也不聾。

眼看假想敵一日一日悲傷起來,我恨不得化做隱身人,不要讓她看到我,免得這拐逃案又得再翻出來算帳。

她的幺兒本來是可以不必那麼早就飛出老巢的,是我這隻海鷗喬納森將他拐逃到另外一個一百世紀時光之外的地方去,傷盡了老鳥的心。

原罪在我,我怎麼能怪她要恨我呢?

夜深人靜,我悄悄的起牀,打開皮包來,數數私房錢,還有一萬多塊。

第二日清晨起牀,你看見婆婆正將牛肉從冰箱裡拿出來解凍,預備中午吃。

我上去從背後抱住婆婆的腰,對她說:“母親,我們回家來,你辛苦了太久,爲什麼今天不讓你兒子帶你出去吃海鮮,父親、哥哥們、妹妹,我們全家都出去吃,你喜歡嗎?”你說這些話,絕不能虛情假意,假想敵是何等精細人物,你的聲調錶情騙得過她嗎?

所以,我來教你一個方法,你根本不必裝模作樣來體諒她,你不是有豐富的想象力嗎?你此時不用你的天才,更待何時?你將眼睛一閉,心一橫,“想象”婆婆就是你久別的“媽媽”,你集中精神去幻想,由外而內;你會發覺,你的心,馬上地軟,會愛她,會說真心話。至於一直佔據你心房的“真媽媽”,你要暫時將她關在另外一個心房裡,不許她跑出來。

假想敵,你用這種小魔術,就可將她罩住了。

婆婆公公家境不算太富,但是南部安塔露西亞還是也種了幾棵橄欖樹。他們不是窮人,可是生性節儉,很少外出吃飯,偶爾能被兒子請出上館子,亦是滿心歡喜的答應下來了。

這一家,小姑、大弟、二哥自去餐廳相聚,我們兩對夫婦,荷西挽母親,媳婦挽公公,倒也是一幅天倫親子美滿圖。

婆婆風度高貴,公公紳士派頭,荷西英俊迫人,只有媳婦,大聚餐三十六人吃罷之後,面色一直死灰,久久不能回覆玫瑰花般美麗的面頰。

龍蝦、大蟹、明蝦、蛤蜊、鮭魚,隨大家亂吃,這裡不是華西街,這裡是馬德里熱鬧大街上最著名的海鮮店啊!

你的劣根性又發,虛榮心又起,細細默想,你在沙漠夢寐以求的一些新衣服,現在都已經放在桌上了,這些人正在吃你的衣服,一個釦子,一條拉鍊,一塊紅布,一隻袖子,現在又在吃皮帶了。

你不要心痛,不要着急,你是天下第一人,難道算術還不及小學生嗎?

你來算算,你的好丈夫,婆婆懷胎九月,給他血肉生命,二十多年來,無論唸書、識字、上少年法庭、生病、穿衣、吃飯、上街、理髮,辛辛苦苦扶養長大,她花了多少私房錢?公公賣了多少擔橄欖?

你再看一眼荷西,如此好青年,你付這一桌海鮮錢,就可得來,這個生意做的是賠還是賺?

你再將心一橫,又回想自己親生父母如何將你捧在手中,掌上明珠也似的養出來,你一想再想,別人父母豈不是一樣心血對待他們的心肝寶貝?

這一來,你熱淚幾乎奪眶而出,不能反哺自己親生父母,那麼明蝦夾幾個給荷西父母盤子,豈不一樣回報?(不公平也,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又不夾了。)

但願荷西明白妻心,如果這樣開導他,我們以身各殉雙方父母,都是不夠而又不夠啊!(天下只有男的殉女的,女的殉男的。殉父母的孝子,還得打了燈籠去四處亂找。別找了,找不到的。)

要走了,整理行李。小姑在旁依依不捨,你以手足之情,幻想她是親生妹妹,漂亮衣服分不分給她?分。小女孩,情竇初開,公婆家規極嚴,沒有幾件體面衣服,她只好常常換男朋友來代替換衣服。

這不只是手足情深,這是爲將來留下後步。說不定有那麼一天,三毛星殞西天,留下未來小侄兒女,還得向這漂亮妹妹託孤,好給荷西再尋幸福。這一步,要事先安排好的,不可臨時抱佛腳。

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了,你心跳又到一百五十下。公公豁達,照常風雨無阻的去散步,不再送別。

婆婆面部表情冰凍如大雪山。我,這罪犯,以待罪之心進葛家們,再以待罪之心出葛家門,矛盾、心虛、悔恨,不敢擡頭,蹲下穿靴子,姿勢如同對假想敵下跪。小姑冒雨下樓叫車。(有車的都上班去了,無人送也。)等小姑奔上樓來大叫——快,車來了——我緊張得真想衝出門外,以免敵人感情激動,突然兇性爆發來對付我。

這婆婆,一聽車來了,再也忍不住,果然拚了老命箭也似的撞過來,我立定不動,預備迎接狂風暴雨似的耳光打上來。(我是左臉給你打,右臉再給你打,我打定主意決不回手,回手還算英雄嗎?)

我閉上眼睛,咬住牙齒,等待敵人進攻。哪知這敵人將我一把緊緊抱在懷裡,嗚咽淚出,發抖的說:“兒啊!你可得快快回來啊!沙漠太苦了,這兒有你的家。媽媽以前誤會你,現在是愛你的了。”(看官仔細,這敵人這才用了“媽媽”自稱,沒有用“母親”。)

假想敵被我弄哭了,我自始至終只有防她,沒有攻她,她爲什麼要哭呢?

小姑及荷西上來扳開婆婆的手臂,叫着:“媽媽不要搗蛋,下面車子等不及了,快快放手。”

我這才從婆婆懷裡掙扎出來。

這一次,我頭也仰得高高的,腰也撐得直直的,奇怪的是,沒有什麼東西倒流入肚。

秋天的氣候之下,居然有一片溫暖的杏花春雨,漫漫的浸溼了我的面顏。

我們再回過來看看上文那位白先生說的話(他還沒說完哪)。三毛回過婆婆家,他又替婆婆講了————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悽悽滿別情——。

我終於殺死了我的假想敵。

我親愛的維納斯婆婆,在號角聲裡漸漸的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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