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在一片微微帶辛的濃郁香氣中醒來,先是看見一副玄色底的巨幅戰羊氈繡,接着便看到驥昆褐金色的眸子在她的頭頂綻出笑意來。
“她醒了。孟珏,你的方法果然有用。”驥昆衝着帳中遠處道,又連忙扶住撐起身子的雲歌,“你剛纔在父王的帳中暈倒了……急着起身做什麼,再躺躺不好麼?”
雲歌環顧四周,認出自己正是在驥昆的帳中。繽祝託着一隻鑲銀的木碗候在一旁,碗中散發着熱騰騰的苦辛之氣。而遠處素麻氈袍的孟珏,正拿着銅火鉗立在一個銅爐邊。那微辛的香氣便從那銅爐中散過來的。聽到驥昆的話,孟珏已放下手中的火鉗匆匆趕了過來。
“是什麼,這麼香?”雲歌禁不住問道,覺得這香氣與漢人香料頗不相同,也不是她熟悉的藥草香。
孟珏沒有回答,而是扶過她的手腕,將手指搭在她的脈上,片刻他問道:“你的脈有弦脈之象,可是有痛症?”
“嗯,頭有些痛。”
“都怪我同意讓你去給阿麗雅陪夜過喜。聽說你去了之後,她終於肯進食休息。雲歌,你一定是累壞了。”驥昆自責道。
孟珏掃了一眼驥昆目中疼惜的之色,微微皺眉對雲歌道,“你剛剛問這銅爐中的香氣,是一種淡黃色的花草,除了在師傅的《賜支百草》中提過,還未見於其他漢人的藥書,卻是高原上唐旄和發羌人常用的藥草,對心肺咳疾效果極好。高原上的人稱它爲大勒嘎布。”
雲歌揉着額角“哦”了一聲,“怪不得覺得心肺沉靜。”
一旁的繽祝將那碗奉上來,道:“這是孟大夫讓我們煮的湯藥,姑娘快喝了吧。”
“這是什麼?”雲歌接過藥碗問道。
“兔耳子草,凌灘上到處都是。清熱疏風,正對你的痛症。”孟珏道。
雲歌乖乖將那湯藥喝下,忍不住又道,“兔耳子草,我只見偏地的醫書裡有提及,卻還是第一次吃到。”
“的確是只生長在高地的一種植物,漢中也有,只是不多見。”
驥昆在一旁聽他二人聊說藥草,眼中微有羨慕的之色,眼底隱着的一絲疑慮似有所減淡卻並未全然散去。然他終於還是揮手示意繽祝退下,而後起身右手扶肩對孟珏低聲道:“多謝你保護雲歌。”
孟珏微微一愣,眼睛迅速掃向雲歌。雲歌也怔愣了一瞬,卻又立刻明白過來——看來驥昆仍然相信她之前的話,認爲方纔孟珏在帳中所說皆是爲了幫她隱瞞護送雕庫的事。
“哦,我們師從於同一個師傅……互相扶持幫襯一下……原是應該的……”雲歌忙含含糊糊地道,心中只擔心孟珏別說出什麼穿幫的話。
驥昆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奇怪這句話該是孟珏說的,怎麼卻從雲歌的嘴裡說了出來。
“正是。”孟珏卻似乎已經洞悉一切,從容扶肩回了驥昆一禮,“也多謝小王,護佑我的師妹。”禮畢,他直起身子又低聲道,“此事在族中以後還是不要再提起爲好。”
“我明白。”驥昆點頭,又似不經意地問道,“只還有一個問題不解……”他的話纔開了頭,忽聽帳外傳來驥昆的侍衛犀奴的聲音,“小王,跖勒王子派人來請雲姑娘過花帳去。”
驥昆丟下前話,皺眉道:“我需跟哥哥講明,雲歌已如此,今夜便不要再過去陪夜過喜了。”
雲歌心裡放不下阿麗雅,正要說什麼,卻被孟珏的一個微微的神色止住了口。
“我去趟二哥的帳子。孟珏,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帳外的繽祝她們就好。”驥昆說罷,匆匆出賬而去。
帳中落入一片寂靜中。雲歌不明白孟珏方纔爲何示意她止語,擡頭想要詢問,卻見他眸色微寒,側耳傾聽着帳外的聲音。直到驥昆的腳步聲遠去了,孟珏才俯身跪坐在她身旁,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阿麗雅她……”
“我是問爲什麼跖庫兒說我庇護你?”
“我……”雲歌一愣,只好從實道,“我告訴了他……是我送雕庫回罕的……”
“你……爲什麼不聽我的話?”孟珏皺起眉心,聲音低沉而嚴厲,“你可知我們現在身在敵營,一個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雲歌自覺理虧,靜了一瞬,又不甘道,“我這樣說……是爲了……求他救你……”
孟珏臉上的寒氣驟然淡去,眸色也和緩了許多,他微微嘆了一口氣,問道:“……到底是怎麼說的?”
“我說……因爲趙將軍對我有城下救命之恩,我又和阿麗雅有舊日之誼……我便答應了趙將軍的託付,將雕庫送回了罕羌。”
“他怎麼說?”
“他說尤非和楊玉之間原就有嫌隙,而罕與先零的聯盟原就不穩定……我又是爲了救他的阿姐才……”
“他原諒了你?”孟珏劍眉微擡,頗有震驚之色。
“嗯。”雲歌點了下頭,“他要我發誓不參與漢人和羌人的戰爭,說他也不會參與……只做一對……”
“一對什麼?”孟珏冷冷直言問道。
“一對赤誠相待的朋友。”雲歌灰頭土臉地道。
孟珏冷冷一笑,起身在帳中微微踱了兩步,回身再看雲歌時眸色已是幽深。他重又在雲歌身邊跪坐而下,低聲道,“此等戰事下,還說要獨善其身的,要麼是他頭腦太過簡單,要麼是他作勢要套出你的實話,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孟珏忽然停住沒有說下去。
“……他不像是哄騙於我……”雲歌卻語氣肯定地道,“驥昆是在他母親的遺物前同我說的……”雲歌忽然想起什麼,轉頭指着不遠處的一隻盝頂朱漆木箱道:“那隻木箱,他便是對着他母親留下的這隻木箱說的。”
孟珏微微皺眉,“漢式的?”
“驥昆的母親是細君公主與烏孫王的女兒少夫。”雲歌的口氣越發肯定起來,“真的,孟珏,他有漢人血統,他說他對漢人向來沒有敵意……”
孟珏似在雲歌的聲音中聽出某種情緒,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平緩了聲音輕輕問道:“或許,我該問的,是你是否可以獨善其身,與他做一對赤誠相待的……朋友?”
雲歌語塞。在四望峽眺望趙充國渡河時,在楊玉的營地中,在龍支城的疫病前,在送雕庫回罕的路上,甚至在罕羌的時候,她都義無反顧立場堅決,然而這一刻她卻真的有些希望能夠不負驥昆的坦誠,希望在這戰事中除了對立還能有第二種關係。她慢慢擡起頭,望着孟珏道:“你呢?如今認了先零的族人,可是覺得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或許他們能像罕羌那般與漢朝和局?”
孟珏的眼中的眸色如鉛,簡單道:“不。我不至於那般幼稚。”
雲歌忽然覺得喉口有些緊,“那你來凌灘……”
孟珏轉眸注視了一盞火燈許久,方低低道,“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
“你到底要做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孟珏轉回頭,眼神決絕道:“若不是達慕爾認出了你,我絕不會帶你入這虎狼之地。這裡容不得一絲的動搖和猶疑,否則便是萬劫不復。我早已說過,送完雕庫你的使命就已經完成。其他的事情你無需關心,無需知道,更不必參與,免得害人害己。若真有要你幫忙的,我自會告訴你。除此之外,你只需關心自己的安危。”
雲歌氣得臉色通紅,好一會兒,她忍着氣,低聲追問道,“三月和二月都未能跟來,你一個人如何行事?”
孟珏彷彿未曾聽到她的話,起身踱了幾步,而後遠遠望了她一眼似有所思,半晌他步回她的身邊低聲又道,“跖庫兒既然認定我是在庇護你,我們雙方講的話倒也沒有太大的矛盾。卻還是有一個紕漏,他方纔要問我的那個問題……應該是我究竟爲何此時也會去了罕羌。我們需要給跖庫兒一個理由。”
“哦……”雲歌不明白怎麼又繞回到這個問題上,愣愣應了一聲。
“事到如今,只有將我與克爾嗒嗒早年相識之事拋給跖庫兒,說我是被罕羌邀請去的。在那裡偶遇到了你。克爾嗒嗒懾於先零的威懾,本打算將你獻給跖勒。而我爲了保護你,又想借機回到先零,便讓克爾嗒嗒將我李代桃僵。”孟珏似在自語又似在梳理思路。
“他會信嗎?”
“如今罕羌已與先零決裂,已無法對證。”孟珏停了停,又道,“這其中的細節關巧你應付不來。如若跖庫兒再問起我爲什麼去了罕,你只說你不知道,讓他來問我。”
“哦。”雲歌再低低應了一聲,忽然覺得自己的確比不上孟珏那般心智多竅,的確還是以“不知”爲遁辭,方不會害人害己。
“還有那把刀……”孟珏又道,“你的話倒也歪打正着。”
“什麼?”雲歌聽不明白。
孟珏淡淡道:“他既然信我能爲了保護你而不惜犯險,那送你一把我孃的匕首也沒什麼說不過去的。”
雲歌靜了一瞬,忽然覺得這句話似非而是似假還真。她擡頭看了一眼孟珏,卻見他也正望向自己,眸色深長。
雲歌垂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趙將軍會盡快出兵先零嗎?”話纔出口,又意識到這當屬漢軍的機密,孟珏怎會告訴她。
不想孟珏卻搖頭答道,“秋意已盛,先零會很快退入山林險阻之地。而對於漢軍來說,輜重和冬衣反而成了行軍的負累。趙將軍一向用兵謹慎,暫時不會再深入羌地。這戰事恐怕要拖到明年了。”他說到這裡掃了一眼雲歌,見她眼中一副“你怎麼都告訴我了”的不解神情,微微舒緩了一下臉上的神情,又道,“這番話,我今天下午在尤非的帳中已經同他講過了。”
雲歌默然,雖然不知道孟珏的打算究竟爲何,但他如此行事必有他的用意,而今日忽然展露染姜之子的身份也一定是爲了同樣的原因。可她知道他兒時在漢羌兩地皆受鄙夷歧視的之事,明白這對於生性驕傲的他並非易事。她忽然想起他在龍支城頭對他說的話,不禁將眸子落向帳中,喃喃道:“的確是苦了那些夾在兩族之間的人。”
孟珏微微動容,擡眸卻見她的眼睛正落在少夫的那隻舊衣箱上,又想起她方纔竭力爲驥昆辯護說他也有漢族血統的情景,不覺微微擰眉道,“是我多慮了。你做這小王子妃似乎很入戲。”他微微停了一下,又將眉間的情緒壓下,道,“也好,這樣對你最安全。。。只是不要入戲太深。先弄清楚別人的用意再感動……我會盡快想辦法,將你送出此地……”
“我沒有……”剛纔幾度被他責備的闇火涌上心來,雲歌不覺提高了聲音,“他也不過是爲了幫我……沒有你想得那般……”
孟珏冷冷看了她一眼,正要說什麼,忽聽帳外繽祝的聲音道,“號吾,你蹲在那裡做什麼?”
雲歌驟然收聲,孟珏也沉了眸色。片刻,他步向帳外,挑簾而出,看見繽祝正叉着腰一臉氣惱地瞪着蹲在地上的號吾。少年蹲在帳邊,懷中抱着一捧兔耳子草,地上也散着幾叢,似是掉落了些許,正蹲在地上一一撿起。看見孟珏出帳而來,號吾擡頭咧嘴衝他笑了笑,黧黑的臉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