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大海上,一隻規模龐大的艦隊正在自北向南的逆風航行,因爲是逆風,所以只能以“Z”字航線航行,通過不繼的調整着風帆搶着風頭航行,往日裡只需要不到二十來天的航程,現在已經過去一個月了,頂多也就只是走了一半。
對於已經適應了漫長的航行的水兵來說,一個月、兩個月不見陸地的航行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對於並不適應這一切的步兵來說,他們卻顯得有些焦燥——在這支南下的船隊上,除了有水兵之外,還有一個營的火槍兵。相比於水兵他們從來沒有到過海上。現在他們不但需要適應海上的風浪,是用暈船帶來的折磨,同樣還需要所以我們在船上?這狹窄擁擠的空間中的生活。
不過儘管就在船上的步兵們雖然顯得有些焦燥,但是在軍紀的約束下,他們仍然順從的依照命令,按時間到甲板上曬太陽或是於艙中休息,總之現在他們只有依靠直以來所習慣的服從,來維持着在船上的生活。
有時候,那些陸軍的炮手們,還會好奇的看着那些水手的操練,看着他們如何用硬繩推動着炮彈,將炮彈和火藥裝進炮膛,船上並不比陸地,並沒有那麼多空間讓炮手用木製的推彈杆將炮彈推進彈膛,而只能用臂粗的麻繩充當推彈杆,而這無疑需要考驗炮手的技術。
對於這一切,陸軍的炮手們自然顯得有些好奇,而相比之下,海軍的炮手們卻早就適應了這種炮術操練,而在這船上,即便是在航行的時候,也不妨礙他們進行操作。
雙方的炮手,甚至在這裡交流了起來。他們互相學習,互相學習着對方的一些操炮的手段,互相汲取則彼此的經驗。
而當炮手們在進行炮術操練的時候,在軍艦尾部的艦橋上,身爲“蕩寇號”艦長的曹安理對一旁的軍官吩咐道。
“拿一個望遠鏡到桅頂上去,看看能否看見“平寇”號。”
在艦長的話聲落下來時候,那個軍官正在去往中桅桅頂的半路上,然後迅速的沿着繩索一直攀登至桅杆上,對於甲板上的那些來自陸地的人們來說,他們無不是驚訝於這些水手在繩索和風帆上的靈活,甚至他們都無法想象,這些水兵是怎麼站在帆索橫桅上的,畢竟,在這海上風高浪急,他們卻能夠在那裡如履平地一般,本身就是一件讓人驚奇的事情。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幾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些水手會在起伏不定的海浪中,站在高達數丈的桅杆上,在桅杆上行走着。
既便是已經在船上呆了這麼長時間,對於鄭俠如來說,他有時候仍然會驚訝於那些水兵好似蜘蛛一般的在桅上行走,驚訝於他們的膽量和腳下的穩健。在心底也會驚歎這水兵果然不是尋常人所能當的,也難怪他們的軍餉會高於陸軍步兵,別的不說,就憑着在海上,這種辛苦的生活,還有風險,就足以拿那麼多的軍餉。
“哎,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地方啊!”
作爲鄭俠如的師爺,趙平躍也一同被流放到臺灣,在他看來,這無疑就是從天堂跌入地獄,當初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個下場。
當然,這是在鄭俠如的連累下,如果不是他的連累,他又怎麼可能落得這副田地。也許正因如此,言語中才會少了做到恭敬,不過言語間倒也是沒有任何不敬,而是換成了一種往日所沒有的平等。
“快了,快了,應該快了……”
鄭俠如的嘴上這麼說着,那雙眼睛中帶着一種異樣的神采,對於他的審判結束了,作爲對於他的懲罰,他被流放臺灣!流放到那個只存在於報紙上,用於流放漢奸的地方。
如果不是因爲在流放之前,經略曾親自於監獄中爲他送行,他甚至都有可能因爲無法堅持下來,而是選擇自殺,畢竟對於習慣了養尊處優的他來說。流放之後的苦日子,不是他所能承受的。與其受那份罪,還不如一死了之。
但是那天在監獄裡與經略一番長談之後,對於接下來的一切,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只不過是重頭再來罷了!
是的,不過只是重頭再來!
當然並不僅僅只是從頭再來。畢竟對於他來說,他知道這次去臺灣並不僅僅只是流放。經略對於他還有其他的要求。
但相比於他,從上船之後,趙平躍就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整個人再也沒有絲毫精氣神,這也難怪,畢竟對於他來說,這落差也太大了,過去身爲鹽運衙門師爺的他,可是如衆星捧月般的被鹽商們恭維着,而現在,他不過就是一個流放犯罷了,在這船上,如果不是憑着鄭俠如的照應,估計早都被丟到底艙裡去了,那裡會像現在這樣,能夠站在這甲板上說着話,呼吸着新鮮的空氣,畢竟對於流放犯來說,每天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能夠到甲板上見一會太陽。
可即便是如此,趙平躍難免仍然有些憤憤不平,不爲其他,就爲他現在的這番遭遇,他甚至在鄭俠如的面前大放厥詞道:
“士介兄,你說這是什麼事,若不是您苦心操持,他又怎麼可能有今天這般成就,若沒有你在揚州爲他盡心盡力的辦差,他又怎麼可能……”
不等趙平躍說完,鄭俠如的臉色就是一變,冷哼道。
“老弟,既然身處於此,那便認命吧,若怪,便只怪爲兄不知進退吧!吃一塹長一智,唉……”
長嘆口氣,鄭俠如的臉上多少總帶着些苦笑,可在苦笑之餘,他的眼睛卻盯着遠方。
臺灣,快到了吧!
對於臺灣,鄭俠如是陌生的,甚至可以說,他壓根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去臺灣。但是那天在監牢中與經略的一番長談,讓他知道,無論如何,臺灣他都必須要去。
爲了他自己,同樣也是爲了經略!
“朱某需要一個心腹去臺灣!”
“這個心腹必須是要爲朱某不惜一切!”
“士介可願前往!”
爲什麼會選擇他?
現在鄭俠如已經不再那麼迷惑了,因爲他在揚州的所作所爲,無不是表明他是最好的人選。
更爲重要的一點是,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他。而且因爲流放的經歷,會使得有些人在未來會相信他。
但是對於這一切,外人卻是不知道的,也正因如此,在過去的一段時間中,他也算是見識了人間的冷暖。見識到了一些人的嘴臉。古往今來,雪中送炭的人總是太少。能不落井下石,恐怕都已經算是好人了。
而眼前的趙平躍則是他“要來的”,畢竟他在臺灣同樣也需要一個心腹,也需要一個親信。說起來還真的有點對不住他。
不過這話不能說!
“經略啊,這次下官可以說是鞠躬盡瘁了!”
何止是鞠躬盡瘁,簡單就是死而後已,畢竟,從揚州那種如天堂般的富庶之地,一下被流放到臺灣這種惡瘴橫行的地方,且不說這地位上的落差,就是那天氣不定都會要了人性命。
死而後已……
這次可真是把性命都交給經略了!
心底暗自這麼思索着,鄭俠如的臉上難免也流露出些許苦色,想着休園的景緻,想到臺灣的惡瘴,想到此行所擔負的風險。想着這一切,他的心底,盡是一片五味雜陣。
可是爲了鄭家,爲了他自己,臺灣他不得不去,而且也必須要去!其中的風險,可是隨時會丟掉性命的啊!
“經略啊,但願,但願……”
但願什麼?
鄭俠如並不清楚,他甚至並不願去想太多,因爲,這個時候,想的再多也沒有任何意義。
對於他來說,現在,再想這一切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畢竟,他已經快到臺灣了,到了臺灣,就意味着一切都是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會是一個什麼樣的開始?
面對着遠方的大海,想象着大海對面那片陌生的土地,儘管有關臺灣的消息他曾看過不少,但是現在,當既將親臨那片土地的時候,和其它人一樣,對於未知的世界,總是茫然的。
其實何止他一個人如此,在陰暗而潮溼的底艙之中,一羣面色蒼白的旅客,無不是神情茫然的看坐在艙底,他們大抵都是“漢奸”的家眷,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底艙中,被分置在幾間囚牢內,因爲底艙的通風不良,所以這些只有鐵柵欄杆的囚牢中,仍然充斥着各種味道,對於這些大多數已經過慣了養尊處優日子的官員家眷來說,天堂至地獄的落差,總讓他們嚐盡了人間的辛酸苦楚,不過幸好,在這船上不像舊時監牢,至少沒有獄卒們對他們的百般的羞辱。
囚獄中,那些神情苦楚的女人們,時而發出一些哭聲,即便是已經過去那麼長時間,她們仍然沉浸於家破的悲痛之中,甚至暗自惱悔着自家夫君一條黑道走到了底。
“阿孃,我們爲什麼要去臺灣?”
坐在孃的懷中,四五歲的孩子有些不解的問道,對於年幼的孩子來說,他們根本就無法理解,什麼是“漢奸”什麼是“敗類”,或許,在他們的認知之中,只有一個——要去遠方。
去的是一個未知的遠方。甚至在許多人的謠傳之中,那裡不僅是一片蠻夷之地,而且在山林之中還有吃人的生番蠻夷。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自然不能夠和江南相比。
不知多少人一想到他們要去的地方,那淚水自然也就跟着流了下來。
“還不是因爲你那爹爹……”
女人神情黯然的說道。話還沒說完,那淚水就不住的流了下來,緊抱着懷中的孩子,女人的臉上盡是一陣茫然,到了臺灣,她們娘兩可怎麼活下去?
過去,在家的時候,可以靠着家裡的田地收些租子,可現在,現在到了臺灣,什麼都沒有,可怎麼活下去?
不知多少次,她連想死的都有了,可是若是她死了,孩子怎麼辦?她跳了河、投了井,孩子可不就得餓死?
即便是她死了,孩子不還得背被送到臺灣!不還得受那些罪。
“但願我們娘倆能在那裡活下來吧……”
在心裡默默的尋思着,她又一次按了下衣襬,那衣襬裡縫着兩個金手鐲,對於她來說,這兩個金手鐲是她最後的家當,也是她們娘倆在臺灣的唯一依靠。
看着這牢籠中的女人們,她的秀眉緊鎖着,神情黯然,一雙眼睛望着那艙壁,像是想要看透那船艙似的,想要看穿這艙外的世界,但是映入眼中的卻只是那厚實的艙壁。
“鄭老爺下來了……”
恰在這時,不知是誰言語了一聲,牢籠中的人們無不是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着下到艙底的鄭俠如,相比於他們這些“漢奸家眷”,鄭俠如雖然是個犯官,可人家卻不是漢奸,人家是漢官。顯然就是這個身份讓他卻受到格外的照料,就在上船的當天,那船長就派人來照應了他,據說那船長就是揚州人,家中曾受鄭俠如的恩惠,這會自然是要報恩的。
還是做官好啊!
在衆人的心底這麼尋思着的時候,他們卻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人,若不是家人於滿清那邊做官,他們又何至於如此?
我本愛官人,又有何錯?
感受到衆人羨慕的眼神,鄭俠如的心底浮現出這樣一個念頭,又有何錯?何錯之有?
錯就錯在,你們的家人選錯了隊伍啊!
看着那一張張茫然而又絕望的臉,鄭俠如終於想通了,至少,一直以來,他都站對了隊,現在同樣也是如此……
但,從來都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就像這船底唱的這些人一樣,他們之所以遭現在的這些罪,不就是因爲他們的家人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無論如何,自己都必須要做出正確的選擇。這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鄭家!爲了鄭家將來的榮華富貴,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