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歡4

未歡4

何許深起,殷勤地拉開邊的椅子,讓來人坐下。

這時,未歡看清了對面的戚寒顏。

毫無疑問,那是個美麗的女人。

材勻稱苗條,一襲黑色抹繫帶衫,上件剪裁簡潔大方的灰色外,配着充滿金屬質感的腰帶,顯得優雅從容,一舉一動充滿成熟女人的魅力。

精緻的鵝蛋臉,五官乾淨清秀。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像貓一般,時時半眯着,帶着妖嬈與犀利。

戚寒顏上下打量着未歡,忽然說道:“看來還是和以前一樣。”

何許深微詫:“一樣?她當初可是個60釐米長的小嬰兒。”

“我是說,”戚寒顏看着未歡,語露深意:“還是和當年一樣秥你。記得嗎?她小時候除了父母,便只要你抱,別人稍稍一碰就哇哇大哭。”

“早不一樣了。”何許深故意嘆口氣:“現在求她約會的男士早排成了長龍。還是我請求多時人家今天才肯賞面呢。”

戚寒顏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何許深接着說道:“我剛回來時,還被她嚇了一跳,實在不敢相信那個襁褓中的嬰兒轉眼就長得齊我耳根高了。”

“我倒不覺得詫異。”戚寒顏反駁:“畢竟都過了20年了。”

“但我卻總覺得這20年一下就過去了。”何許深感慨。

“你是男人,後面的風光無限好,當然對時間不重視。”戚寒顏低頭撫弄着手上的藕色蔻丹:“女人又不一樣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20年一完,終究是要老的。所以必須精打細算地過,自然也不覺得時光如梭了。”

“如果你真的能老那就好了。”何許深將她的耳環夾在兩指間撫弄着,動作自然而親暱:“那時你想跑也跑不動,只能待在我邊。”

戚寒顏笑着推開他的手:“讓未歡看見成什麼樣子?”話雖是對何許深說的,但眼睛卻直直盯着未歡,眨也不眨。

“丫頭,”何許深坐直子,介紹道:“這是戚寒顏,和我一樣,也是你父母的同學,當年看着你出生的。”

“久仰大名。”未歡迎向戚寒顏的目光:“早聽家母提起過你。”

“噢?”戚寒顏微微側頭:“令堂說的是我的好話還是壞話呢?”

未歡淡淡說道:“是她的心裡話……或者,是實話。”

“是嗎?”戚寒顏揚眉,瞥到未歡手上的鑽石手鍊,眼中一亮,陡然問道:“還喜歡嗎?”

未歡愣住,一時不知她何許用意,只能答道:“嗯。”

“這手鍊是我讓寒顏幫你選的。”何許深解釋。

“……噢?真是謝謝。”未歡垂頭,看着那條手鍊,只覺得一陣沉重與冰冷。

戚寒顏輕碰下何許深的手肘,向未歡努努嘴。何許深會意,拍拍額頭:“該死,差點忘了正事。丫頭,”他說:“我要和寒顏結婚了。”

未歡只覺心臟像被撕成兩半,痛得無法形容。但她依舊努力維持着笑容,直到嘴角酸澀。“是嗎?什麼時候?”她聽見自己問道。

“不會太久。我將在明天的聚會上宣佈這個消息,怕你說我不夠義氣,所以提前知會你。”何許深臉上是明快的神色。

“未歡,你明天能來嗎?”戚寒顏撫上她的手,帶着突然的:“你知道,我和許深多希望你能爲我們祝賀。”

天沉沉的,霪雨連綿,將整個天地洗刷成一片暗黃色,昏暗而悽迷。

未歡低着頭,呼吸着一陣陣寒意,緩緩向前走着。

已經忘記是怎麼拒絕的他們,忘記是如何走出的餐廳,她心中只是茫然和悽酸。

何許深……要結婚了。

街道的地磚被雨水浸溼,亮閃閃一片,映照出世間變形的一切。地上,未歡的影子被一塊塊方磚拉扯撕裂,又合攏還原。

稍不留意前方,便和一個女孩撞了個滿懷。

女孩站穩,拍撫下口:“嚇死我了。”

“對不起。”未歡道歉,聲音卻是空洞的。

“沒事,剛纔我也沒仔細走路。”女孩定定神,忽然問道:“請問你知道天街13號刺青店在哪裡嗎?”

未歡呆滯地搖頭。

女孩失望地嘆口氣,隨即轉走開。

未歡也繼續往前走,不知怎的,下意識便察看起了兩側的門牌號碼,天街1號,天街2號,……天街12號。

未歡忽然停下腳步,她正站在街道盡頭處,只見面前是一幢古樸的小磚房,房門上掛着一個古舊的木牌,上面赫然寫着“天街13號”。

未歡本想叫回那個女孩,但一看人已經走遠,便只能作罷,心下又不疑惑,她明明就是從這裡出去的,怎麼會沒看見呢?

依照那女孩所言,這裡竟是間刺青店。

未歡仔細一打量,這幢兩層建築歷史悠久,灰紅的方磚上被似水流年洗刷出道道印記,外牆四周爬滿了灰綠的藤曼植物,一圈一圈,緊緊包裹着整座屋子。

未歡略一猶疑,決定進去看看。

輕輕一推,虛掩着的門發出吱呀一聲,類似人痛苦的呻吟。

門緩緩打開,顯現出一片昏暗,未歡摸索着往裡面走去。毫無預兆的,不知從何處飛出一羣黑色的鳥,直衝衝向她臉上撲去,未歡嚇得差點失聲大叫。然而及到面前,鳥的翅膀忽然幻化成柔柔的紡紗,撫過她的面頰。未歡定下神來,這才發現襲擊她的不過是一襲被冷風夾卷的鴉青垂地紗帳。

未歡撫撫口,小心翼翼地撩開紗帳,只見迎面是幾具高大的紅木書櫃,頂端與天花板緊緊相觸,像一堵堵牆,隔住人的視線。書櫃擺放格局巧妙,使整個空間曲曲折折,像間迷宮。未歡順着鋪設出的路走下去,來到了房間盡頭。她看見,在靠近窗戶處有張書桌,一個女子正在專心畫着什麼。低垂着頭,逆着光,看不清模樣。

未歡正準備開口詢問,但那女子卻頭也不擡地說道:“請稍等片刻,我馬上好。”

未歡無法,只好轉觀看起四周的書櫃。

那是些年代久遠的古式書櫃,漆光斑駁,泛着歲月的色澤。櫃上雕刻着朵朵曼珠沙華,細長的花瓣像一隻只悽麗的手指,掙扎着向外攀伸,妄圖抓住什麼。

美麗中帶着些許猙獰。

書櫃上擺滿了畫卷,未歡隨意抽出一冊,打開,發現上面畫的是不同的刺青圖案:華麗的,暗的,妖嬈的,頹廢的,詭異的,各式各樣,不斷躍動在眼前,瞬間攫去觀者的全部心神。

“這都是以前客人所刺的圖案。”正當未歡看得入迷之時,一個聲音忽然響起。那聲音隔得很近,她甚至能感覺到一道冷冷的氣流在耳旁徘徊。

未歡被唬了一跳,迅疾擡頭,及到看清眼前的人,心中更是一緊。

那是個高佻的女子,全着黑,顯得膚色如死水般沉靜的白膩。一襲大大的披肩鬆鬆裹着體,卻絲毫掩飾不住材的婀娜有致。筆直柔順的髮長及腰部,額前留着等齊流海,蓋住眉毛。影下的眼睛水盈盈的,一片氤氳,這樣的眼眸應該充滿柔,但那眼珠卻是一片漆黑,純淨的黑色,就像沉入湖底的黑寶石,讓人感到一陣沁涼。整個人不施脂粉,脣上甚至有絲蒼白,卻無故散發一種濃豔的妖嬈的美麗,像是……

未歡的睫毛不自覺顫動一下。

對,像是書櫃上雕刻的曼珠沙華。

女子伸出一雙白玉般的手將畫冊從未歡手中抽出,把那張新完成的畫輕輕夾在裡面。

未歡晃眼看見,那上面畫的是隻蠍子,尾巴直直翹起,如一根蓄滿毒液的鋼針,窺探四周,準備隨時發出攻擊。

依女子所說,這應該便是上個客人所刺的圖案吧。

那女子輕啓嘴脣:“你……想刺青嗎?”

未歡沉吟片刻,最終頜首:“是。”

聞言,那女子微微一笑,不知爲何,笑中似乎有隱隱的悲憫意味。

未歡的心不自覺地抽痛。

“你想刺什麼?”女子問道。

“我沒想好,可以參考下這些圖案嗎?”

女子緩緩搖頭:“那些不會是你想要的。”

未歡詫異:“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我不知道。”一道奇異的光澤在女子臉上一閃而過:“但你一定知道。”

“我?”未歡不經意地擡頭,和女子的眼睛對視,那秋湖底的黑寶石。

看着看着,整個人彷彿被吸引進去,越走越深,深到不可測的盡頭……突然,一團火焰像絢麗的紗巾蔓延着向她裹來,未歡後退兩步,驚叫道:“火!”

“你想要火?”女子靜靜問道。

未歡回過神來,才發現剛纔的一切……剛纔的一切,她也分不清是什麼。但她卻聽見自己篤定的聲音:“是,我想刺朵火焰。”

未歡端詳着自己的右手背,那上面,新刺上的火焰栩栩如生,恍若正靜靜燃燒着,發出幽藍的詭秘色澤。

未歡將錢放在桌上:“手藝很好,我會介紹朋友來的。”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來這裡。”

未歡擡頭:“你說什麼?”

“沒什麼,請慢走。”女子靜寂地笑着,不再做聲。

未歡微蹙下眉,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蠕動下嘴脣,轉離去。

女子一轉眼瞥見桌上的錢,手微微擡起,一揮動,鈔票便消失無蹤。

她重新回到桌邊,坐下,開始畫剛纔的刺青圖案。

纔剛描出一個輪廓,她便像感覺到了什麼,無奈地搖搖頭,擱下筆,起來到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