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果林再往南就稀疏起來,漸漸轉爲樹木與草地和澤塘相間的地貌。馬蹄和車輪在越來越溼潤的地面留下了清楚的痕跡。衛律彥撥馬沿着那車轍,走到隊尾往回眺望了一下來路,雖未見任何有人追蹤的樣子,仍皺了皺眉頭。
雲歌縱馬在水澤間小心地繞來繞去,仍驚飛了一隻野鳥。簡泓聞聲飛出了一個不知什麼暗器。那野鳥剛剛展翅未及鳴叫就散羽而落。一名“家僕”快馬上前,身不離鞍,一個深撈撿起野鳥。
簡泓轉頭對雲歌笑了笑,很忍耐的樣子。雲歌也笑了笑,表情卻有些尷尬。
衛律彥從隊尾趕了上來,停在雲歌身旁,“少公子好口福,這是有名的胡山鴉,一會兒衛律親自架火給您烤鴉肉吃。”他又轉頭對一臉嚴肅的簡泓道,“簡兄弟也放輕鬆些,即使沒有聲響,蹄印車轍也完全可以暴露我們的行蹤。可咱們不過是一隊通胡漢的商人,招搖固然不好,太過謹慎也不自然,反會引人生疑。”
簡泓雖在西北邊關已有十年之久,然而這十年大多是在營中和戰場上度過的,對這些民間商人的事情,反不如一直兼有斥候任務的胡越騎熟悉。他聞言點了點頭,招呼那個“家僕”將胡山鴉遞給了衛律彥。衛律彥從馬鞍一側的取下一個羊皮囊,拔去皮囊的塞子,又從懷中抽出一把小彎刀,在那野鳥的脖子上輕輕一抹,紅色的液體順着刀刃涌出來。衛律彥舉起野鳥,將鴉血全部滴入皮囊中,又將皮囊封好掛回原處。
雲歌看得饒有興趣,知道這些胡人還保留着一些關外的習慣,小聲問道,“衛律勇士的囊子中可是酒?”
衛律彥瞥了一眼眼遠處的簡泓,小聲道,“關外冬天寒冷,就靠這個;即使是夏季,由於晝夜溫差大,到了晚上也有需要這個的時候。胡山鴉血是補氣的罕物,你們漢人怕是覺得太腥了。”
雲歌見他並不知道自己也來自西域,笑而未答。
衛律彥眯起眼睛擡頭望了望天,夏末清晨的微涼此時已被日頭曬得無影無蹤。一隊人正是人困馬乏。衛律彥便揀了一處旱地,一邊招呼大家下馬歇息,一邊撿了木枝架起一個烤架來。雲歌要幫他將那野鴉褪毛,他卻道,“這哪裡是少公子做的事,只等着吃就好。”雲歌見他時刻不忘自己的角色,反不好再堅持,回頭看見一隊人圍坐一圈,半環着衛律彥,便也加入他們坐下身去。
衆人解懷袒胸,撩衣扇風,聊說着這夏末的天氣,卻是輕聲低語無人高聲喧譁,只忘了雲歌是個女子。雲歌只好目不斜視地默默觀察衛律彥的手法和烤法,想把他的烤鴉大法學到手。
簡泓走了過來,將一個饃饃遞與她。雲歌伸手接過,忽然脫口道,“鍋炕子!”這不是驥昆同她在古拉鎮買的羌族饃饃嗎?
簡泓略顯意外,“我出門前特意叫營裡的伙房做的。想不到雲公子竟然也認得。”
雲歌笑道,“曾在古拉鎮見過。這饃饃不經過發酵,所以又乾又硬,特別適合長距離攜帶,吃時大多要用沸水化開。”
簡泓道,“正是。我第一次吃時就覺得適合我們行軍之人,回來後特意叫伙房的師傅去學來的。”
雲歌忽然蹙眉瞧了瞧手中的饃饃,有些擔心道,“通胡漢的商隊也吃這個,自然嗎?”
簡泓還未回答,一旁正在烤鴉的衛律彥呵呵笑道,“商隊的人走到羌地吃羌食,走到胡地吃胡食,東借西鑑,哪裡有什麼一定之規。不過鍋炕子是是中羌人出門常備的乾糧。不是這漢羌邊境之地的食物。簡兄弟第一次見鍋炕子是在中羌吧?”
簡泓聞言,眸色霎時變得又深又寒。他沒有作答便一言不發地拿着鍋炕子走向下一人。見他走開,坐在雲歌左邊的一個年輕人低聲對她道,“簡大哥去年帶領騎兵追擊一隊匈奴斥候時,深入過中羌之地。。。”
那邊簡泓剛分完了鍋炕子,朝這邊喊道,“榮伍,這多的半隻就與你吧。”
榮伍停了口,伸手接住扔過來的半隻麪餅,看簡泓一個人靜靜向遠處走去,輕輕嘆了口氣,“後來匈奴人被中羌的一個部落掩藏了起來。簡大哥帶人討要匈奴人不得,還和那個部落起了衝突,部下全部被殺,只他一人受重傷昏迷,卻被那部落中的一個女人救了,將他馱於馬上送入草原中。那馬識途,竟自己跑了回來。後來漢軍再入此地,那個部落竟然不知遷徙去了何處。只尋到一個羌族女人的屍首,綁在那個部落原來聚居的地方,身上還用血寫着‘叛徒’兩個漢字。”榮伍停了停,眼睛轉向別處,“羌人寫漢字,分明是寫給漢人看的。大家便猜測是這個羌族女人救了簡大哥,因爲他當時重傷昏迷,根本無從得知實際的情形。但是就有人爲這,在皇上面前奏了一本,說簡大哥通敵,因爲他的兄弟都死了,他卻回來了,也找不到他說的羌族部落,還丟了那隊匈奴人。”
雲歌聽得驚心動魄,動容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趙將軍在皇上面前力保,又派人在流動的羌人中打探,得知那個中羌部落的人,在知道消息走漏後,便四散加入了其他的羌族部落。這才爲簡大哥洗了罪名。可是簡大哥也無從爲他的兄弟報仇,因爲他的仇人散在整個羌地中。而他的命又是一個羌族女人救的,是恩是仇都變得模糊不清。”榮伍的聲音低下去。
雲歌忽然覺得很靜,環視四周,圍坐的士兵俱無聲息,顯然都聽到了簡泓的故事。他們有的低頭沉思,似乎在回憶自己的戰場經歷;也有的埋頭咀嚼着乾硬的饃饃,似以一種漠然將思潮屏蔽在食物之外。衛律彥也默默轉着叉在木枝上的鴉子,偶然淡淡瞟一眼簡泓的方向。
雲歌亦轉過頭去,看見簡泓孤身站在遠處的曠野中,背朝着大家。他頭頂的天,正有萬里濃雲,層卷疊涌地壓過來,很快就遮起了日頭。風團着溼熱的泥土氣,四向吹着,迷離間,好似把那故事也吹散了——散在卷着的草末子和烤肉香裡。
雲歌還在想這夏末的天氣真是詭異,帶着暑氣的雨滴已經從天而降。可是地上圍坐的人並沒有四散的意思:一來這裡已幾近荒原,除了幾叢高高的蒿草和一兩棵枯樹,並無能避雨之處;二來都是軍旅之人,風餐露宿早已習以爲常。衛律彥也只扯了半截衣襟遮住柴火,另一隻手還在熟練地翻烤着鴉肉。
簡泓也在雨裡默默站着,渾似沒感覺到這雨似的。忽然間,他轉身向這邊跑過來,邊跑邊喊,“雲公子快進馬車避雨,快進馬車避雨。”
大家這纔想起雲歌是個女子。榮伍跳起來,拉着雲歌就往馬車那邊跑。守車的秦久也忙跳下前擋,將車輿的門簾撐開。雲歌還沒來的及說什麼,已經被兩人塞入了車內。
雲歌覺得自己即與他們同來,就應同他們一道沐風櫛雨。她正要掙下車去,余光中卻有什麼一閃。雲歌本能地掃視過去,卻見本應昏睡的“伯父”躺在車板上,正大睜着眼睛瞪視着她。再逼真的易容術,那臉皮比起活人的來,總是死的。一張死人的臉上豁然一雙活生生的眼睛,雲歌驚得一個哆嗦。見“伯父”並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雲歌定了定神,朝外喊道,“伯。。。伯父。。。”話還沒說完,“伯父”極爲虛微地衝她搖了搖頭,又把眼睛閉上了。
榮伍正把雲歌的玉驄馬吊在車後,聽見聲音挑簾問道,“雲公子什麼事?伯父怎麼了?”
雲歌抖了抖眉睫,忽然轉了心思,“我。。。我把伯父的衣裳都弄溼了。”
榮伍“哦”了一聲,不在意地道,“夏天的雨不長,一會兒太陽出來了曬曬就幹了。”他說着又把簾子放下了。
雲歌屏氣盯着躺在車裡的人,見他雙眼緊閉,紋絲不動,有點懷疑自己剛纔是不是看錯了。
車外響起衛律彥粗粗的聲音,“胡山鴉烤好了,雲公子要不要來一隻鴉腿。”停了停又道,“這雨真不是時候,放涼了就不好吃了。”
雲歌想到大家都在外邊淋雨吃硬饃,心下不忍正欲推辭,那躺着的人又將眼睛睜開了,這一次那眸子清亮亮的,還帶着一團歡喜。見雲歌愣愣盯着他,沒有回答車外的問話,車中人又虛微地朝她點了點頭。
雲歌愣了一會,方纔心領神會,對着窗外道,“衛律壯士給我半隻鴉腿就好,其他的快與大家分了吧。”
“伯父”聞言閉上眼睛,嘴角微微動了幾下,似乎是在人皮面具下向她擠了一絲笑意。衛律彥挑簾將呈在一張布片上的鴉腿放入車內,又退了出去。車內頓時肉香四溢。雲歌再看車中之人,眼睛依舊閉着,嘴角竟慢慢淌出涎液來。
雲歌忍住笑想了想,伸手去探他的脈門,發現他的脈息微而不弱,顯然是被什麼藥抑住了。再探他的啞穴,果然也被點了。雲歌的武功雖然淺陋,內功卻受過高人指點,知道“伯父”剛纔這虛微的搖頭點頭,定是他近全力在被封的脈門上撞出了縫隙,方能做到。原來一位這罕羌王子是因爲染病,纔在車內昏睡不醒,現在看來並非自己所想。雲歌蹙了蹙眉有些不解。趙將軍既然是要爭取罕部落,就該顯示足夠的誠意,怎麼倒把人家的王子如此封在車內。更何況雕庫還曾在羌人起事前來通報漢人,那更應該是奉爲上賓阿。
雲歌還在沉思,車中之人低低地發出“嗯嗯”的聲音。再看他,還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眸子卻溜溜地轉向那鴉腿的方向。也真難爲他了,被封了穴位,還惦記着吃。雲歌忍住笑,撕了幾片鴉肉,塞進雕庫的嘴中,又看那假臉皮隨着他費力的咀嚼而歪七扭八,好似擠眉弄眼一般。雲歌以手捂嘴險要笑出聲來,心下卻閃過一念——簡泓既讓她進車中,也許並沒有要瞞她的意思。她於是慢慢把手伸過去,想要揭開雕庫的假臉皮。
忽聽車外簡泓道,“有勞雲公子照顧伯父了。”
雲歌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到底是漢軍的軍事行動,自己的好奇之心說不定就係着這一隊人的生死。雲歌心下犯了躊躇,便湊近簾布,從那縫隙向外張望。
車外雨聲攘攘,正下得酣暢。簡泓和衛律彥並身護在馬車右側,榮伍帶着剩下的人也環列在一旁。雨水洶涌地馳過他們神色凝肅的臉頰,卻無人作響。
雲歌豁然驚覺方纔簡泓那一句並非平常話語,乃是因着眼下的某種狀況。她也緊張起來,屏息在視野中細細地搜尋着。天水密織,除了近處的幾大叢高高的蒿草外,遠處的山林早已失卻了形狀,如煙似幻。然而她能隱隱感到那逼近,斗折蛇行,無聲無息。雲歌的眼睛忽然直覺般地向地下掃去——紅色的血水正從一叢高高的蒿草底部逶迤而出,又在雨水的加速下,順着地勢朝這邊堪堪漫過來。
血水最先涌到了簡泓的腳下,他右手原就扶在腰間的鋼刀上,此時便慢慢移掌抽刀出鞘。榮伍等人見他有所動作,也都摸向自己的武器。衛律彥卻伸手壓住簡泓抽刀的手,低聲道,“再等等,如果要攻擊,他們早就出手了。”
簡泓沉默了一下,頭也不回地問道,“雲公子,車中一切可好?”
雲歌回頭看看還在費力咀嚼的雕庫,伸手壓在他的嘴脣上,向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窗外。雕庫正含着一口鴉肉,嚼也不是,咽也不下,只好鼓着嘴停在那裡,眼睛還在警覺地亂轉。雲歌顧不上笑他,湊近車簾,回簡泓道,“一切安好。”
簡泓向四周施令道,“大家稍安勿躁,我們雨停就走。”
他聲音洪亮,顯然也是說給藏在蒿草中的人聽的。既然對方隱而未發,就未必是敵。可即使非敵,也未必是友。才避開楊玉的人馬不久,此時如果在敵友之間拿捏不當,引了衝突,後果極難預料。漢軍雖然人多馬壯不懼羌軍,但是這在草原之上,小隊人馬的騎戰勝負卻難預料。
雲歌也將車簾挑起,又拔了一根髮簪將那簾布固定在車壁上,以便自己時刻觀察窗外的情況。她又從懷裡摸出驥昆那把豹骨鏡面的匕首握在手中,移身擋在雕庫之前。
雨,渾不知情地惘然落着。血水也漫到了馬車的另一側。天色忽然轉亮,霞光流彩,只一瞬就收去了天地間所有的跳珠。
簡泓未等片刻,立即吆前嚷後,招呼一隊人各回各處。衛律彥一聲喝馬,車子搖動着向前而去。雲歌稍稍鬆了心絃,回頭看看雕庫還鼓嘴臥着,聽見外邊的動靜,終於嚥下了那一口鴉肉。
雲歌忍住笑,等那馬車向前行出老遠,纔要鬆口氣,忽聽密集的馬蹄聲從遠處而來。她湊近窗口一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西邊的草坡上,散排成一字的一隊黑色馬騎,已經遠遠望見了他們,正呼嘯着撒蹄下坡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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