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浮白一路下山,胸口一路銳痛不已,鮮血不住自脣邊點點滴下。體內經脈亦是糾結成一團,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早先練習寸灰內勁之時,他亦曾感覺胸口間或有些疼痛,但不久便即無事,他執著劍法,更是未曾多想。袁樂遊身死之時,他亦曾在她墓前心痛嘔血,但他當時只道是憂能傷人。
原來一切早有徵兆,他一早便已身受內傷,只是他自己不知。
縱然提一分內力,胸中銳痛便增一分,但此刻已無選擇。中途亦有崑崙弟子攔他去路,但哪一個能攔寸灰之威?輾輾轉轉,終是到了山下。尋了個山洞,也不管是否有野獸隱蔽其中,一頭鑽了進去,便暈倒在地。
天冷冷,風颯颯,山洞中白衣年輕人全無知覺,只是右手裡依然緊握着流水劍的劍柄。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殷浮白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面前一片蒙隴,想是外面已然天黑。他掙扎着坐起身來,只這一個動作,胸中再度銳痛如狂,“哇”地一聲,一口血直噴了出來。他剛起身,被這陣疼痛一刺,“砰”地一聲又摔倒在地,眼前金星亂冒,再也掙扎不動。
隱隱約約中,他忽地聽到外面有矇矓歌聲傳來,是個蒼老渾厚的聲音,似有些熟悉,前面聽不分明,只依稀聽得最後兩句。
“人間世本荒唐,戲夢一場,醉花間又何妨,一枕黃粱。”
一個人舉着一支蠟燭,走入山洞,這人衣衫襤褸,手中拄了根手杖,杖頭掛了個酒葫蘆。殷浮白一怔,這人他識得,竟是當日裡玉虛峰下那個老乞丐,後來在馮雙文排兵器譜時,三人還曾喝過一次酒。
那老乞丐也不言語,徑直走到他面前,兩根奇長的手指直搭到他脈搏上,殷浮白一抖,只覺這老乞丐手指冰冷之極。
那老乞丐搭了他脈半晌,燭光映襯之下,殷浮白只覺他表情十分凝重。
雖然面上污穢不堪,仍可見他兩道眉頭緊緊皺起。
過一會兒,那老乞丐改搭他另一隻手,又過了良久方纔放手,皺着眉頭道:“你練的是什麼內功?”
殷浮白心想:原來這老乞丐也懂武功?再一想自覺瞭然,這老乞丐常在崑崙山下,多半是一位崑崙前輩。他雖然對一清子極是痛恨,卻不牽連崑崙他人。便道:“是我爲一套劍法自創的心法,我叫它做寸灰劍。”
老乞丐哼了一聲:“你懂不懂內功?”
他說話頗不客氣,殷浮白素來尊重長者,也不介意:“從前確未怎樣學過,只覺得這樣練頗有威力,便這般練了。”
老乞丐忽然嘆了一口氣:“難怪,難怪!”他不再多說,便走出了山洞,這次過了良久方纔回來,帶了許多食水,向洞中一擲。
殷浮白未想當年兩壺酒,竟換來今日救命人,連聲道謝。
他在山洞連續休養了三天,竟未被人發現,吐血的症狀終於有所緩解,但胸口那陣銳痛卻一直未曾消解。那老乞丐又來看他,這次除了食水外,還帶了蠟燭、繃帶等生活用品。看了殷浮白一會兒忽道:“你這小子的名頭最近在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你到底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此事於殷浮白一直鬱結於心,面前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想也不想,便將袁樂遊與七大劍門之事一一道出。那老乞丐默默傾聽,並未打斷,只是聽他講完,方纔不緊不慢道:“雖然你這般說,但外面傳言,可和你說的,大不相同啊。”
殷浮白瞬間想到崑崙山頂,一清子那一番言談,霎時氣得臉色煞白,胸口銳痛再增:“我沒有說謊!”
老乞丐摘下酒葫蘆,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酒:“你有證據嗎?”
殷浮白怒道:“沒有,又如何!你也要殺了我麼!”
老乞丐放下葫蘆“爲何要殺你?你多說活不過三年,用我動手?”
殷浮白怔住,只聽那老乞丐又道:“難怪你這門劍法威力十足,連闖七大劍門無人能破,原來是你不懂內功,胡亂創建心法所致。此法見效雖快,威力雖大,卻是拔苗助長。眼下你體內經脈已亂,內傷沉重,大羅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殷浮白這下全然怔住,不敢置信:“你說什麼?”
他才二十十幾歲,正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光。
“我又何必騙你一個晚輩!”老乞丐咕咚又喝了一口酒,“你體內內力糾結,經脈錯亂,你自己就一無所知?我看至少半年之內,你都無法再動武,否則,你就等着現在送命吧!”
殷浮白怒道:“我不信!”他年少氣盛,竟然當即便催動內力,只是方一催動,又一口血直噴出來。他只覺眼前一黑,再度暈倒。
這次他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是躺在一戶農家的牀上。
那對老實憨厚的農家夫婦說是答應了一位崑崙前輩照料他。又捧來一碗藥,說是按那前輩留下的方子抓的。言談之中,對那人十分尊敬。
殷浮白心道必是那老乞丐所爲,此時已無力掙扎,只得將藥喝下。這藥對他內傷雖無幫助,卻也多少緩解了幾分胸口劇痛。
他無力離開,只得停留在這小院之中。那兩名夫婦對他照顧得十分殷勤周到。只是當他問到那老乞丐身份爲何時,兩人卻都閉口不言。
他躺在牀上,默運內力,覺察到自己經脈確如那老乞丐所言,已然損傷得七七八八,性命僅餘三年之事,只怕決非虛言。
“哈……”他緩緩一聲苦笑。
此事怪誰?從未認真教過內功的師父?未曾督促過自己的師兄師姐?將楓葉冷冊子隨意擲給自己的袁樂遊?不不不,這些事情與他們有什麼關係,是自己不知輕重,胡亂練功。一切的根源,都是在自己身上。
他合上雙眼,一行淚水慢慢落到枕上。
抱歉,袁姐姐,只怕不能爲你復仇了。
就這樣,殷浮白足足在這農家小院裡休養了半年,直到半年後,他方能如常人一般行動。武功雖還勉強能用,但寸灰劍法,卻再難使出了。
他心灰意冷,此刻仇已難報,性命不久,便向那一對夫婦道謝告辭,慢慢地向滄浪水而去。
縱然一切都已不復,我到底還有家可回。
往日裡不到半月便能走回的路程,他花了兩個月纔回到洛水之畔。
此時已然入冬,白雪紛飛,天地萬物一片皎潔。他尚未回到滄浪水,卻已見大雪中一行紅妝,鑼鼓喧天,喜慶之極。他不禁抓住路邊的一個老者:“老人家,那裡爲何如此熱鬧?”
老者笑呵呵地道:“小公子,今日是滄浪水兩位門主大喜的日子。可熱鬧着呢,多少江湖人物都來慶賀,你也是來祝賀的麼……小公子!”
在他身邊的那位小公子忽地面色慘白,一口血,直濺到他的白衣之上,彷彿綻開了一朵鮮豔的花朵。
他曾經爲了嚴妝少一把劍而遠走寧古楚海,也曾爲她在玉虛峰頂面色一變對敵一清子,他並不知自己爲何要如此做,只知道妝姐是他心中最重的人。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相思……已絕……
滄浪水這一次婚禮,操辦得十分熱鬧。雖有當年殷浮白得罪七大劍門之事,但滄浪水這些年來在江湖上亦有聲名,仍有許多江湖門派前來道賀。
崑崙代掌門一清子雖未親身前來,卻派弟子云荒送來一份賀禮。江湖中人見了,無不讚揚崑崙果然是名門正派,氣量如海。
那投身滄浪水的常不修領了個招待賓客的職務,衆人無不好笑。但常不修因着看重嚴妝的緣故,竟然並沒有口出不遜,辦得甚是妥當。
鳴蟬衛長聲今日也來恭賀。他出身名門,風度極佳,見到龍在田後笑道:“早年裡,我亦曾對嚴副門主心許,但今日方知,二位門主少年相知,共創滄浪水,這一番互助互成方是佳偶天成,小弟自愧不如。”
龍在田心下得意,拱手一笑:“衛三公子客氣。”
新郎倌在外面忙着招待賓客,新娘子卻只能留在房中,這一日裡嚴妝打扮得十分嬌美,只是紅巾遮頭,外人卻看不分明她容貌。
白茫茫的大雪紛紛揚揚落於天地之間,她思緒如雪飄蕩,又回到了當日裡龍在田向她求婚之時。
在龍在田尚未歸來時,殷浮白在崑崙山上那一番所爲便已傳遍天下。
這名兵器譜榜眼先闖六大劍門,後闖崑崙山,在一衆高手包圍之下猶能逼殺一清子,後又全身而退。而他所使那一套威力無窮的寸灰劍法更是震驚天下。需知劍聖之劍法雖然在殷浮白之上,但其成就乃是內力、劍法、經驗沉澱多年積累下來的結果,猶在情理之中。這殷浮白卻是年紀輕輕自成傳奇,所創之劍詭異近妖,實已超出想象的極限。
然而那神奇之極的寸灰劍法卻再也未曾現於江湖,殷浮白就此無聲無息地消失。龍在田歸來之後,滄浪水一派下了許多工夫四處尋人,嚴妝更是遠至北疆。然而她手中全無線索,又如何能尋得殷浮白蹤跡?
過去這些年,她一直以爲殷浮白是一隻風箏,無論飛得多遠,線的另一端總是留在自己手裡。然而當殷浮白兩載不歸毫無音信的時候,當她發現殷浮白與袁樂遊私下有交情的時候,當她得知殷浮白爲了袁樂遊殺上七大劍門的時候,她終於一點一點對這個認知產生了懷疑。只有憑藉着緊握當年殷浮白與她交換的止水劍,方能增加一絲絲的信心。
然而,當殷浮白在半載內再無音信,當她遠赴北疆卻全無消息之時,連這一分信心,終於也不復存在。
逝水東流,韶華易老,嚴妝轉眼看向桌上的銅鏡,鏡中容顏若與同齡女子相比,雖仍是個中翹楚。然而若與當年那個敢闖泰山峰頂的美豔女子相比,卻已是頗有不如。
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年華,已然慢慢地離她而去。而在這段年華里,她最重視的那個人重視着劍,重視着旁人,卻始終未曾留在她身邊。
龍在田緩緩從她身後走過來,一隻手按在她肩上:“阿妝。”
她沒有回頭,只輕輕叫了一句:“大哥。”
龍在田斟酌着言辭,終於慢慢開口道:“不要再等着小白了。”
嚴妝猛然一震,轉過頭來,龍在田卻沒有在她面前退縮,而是道:“小白很有可能不會回來,即使他回來,也不再是過去的小白了。”
他說:“阿妝,其實你很清楚這一點,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嚴妝怔住,不發一言,面上神色幾度變幻,卻終究沒有反駁。然而龍在田的下一句話,卻再次徹底打破了她面上的平靜。
“阿妝,嫁給我吧。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物事只有三樣,你、小白和滄浪水。現下我們已經失去了小白,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嚴妝從未想過此事,素來精明的她一時竟有些口吃:“大哥,你……”
龍在田默默看着她,似在思量有一句話當不當講,最終他還是開了口:“阿妝,你知不知道,我從小時便喜歡你,已經喜歡了這許多年啊。”
這一年白雪紛飛之時,滄浪水兩位門主成婚,郎才女貌,羨煞武林。
龍在田在前方忙碌,嚴妝兀自在房中靜思,而秦興身爲滄浪水大弟子,自是忙個不休。雲荒雖是客人,但因與秦興交情好,也就一起忙裡忙外。好容易窺到一個空隙,兩人才有機會坐下來喝杯茶,吃幾口點心。
秦興甚是歉意,道:“對不住,你原是客人,倒要陪着我忙來忙去。”
雲荒揮一揮手:“廢話。”好在秦興知道他的脾氣,卻也不在意。只嘆了口氣道:“唉,若是小師叔此時也在便好了。”
從滄浪水弟子到道賀的賓客,這一晚,只有秦興一人提到了殷浮白。
雲荒一挑眉:“你師叔是個難得讓我服氣的人,當年玉虛峰下……”他嘆口氣,想到因那一套驟雨劍法,玉虛峰下秦興大敗自己的經歷。
秦興甚是惶恐:“當年……”卻被雲荒一攔,不以爲意道:“當年我就是敗了,這有什麼。咱們最初在滄浪水裡打那一場,你這人死纏爛打,我不屑是真的。玉虛峰下那一場你敗我卻是憑的真本事,有什麼好說。”
秦興訕訕一笑:“但當初你放走小師叔……還是要多謝你……”
當時殷浮白被清靈一脈攔住,雲荒中他一劍,殷浮白這纔有機會脫出重圍。但秦興後來方知,這一次受傷,實是雲荒有意爲之。
雲荒卻道:“我也不單是想幫你們,而是我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
秦興一怔:“什麼?”
雲荒擰着眉喝下一口茶:“凝雲劍想找幫手,武當派那麼多人可以找,他爲什麼要找外派的人一起去對付袁樂遊?”
秦興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道:“多半是他與這些人交情較好。”
雲荒嗤之以鼻:“交好個屁!凝雲劍這個人,但凡武藝差些的人,都不在他心裡。薛連、冷玉這些也倒罷了,錢之棟那種功夫,也能人他的眼?”
這道理其實十分淺顯,但是當日崑崙山頂衆人被仇恨矇蔽,反是雲荒這等置身事外的,想得分明。
他話音方落,忽聽外面有一個爽朗的聲音道:“未想小道長年紀輕輕,竟也是個見事極明的人物。”
鑼鼓喧天,燈綵滿地。
良辰已到,賓客齊臨,嚴妝鳳冠霞帔,姍姍而出,與新郎裝束的龍在田在廳堂之上三拜之後,忽聞窗外傳來一陣極悅耳的琵琶聲音。
這琵琶聲音幽微婉轉,款款深情。有那識得音律的賓客,曉得這是一曲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鳳求凰》。演奏的這人手法高超,將那一派曲折之處演繹得極是深切。龍在田雖不曉得名字,亦覺動人,卻忽見嚴妝身子輕顫。他詫異看去,卻見一滴淚水,自紅巾下落到那隻素手之上。
琵琶聲音忽又一轉,華美清越,歡喜悅人,卻是轉爲《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正是一首送新嫁娘的妙曲。隨着這琵琶聲響,一名身穿洗得發白的藍布衣的男子手抱琵琶,颯然而人,笑道:“衡陽馮雙文,恭喜二位門主連理枝諧,花開並蒂。”
這人衣着雖然樸素,但風度極佳,“衡陽馮雙文”幾字更是震動全場。衆人都想,滄浪水好大面子,衛家祝賀不提,這衡陽馮家竟也來了!
龍在田亦是動容,忙回禮道:“原來是馮公子,實是貴客,滄浪水榮幸之至。還請入座,且飲一杯水酒。”
馮雙文笑道:“酒自然是要喝的。但在下此次前來,實是另有一要緊事想與二位門主商議,不知二位門主可能容情一敘?”
龍在田皺緊雙眉,但對方畢竟是衡陽馮家人物,不好當面駁回。嚴妝卻覺此人聲音煞是熟悉,但因頭遮紅巾,不好當面查看。馮雙文微微一笑:“嚴門主可還記得當年玉虛峰下,‘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否?”
嚴妝一怔,旋即道:“馮先生,請進。”
三人延至一間靜室,嚴妝自也除去紅巾。馮雙文道:“兩位門主,大喜之日前來打擾實在是冒昧之極,還請見諒。”說罷先行了一個大禮。
縱然龍在田心中確有不快,見他態度誠懇,也連忙攙扶:“馮先生客氣,卻不知到底是有何要事?”
馮雙文道:“此事,實與貴派之殷浮白有關。”
龍、嚴二人不由面面相覷,馮雙文又道:“實不相瞞,當年是我爲浮白辨認出七人合攻袁樂遊的證據,惹出這一番是非,我亦是十分愧疚。”
此事令人震驚,馮雙文續道:“殷浮白是我好友,以我瞭解,實覺他不會做出此事,近日終於得到證據,二位門主,可否請他出來一見?”
這番話說出,二人更是震驚。龍在田說不出話,嚴妝身子顫抖,但終是開口道:“小白……殷師弟我已尋了他很久,卻始終未見到他……”
馮雙文一奇:“我查到他最近曾出現在這附近。你二位是他最親近之人,他不回滄浪水,還能去哪裡?”
嚴妝默然不語,馮雙文看出她實非做僞,卻也不好多說。一眼卻掃到掛在牆上的止水劍。因今日大婚,刀劍不吉,因此嚴妝把它掛在牆上,馮雙文見上面圖案,甚是驚訝,問道:“嚴門主,這劍鞘你是從何而來?”
嚴妝猶豫片刻,方道:“殷師弟贈我……”
馮雙文剛要接上一句:“你可知這上面圖案是何含義?”卻見嚴妝驟然間臉色大變,手上拿着一張紙條,抖個不住。
那張紙條不知是何時出現在房中的,半壓在硯臺下面,雖是龍嚴二人皆熟的字跡,卻有些顫抖。
“大哥,妝姐,恭喜你們,我一切安好,勿念。殷浮白字”曾經半生相許,終究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