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動着頭，掃了一眼圍攏在自己身邊的兩個軍士和兩個上等兵，臉上還掛着淚痕的陸軍中士卻是露出一絲慘笑，“兄弟們，我只問你們一句話，還怕不怕。”
“班長，小鬼子的炮也就那回事，袍哥兄弟，從不拉稀擺帶，怕他個錘錘。”外號馬兒的士兵滿臉堅定的回答。
“班長，仗打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和弟兄們一起走，正好路上一起搭個伴。”那名被馬兒稱作濤哥的軍士也搖搖頭道。
而一臉擔憂看着陸軍中士的曹老闆，卻是沒有說話，只是張開雙臂，狠狠的將眼前幾名士兵的肩膀摟住。
很用力，也很溫暖！
他是新兵，但也是年齡最大的新兵，這裡的士兵都不過20出頭的年齡，就像他的弟弟一樣。
換成以前，當他猜到年輕中士的心意後，一定會心疼到不行，這些比他弟弟還小的年輕人們，要直面死亡了。
但此時，他的心其實很平靜。
因爲，如果真的要死去，那他這個當兄長的會在前面替他們帶路，他們不會怕，他也會安心。
至於說家裡人以後的生活會怎樣，那曹老闆此時還真沒怎麼考慮過。
那也是四行團優厚的撫卹制度給他帶了足夠的安全感。
最後一名下士是班裡的精準射手，是個沉默寡言的24歲老兵，他的話從來都不多，現在也是一樣，只是沉默着握緊了手中的步槍，用行動做了回答。
“看到沒，鵬哥，我的弟兄們雖然少點兒，但沒有一個孬種，你趕緊帶着你警衛班那幫混球們給我滾蛋，這裡是我4班的陣地，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屠運生突然很認真的看着自己的老大哥，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的低吼道。
“老弟”整個警衛班都被罵做混球的警衛班長的喉頭忍不住哽咽。
這一幕，他有種淡淡的熟悉感。
當初在夜襲日軍炮兵陣地的歸途中，被鬼子瘋狂追趕的時候，連長李九斤就是打算這麼做的，幸好最後並沒有陷入重圍，不然就沒有現在的7連了。
可現在，不會有那種奇蹟發生了，陣地上必然是要留人的，否則當日軍攻上來的時候，躲開炮火的士兵無法那麼快速衝上陣地，哪怕陣地上只活一人，也能用手中的槍阻擋日軍步兵幾十秒鐘，給後續增援部隊爭取時間。
而主陣地那邊打出的紅色信號彈，已經意味着指揮部做出判斷，日軍將會使用炮羣或是重炮轟擊，最多隻能防75山炮的防炮洞基本失去防禦作用。
說白了，留在陣地上的陣亡率，遠超過百分之七十。
主陣地那邊之所以通知留半個步兵班，恐怕也是基於這個概率，只要在炮擊之後還能存活下兩人，就能成爲阻擋日軍衝上來的最後力量。
漫長的一年仗打下來，還能說說話狠狠拍拍肩頭的老戰友已經不多了，現在，又要失去一個了嗎？
這種心痛，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實是難以體會其中萬一。
“既然還喊我一聲老弟，鵬哥就趕緊帶着警衛班的混球們滾蛋，我特麼早就看你們警衛班不順眼了，憑啥你們警衛班人多些，衝鋒槍和半自動步槍也多號幾桿。
哈哈！不過這次仗打完了，絕對沒人敢說我尖刀排4班不如你們警衛班了吧！”屠運生臉上肌肉抽動，笑得近乎猙獰，奮力站起身看向自己身邊的4個士兵。
“我4班兄弟們把命都留在這兒，我們哥幾個就在這裡陪他們，哪兒也不會去的，你們幾個說，是不是這個理？”
“班長說得對，有老子們4班在，警衛班的混球們還想吃肉喝湯？讓他們都滾蛋吧！哈哈。”上等兵馬兒裂開嘴笑起來。
“可不是咋的，我一想到大老劉入選警衛班後那個趾高氣揚的勁兒就想打他狗日的，那會兒還給老子打招呼，都懶球得理他，一想到這貨要跪在老子墳前燒紙還哭得稀里嘩啦的樣子，心裡就爽的不行。”下士濤哥也是眉開眼笑回答道。
警衛部隊，無論在步兵連還是步兵營又或是整個四行團，素有精銳中的精銳之稱。
能入選7連警衛班的，自然都是優中選優，尖刀排就被選中10人，連警衛班長都是尖刀排4班班長出身，看到老戰友嘚瑟一下是再正常不過。
在軍中，那個不爭強好勝一下，日常訓練時各排各班都以打敗警衛班爲榮，但班底都是精銳老兵組成的警衛班又那可能給普通步兵班們這個機會？
但現在，能爭取到這個任務，還能讓進入警衛班的老戰友大哭一場，是不是也算贏了一場？
當然了，不用明說，這其中的戰友情只有在場的當事人才能領會。
4班只剩5人，警衛班卻還有12人，屠運生是想用最小的代價換取高地上最小的傷亡，他想給警衛班甚至是整個7連，保留點元氣。
後面的戰鬥，還不知道要打多少天。
“老弟!”周大鵬強忍了半天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趕緊走，小鬼子的炮馬上就要來了！不想我們白死，記得戰後跟連長說，給我們弟兄幾個申請個一等戰功，那玩意兒可是黃金做的，足夠養活家裡阿爸阿媽好幾年了。”屠運生臉色徹底變得輕鬆，丟下一句話後就不再理會周大鵬，扭頭衝着身邊幾名士兵道：
“都找地方藏好了，記住，不要太相信防炮洞，那玩意兒就算防得住山炮，也防不住105榴彈炮，如果可以的話，找個大彈坑指不定都比那強！
還有，手榴彈和子彈都給我隨身帶好，日本人一衝上來，不會給你留那麼多時間的。”
“是！”四名士兵狠狠點頭。
周大鵬眼看事已至此，知道以自己這位老戰友的個性，不可能再改變想法，強行爭奪任務只有可能將兩個步兵班都葬送在陣地上，狠狠吹響脖子下方掛着的鐵哨：“警衛班，火力組，衛生兵都跟老子先行撤離！”
四行團軍令嚴苛，十幾名士兵立刻聽令，跟着周大鵬身後迅速離開，年齡最小的衛生兵一步三回頭有些遲疑，卻被周大鵬一手拽住，強行拉走。
眼淚嘩嘩的流下，卻再也不能回頭。
見戰友離開，4名士兵正準備轉身各自去尋找合適的藏身地點的時候，屠運生突然又喊一聲：“等等！”
狠狠抱住上等兵馬兒，“如果能活着，記得去阿叔家求親，我和你的勳章足夠當聘禮了！”
再狠狠抱住下士濤哥，“阿濤，下輩子老子讓你當班長，我當你的兵！”
用力抱住下士精準射手，“有來生的話，老子一定要和你一起好好唱那首我的中國，你老哥的話，真是太少了！”
最後，抱住曹老闆，“大叔，對不住嫂子和幾個娃娃了，小屠對不住他們！”
雖然年輕中士突然間有些婆婆媽媽，但四名士兵卻都不約而同的笑了。
笑着互相揮揮手，背好自己的槍，在戰壕中各自散開！
日軍的炮彈就快來了，待在一起，只會增加被一鍋端的機率，五個人，五個地方，哪怕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存活率，也會活下一個人。
只要有一個人一杆槍，就能讓日軍不那麼肆無忌憚的往上衝，已經躲到數百米外山林中的增援部隊就有機會再次衝上高地。
年輕中士沒有動，就在原地的戰壕裡，掏出煙，就着戰壕上方被點燃的一塊木頭點着火，坐下靠着戰壕壁，深深的吸了一口。
別看他剛剛提醒自己的士兵們，不要太迷信防炮洞，但陣地上唯二的防炮洞都被他指派給了兩個上等兵。
原因很簡單，再不值得信任，那也是陣地上最安全的兩個位置了，只要105榴彈炮不是在防炮洞正上方爆炸，洞就不會塌，人也就不會死。
五個人都很清楚這一點，但兩個上等兵一個是最年輕的馬兒，一個是年齡最大的曹老闆，一個有美麗的姑娘在等他，一個有幾個娃娃在家翹首以盼
他們都有必死的覺悟，但也同樣有着不能死的理由，將最後一線生機留給他們，是陸軍中士最後一次利用職權，兩名下士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服從。
誰讓他們是軍士呢？
除了戰友情，這也是很重要的一個點。
四行團向來都是基層軍官帶頭去最危險的地方，軍銜越高責任越大的思維早已深入四行團官兵們的骨髓。
“咻~~~~”尖利的嘯叫在空中慘烈的響起。
那不是75MM口徑炮彈所擁有的嘯叫，和命令打出紅色信號彈的李九斤預測的一樣，是105榴彈炮！
站在主陣地附近一座小山頂上的唐刀，聽着劃破長空的炮彈嘯叫，面色冷峻！
105榴彈炮對陣地的破壞力實在太強了，無論主陣地還是側翼高地，基本上都沒有工事可以抵擋。
他的士兵們，只能用血肉之軀與之相抗！
但他目前卻毫無辦法，被山炮連用12門博福斯山炮集火後，嚇了一大跳的日軍105榴彈炮陣地肯定是向後撤退了，可無論他們怎麼退，高達10500的射程，足以將整個娘子關陣地覆蓋於其射程之內。
想幹掉他們，不能只是依靠炮兵，只能出動地面部隊。
但根據昨日偵察兵發回來的報告，日軍指揮官根本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在其炮兵陣地周遭的幾個山頭上，都有大量日軍步兵活動和挖掘工事的跡象。
很有可能，那裡就是個陷阱，等着四行團出動小股精銳部隊襲擊，然後以兵力圍擊。
日軍從兩個陣地上的強攻是真也是假！
真，那是萬一真的攻下來，那就成真了；假，那是用炮羣和重炮逼得中方只能用血肉之軀和他們拼消耗，甚至不得不孤注一擲派出地面部隊離開防線對其進行偷襲，然後再用隱匿起來的重兵和坦克將其一舉消滅。
唐刀甚至敢肯定，日軍一定在其炮羣附近藏有裝甲部隊，只有輕火力的襲擊之軍將會拿這種鋼鐵巨獸毫無辦法。
但一直就這樣眼睜睜看着這種105榴彈炮以近乎無敵的方式將自己麾下的血肉之軀撕碎嗎？
站得猶如標槍一樣筆直的唐刀雙手猛然握緊！
既然日本人以爲進入了他們的戰鬥節奏，那就如他們所願一回又如何？
戰場，可不是他們以爲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
別說他們一個二線師團，唐刀連第六師團、第五師團都幹翻過！
“命令，偵察連將偵察範圍擴展到井陘關外圍，我要知道日軍輜重運輸隊情況；命令，騎兵營、警衛連以及偵察連留守人員全體待命！”唐刀扭轉頭看向遠方，聲音冰冷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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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顆榴彈在209.1高地上轟然炸響，濺起漫天灰塵和硝煙的那一刻，屠運生一個人靠着戰壕，享受着菸草帶來的餘韻，輕輕閉上了眼睛。
臉上異常平靜。
他沒有躲，也不想躲。
機槍手老周第一個先走的，接着二麻子，煙槍，老鬼一個個熟悉的身影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裡掠過。
直至此時，在未來應該還只是在大學校園裡肆意揮灑青春的青年彷彿悟透了人生，這世上有些人和事，真的比死還重要。
那些朝夕相處的兄弟，在他的命令下，一個個死了傷了！
就算僥倖活下來，也都肢體殘缺不全，有的沒了腿，有的沒了胳膊，再也不能在訓練場上狂奔跳躍，只能安靜的坐在那裡，和死了也沒什麼差別。
那些人都沒了，他的心也疼的近乎麻木了！
仇，不是不重要，而是已經報了！
他的戰功記錄本上，全班最少射殺了130名鬼子，幾乎一比十的比例，不算一個鬼子人頭2塊大洋的獎勵，這種戰損比絕對超出全團平均水準。
現在，他只想安安靜靜的陪弟兄們去，告訴他們，別怕，班長來陪你們了，沒能讓你們活下來，那班長就來陪你們一起。
弟兄們，老子陪你們來了。
誰知，預想中的死亡還沒來臨，整個人卻是猛然動起來。
不過，是被動的。
背後的武裝帶被人死死拽住，整個人都被被人拼命拖動着移動，背後被彈片擊傷的傷口在地上蹭，疼得屠運生直吸冷氣。
這特良的，都纔開始開炮呢！日本鬼子就上來了？屠運生猛然睜眼，懷裡抱着的槍一擺。
這才發現，拖着自己狂奔的貨竟然是以怪力男而著稱全連的曹老闆。
“日你個仙人闆闆，老曹你這是搞啥子！你想死別拖上老子！”屠運生罕見的對曹老闆發起火來。
“嘿嘿，班長，我突然想起來了，你答應給我幾個娃娃發見面紅包呢！現在紅包一個都還沒見着，你可不能先死嘍！”曹老闆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大黃牙。
緊拽着屠運生的手卻是一點也沒鬆，也不耽誤他硬拽着自家班長跑路！
曹老闆那一身能將手榴彈投擲出近百米遠的巨力，尤其是此刻全力發動之下，絕不是一般人能抵抗的，除非是一槍幹掉他。
“臥槽，老子啥時候說過這話？”像是被人錮住了命運枷鎖，屠運生被迫雙腿不斷髮力挪動身體，不然傷口一直在地上摩擦，沒被炮彈炸死，也疼死了。
“就是你忽悠我來步兵班的時候嘛！你是大班長，可不興賴賬！”曹老闆一臉的真誠。
彷彿那事兒真的發生過一般，如果此時不是榴彈炮炮彈一顆接一顆炸得山響，看這位老大叔如此賣力拉扯，屠運生差億點點就信了。
“你把我防炮洞拉，那我們倆可就是同命鴛鴦，鬼子只用一發炮彈就把我們倆一鍋燴了，你特良的不是救我，是害我。”屠運生滿臉苦色。
“那就一起死好了！好兄弟，生死一起，對不對？”拖行自己班長快20米的曹老闆一發力，兩個人猛地滾到隸屬於自己的那個防炮洞裡。
“日你老曹個仙人闆闆，你個蠢貨”屠運生破口大罵。
“轟！”
一顆炮彈就在十五米外爆炸，狂暴的氣浪和大量涌入的灰塵將堪堪躲進防炮洞的年輕中士的不甘猛地堵了回去。
日軍重炮試射結束，全力開炮了！
頃刻間，地動山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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