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流 （下）
鯨吞朝鮮，是因爲試探過後，倭寇發現朝軍果然如傳說中一樣虛弱。
一部分倭寇主將不想進攻大明，是因爲他們早就知道，明軍的戰鬥力非常強悍，他們有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
道理很簡單，邏輯上也基本能自圓其說。但是，聽在人耳朵裡，卻愈發讓人憤怒莫名！
如果當初小野成幸和池邊永晟等賊，在南京遇到的不是李彤、張維善兩個以及兩個的家丁，而是當地的衛所兵，他們過後會得出什麼結論？
如果當初王重樓沒帶着李彤、張維善和兩家的家丁及時趕到八卦洲糧倉，李如梅、李如梓和洛七等勇將也沒來江南遊玩兒，單憑八卦州里那些只懂替長官種地的衛所兵，大明能不能保住儲存在八卦洲的那幾百萬石百姓血汗？！
如果池邊永晟和小野成幸等賊成功放火燒掉了八卦洲糧倉，並且得出明軍不堪一擊的結論。倭軍第一番隊，會不會依舊止步於鴨綠江？宇喜多秀家、黑田長政，島津義弘這羣野心勃勃的強盜頭子，會不會追着朝鮮國王的逃命腳步，直接殺進遼東？！
…
答案，像禿頭上的蝨子一樣簡單。特別是在李彤和劉繼業這種軍中勳貴後人眼裡，更是不用仔細思索，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大明朝其他地方的軍隊，可不像遼軍和浙軍一樣驍勇。前者之所以善戰，是因爲常年與蒙古人交手，從來沒機會鬆懈。而後者，則是因爲戚繼光將軍的餘澤尚未被揮霍乾淨 ，軍中許多宿將，還都是戚少保手把手教出來的親近弟兄！
而其他各地大明軍隊，無論是營兵也好，衛所兵也罷，其實早就蛻化成了各級將佐的奴僕和佃戶。除了設卡勒索百姓和種地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本事。遇到規模大一點的土匪，都會望風而逃。更甭提上戰場去面對洶涌而來的倭寇！
這種情況，非常令人擔憂。
更令人擔憂的是，這種情況，還愈演愈烈。
雖然投筆從戎的時間不能算太長，李彤和劉繼業兩個，卻早就發現，遼軍和浙軍，也都在退化。並且退化的速度令人瞠目結舌。
如果哪天，連遼軍和浙軍，也都墮落到與其他地方兵馬一樣的地步，大明該拿什麼來捍衛自己廣闊的疆域？
如果哪天，大明遇到了一個遠比倭寇強大的對手。其像倭寇鯨吞朝鮮一樣，傾巢殺向大明，殺向江南。江南的父老鄉親，將會落到何等悽慘的下場。
雖然常言說，人生無百年，何來千歲憂？可有些時候，在特定場合，經歷過一些特別的事情，你就無法不往多裡想。
而想得越多，越是憤懣，越感覺無力，越恨不得殺掉一切潛在和明面上的敵人，永絕後患！
“行了，別再打了，再打他就死了 ！” 眼見着小西飛求饒的聲音越來越小，而劉繼業的拳頭越落越重，史世用終於低聲勸阻。
唯恐自己的話引起誤會，將目光快速轉向李彤，他繼續補充，“此人畢竟順利幫咱們找到了倭寇的糧倉。答應放過他又將其殺掉，有損我軍聲威。另外，這人既然背叛過倭寇一次，就會背叛第二次。留他一條小命兒，將來老夫這邊也許能用得上！”
“世叔放心，繼業下手有分寸！” 知道後半句，纔是史世用想要表達的重點，李彤笑着點頭。隨即，上前輕輕推了劉繼業一下，低聲勸告：“別打了，那麼多倭寇，你光打服他一個，無關痛癢。留着點力氣，不如今後戰場上去廝殺！”
“算你走運！” 劉繼業原本也不屑殺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俘虜，只是心中氣憤不過而已。此刻先後聽到史世用和自家姐夫的勸阻，便立刻恢復了冷靜。朝着小西飛身上肉厚的地方又踹了一腳，恨恨地退開。
“起來吧，別裝了。如果他想殺你，頭幾拳下去 ，你就死了！”李彤低頭看了看小西飛，不屑地命令。
“多謝，多謝將軍，將軍搭救！” 小西飛知道危險已經解除，不敢再裝，趕緊道了一聲謝，掙扎着爬了起來。
“你剛纔說，小野成幸和池邊永晟 ，都死在碧蹄館了？” 李彤記憶力甚好，還清楚地記得此人剛纔所說的每一句話，無論真假，“消息可屬實？ 碧蹄館之戰，你們那邊，損失幾何？”
“將軍您不知道？ 立花統虎前幾天，還糾集了其他好幾位大名，前往坡州找您尋仇？” 小西飛先是一愣，隨即，頂着滿是淤青的臉大聲反問。
“老子哪裡知道，他當時是不是找的藉口！” 李彤也楞了楞，皺着眉頭反駁。
“說！否則，當心爺爺再給你放鬆筋骨！” 唯恐小西飛又東拉西扯，劉繼業在遠處再度舉起拳頭。
小西飛被他的拳頭，嚇得打了個哆嗦。剛剛組織起來的謊言迅速咽回了肚子，斟酌了一下 ，低聲彙報：“消息屬實，小野成幸，池邊永晟，還有十時連久都戰死了。小早川秀包麾下的八名家臣，也盡數陣亡。其他參戰的大名，損失都頗爲沉重，可謂家家都折了老本。雖然宇喜多秀家對外宣稱，碧蹄館之戰是一場大勝。但是，我家主上卻認爲，我方損失至少在六千以上，遠超過明軍，能算平手都是吹牛。特別是立花部，在第二次去坡州找茬歸來的時候，重新清點人馬，得數只有一千三百多，已經徹底失去了上戰場的能力。”
“嗯！” 與先前得到的消息綜合驗證，李彤終於確認，自己的判斷沒錯。碧蹄館之戰，明軍只是遭受小挫，算不上大敗。而倭寇那邊，也只能說暫時阻止了明軍繼續高歌猛進，並未佔到任何便宜。
“你先前說，如果宇喜多秀家沒能成功拿下幸州，地位就會岌岌可危？” 史世用也有一些問題需要找小西飛驗證，想了想，在一旁低聲插嘴。“發現身後起火，他會不會主動放棄對幸州的進攻？如果各番隊主將都不服他的指揮，接下來，你家主上小西行長，有沒有機會取而代之？”
“宇喜多秀家是仗着自己是關白的養子，才爬上的高位，不但我家主上一個人不服他。”涉及到給豐臣秀吉添堵，小西飛絕不猶豫。立刻擡起頭大聲迴應，“他把碧蹄館之戰吹成大勝，就是爲了服衆。攻打幸州則是他鞏固地位的另一個手段。今晚這場火燒得如此之大，即便他本人不想退兵，麾下也必將人心惶惶。仗肯定沒法繼續打了，就看守幸州的朝鮮人，自己能不能死撐着不投降。”
“至於我家主上，恐怕，短時間內很難取代此人。” 頓了頓，他繼續補充 ，“但肯定不會像前幾天那樣沒有力氣還手。他們繼續鬥下去，撿便宜的肯定是小早川隆景。”
前半段回答，跟李彤先前的判斷大體相似。後半段回答，則包含着許多機會，可以供錦衣衛利用。史世用聞聽，心中頓時涌上了幾分狂喜。正準備再問一些倭寇那邊的細節問題，卻聽見小西飛主動說道：“各位將軍，先前咱們有過約定。只要在下帶領各位拿下南山糧倉 ，就放了在下。如今糧倉已經燒了，岸邊也沒任何兵馬追上來。不知道各位將爺能否將在下放到南岸去。在下也好早點返回王京，以免受到懷疑！”
“這樣就放了你 ，想得美！” 劉繼業聞聽，果斷 搖頭 。“老子…”
“各位將爺答應過的。各位都是大明的將軍，不能言而無信！”
小西飛之所以託劉阿八請示李彤是否有時間見他，爲的就是提醒對方兌現約定。此刻聽劉繼業居然不願意放自己走，立刻急得臉色發青，手臂亂舞。
見到小西飛那氣急敗壞模樣，李彤笑着搖了搖頭，先示意劉繼業不要再嚇唬此人。然後快速將目光轉回小西飛，低聲提醒：“龍山驛的所有人，要麼被殺，要麼被俘。只有你一個人平安脫身。我放了你，你覺得你就會落個好下場麼？”
話音落下，小西飛的手臂立刻僵在半空中。臉色也由鐵青，瞬間變成了灰白
距離船隻最近的河岸，的確距離朝鮮王京也不遠。以他的本事，上岸之後，也的確可以平安返回王京。然而，眼下小西行長已經失了勢，如同他背上一個給勾結明軍的嫌疑 ，誰還能護得他周全？！
“不如這樣，你現在我軍中休養幾天，李某保證待你以上賓之禮。” 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可以仔細瞭解倭寇那邊情況的機會，李彤怎麼可能輕易錯過？ 笑了笑，繼續循循善誘，“然後李某會派人給你家主上帶話，讓他拿財貨爲你贖身。如此，你就可以洗脫出賣同夥的嫌疑，李某這邊，也能多出一個放你離開的理由？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這？” 小西飛愣住了，臉色由灰白又迅速轉紅。。
以往他見過的大明官員，包括沈惟敬，都喜歡拿捏身份，根本不懂得討價還價。沒想到，李彤一個堂堂的參將，居然像街頭無賴一樣，錙銖必較 。然而，李彤所說的方案，卻遠比他自己獨自返回王京安全。至少，在未掌握真憑實據的情況下，沒有任何人能夠懷疑，是他爲了活命，主動給明軍帶路燒掉了南山的糧倉。
“賢侄，請借一步說話 ！” 沒等小西飛決定是否答應李彤的提議，史世用依舊焦急地將後者的胳膊拉住，徑直走向了船尾。
“世叔，不是您一直堅持，要信守承諾麼 ？”被史世用的舉動，弄得滿頭霧水，李彤一邊走，一邊驚詫地追問。
“放人歸放人，索贖歸所贖金，豈可混爲一談？！” 看看沒有任何跟上來，史世用停住腳步，皺着眉頭低聲提醒。
“我軍糧食奇缺，此人年俸據說有六千石，我要他五年的俸祿，就能解選鋒、銳士兩營的燃眉之急！”李彤根本沒理解對方的良苦用心，迫不及待地給出理由。
“三萬石糧食，的確可以解你和守義的燃眉之急，可你想沒想過，消息傳回大明，會有什麼後果 ？” 史世用急得直跺腳，啞着嗓子給出答案。“你可知道，大明朝廷上，最不缺的就是清流？！要是他們知道你跟小西行長做交易，還是綁人索贖，你，你小子這輩子，仕途就算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