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決羅瓦的前一天夜裡,天氣分外炎熱潮悶,我七點來上班時,行政樓預備室窗外的溫度計顯示的是華氏81度。簡直令人難以想象,10月末還有81度,而且西邊天空悶雷滾滾,就像7月似的。那天下午我在鎮上遇到教會的一個成員,他一臉嚴肅地問我,是否覺得這個不合時宜的天氣就是末日來臨的跡象。我說我覺得肯定不是,不過我腦海裡閃過的是,這是羅瓦的末日。的確是,真的是。
比爾·道奇正站在通往操練場的門口,喝着咖啡,還抽了一會兒煙。
他朝四周看看,瞥見了我,說道,“瞧,往這裡看。特科·沃克。”
“情況怎樣啊,比利?”
“還行。”
“羅瓦呢?”
“不錯,他好像知道就是明天了,不過又像是不明白的樣子。你知道最後一天來臨前,他們大多數人是什麼樣子的吧。”
我點點頭,“湯姆呢?”
比爾笑了,“湯姆又沒結過婚,他腦子想的準是他老孃。”
我也忍俊不禁,大笑起來。比爾也和我一起笑着,還把剩下的咖啡都倒在了操練場上,那裡除了有幾個正慢吞吞走着的熟人外沒其他人,那幾個傢伙,大多在那裡都呆了有些年頭了。
遠處雷聲滾滾,閃電散佈般地劃過陰沉的天際,比爾不安地仰頭望了望,停住了笑聲。
“不過,說真的,”他說,“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天氣,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他沒說錯,那天晚上10點一刻左右,壞事發生了,就是特魯姆普殺了羅瓦的老鼠。要不是威利先生會飛,達菲林又得失去一條生命。
開始時,除了炎熱外,那天夜裡似乎一切都很不錯,傑克·威克和往常一樣安靜,問題少年睡得也很早,而羅瓦,他和電夥計在十五小時之後不久就有約會,但他的情緒也不錯。
他明白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至少具有最基本的理解。他最後一頓飯點了辣肉醬,還特意讓我通知廚房。“告訴他們澆點辣汁,”他說,“告訴他們是那種真的能讓你喉嚨打顫、直喊痛快的東西。”
大多數人都擔心死後的靈魂會去哪裡,擔心得愚蠢而狂熱。可是在我問羅瓦關於最後一段時間裡需要什麼樣的精神撫慰時,他根本沒加理會。羅瓦想,如果舒斯特“那個傢伙”對大酋長比特伯克還不錯的話,那他對自己也不會差太多。不,我想你早就猜到了吧,他關心的是,是當他、當羅瓦離開後,威利先生會怎樣。死刑犯最後征程的前一天夜裡,我一般會長時間地和他們相處,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儘想着一隻鳥的命運。
羅瓦一幕接一幕地設想着,憑自己遲鈍的思維耐心地想着各種可能。我想,可以把威利先生送給羅瓦的那位老處女姨媽,就是那個給他寄來大包糖果的人。
好吧,我問自己,那麼,假如我們當中有人接管他呢?我們這些看守?
我們可以把他養在死刑區裡。不,羅瓦說。對我的這個想法,他和善地表示了感謝,這是當然的。威利先生作爲一隻烏鴉看起來的確與衆不同。
“我們當中會有一個人把他帶回家,羅瓦,也許是墨菲斯先生吧,他家裡還養了一隻鸚鵡,這樣威利先生也會有個伴了,我想。”
一想到這個,羅瓦臉色倒是好點了。
“一隻鸚鵡和烏鴉在墨菲斯的客廳一唱一和,這樣多好啊!”
好吧,我說,我自己來照料他(要答應他們所有事情,切記,在他們最後的48小時裡,要答應一切)。怎麼樣?
羅瓦點點頭,微笑着。
自打我住進養老院後,除了那些寫好的東西,我還寫了點日記,沒寫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只是每天寫上一兩段話,大多是關於天氣之類的,我昨晚還從頭瀏覽了一下。我想看看,自從我外孫克里斯托弗和達妮埃爾或多或少有些強迫性地逼我住進了養老院,到底過了多長時間?
“這是爲了你好,外公,”他們這樣說。那是當然了。人們在終於想出法子可以擺脫麻煩他們的厭物時,不是大多都會這麼說嗎?
已經有兩年多一點的時間了。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覺得像是有兩年的時間,或是更長一些,抑或是更短一些。我的時間概念似乎在消融,就像一月份融雪時孩子的雪人一樣。過去一直就有的時間,如東部標準時間、夏令時、勞動時間等,現在好像都不存在了。
這是個危險的、倒黴的地方。起初你並不知道。起初,你只是覺得這裡令人厭煩,就像午休時分的幼兒園一樣危險。不過這裡真的很危險,確實如此。自打我到這裡後,我曾經見過很多人不知不覺地就衰老了,有時候還不光不知不覺,他們甚至是以潛水艇俯衝入水的速度頓時衰老了。他們來這裡的時候大多還健康,不過是眼花了,要拄柺杖了,也許膀胱有點鬆弛了,但其他都正常。到這裡之後,事情就來了。一個月之後,他們就整天坐在電視室裡,目光呆滯地盯着電視機裡的奧普拉,下巴耷拉着,手裡拿着杯子,裡面是傾斜着的、忘了喝的橙汁,汁水都流到手上了。一個月後,等孩子們來看望他們時,你就得報上孩子們的大名來提醒他們了。再過一個月,你要提醒的就是他們自己的大名了。他們身上準發生了什麼事情,真的:是養老院的時間。這裡的時間就像劑量很小的,它先是抹掉了你的記憶,接着就會消磨你繼續生活下去的渴望。
你得和它抗爭。我就是這麼告訴伊萊恩·康奈利,我這位特殊朋友的。自從我開始寫一九五八年,即傑克·威克來死刑區的那一年我所親歷的事情,一切就好多了。有的回憶很可怕,但是我覺得它們能像小刀削鉛筆似地讓我的思維和意識敏銳起來,雖然這同時也伴隨着疼痛。不過,僅有寫作和回憶是不夠的。我還有一副皮囊,雖然現在衰老變形,但我還是儘量多鍛鍊。最初,這麼做很難,像我這樣的老朽,在爲鍛鍊而鍛鍊時,是沒法多動彈的,不過,現在好多了,我的散步有了目的性。
早餐前,我就開始第一次漫步,這大多是在天剛放亮的時候。今天早上正在下雨,潮氣讓我感到關節疼,不過我從廚房門的架子上鉤了件雨披下來,還是出發了。有了家務雜事,就得去做完它,但如果這事傷了身子,那就太糟糕了。不過,這是有補償的。主要的補償就是,這樣做能使人重新獲得真實的時間概念。而且,我喜歡下雨,不管身上疼不疼;我尤其喜歡清晨的雨,這時一天剛開始,彷彿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即使對像我這樣不中用了的老男人。
我穿過廚房,停下來,從其中一位睡眼惺鬆的廚師那裡討了兩片吐司麪包,我走過草皮槌球場,再穿過青草叢生的高爾夫推球入洞練習場,再走下去就是一片小小的樹林,裡面有一條窄窄的蜿蜒小徑,沿路有兩幢小木屋,已經不再有人住了,房子默默地腐爛着。我沿着小徑慢慢地走下去,聆聽着晶瑩的雨水悄悄地打在松樹上,一邊用所剩無幾的牙齒嚼着吐司麪包。我的腿很疼,但這種疼痛不太厲害,可以忍受。我大體上感覺不錯,用力吸着潮溼而黯淡的空氣,就像吞嚥食品似的。
走到第二幢小木屋時,我進去了呆一會兒,在那裡辦完了自己的事。
二十分鐘後,我沿着那條小徑往回走,能感覺到肚子裡的饞蟲開始蠕動,覺得自己還能再吃一點比吐司麪包更實在的東西,比如一盤麥片粥,甚至也許是炒蛋香腸。我愛吃香腸,一直吃它,不過,這些天如果吃得多過一根的話,我就會拉肚子。當然,只吃一根是沒事的。吃完後,肚子感到很滿意,潮溼的空氣一直振奮着我的大腦(我希望如此),我就朝日光室折去,準備寫關於對羅瓦的處決。我要儘快地寫,免得失去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