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雜亂的腳步聲在院中響起, 幾個帶甲兵士闖進來時, 楚子苓仍坐在靠窗的矮榻旁, 屋中空空蕩蕩, 一片冷寂。
見屋內景象,領頭的宮衛不由皺起眉頭:“怎地就你一個?伺候的僕婦呢?”
楚子苓望向這些來意不善的兵士, 片刻後才道:“那些都是借來的, 已還了去。”
聽到這話, 那人勃然大怒, 卻也不敢直接冒犯巫者, 只恨恨道:“來人, 給吾看好這裡,莫讓閒雜人等出入!”
一聲令下, 立刻有幾名兵士持矛守住了院門, 把小院看得牢籠一般。事到如今, 楚子苓又怎會不知發生了什麼?幸虧她讓蒹葭等人先走了, 只盼田恆能安撫住那傻丫頭,若能開恩照顧一二, 就更好了。
這一趟旅行, 是不是到此就要終止了呢?楚子苓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感受,恐懼和焦慮已經遠去, 反而生出些淡淡解脫。也許她本就不適合這個世界, 不過是誤闖一場,或黃粱一夢。若真的死去,她的屍體究竟是會留在這裡, 還是回到那滾滾漢江中呢?
靈九簪握在掌心,仍舊堅硬冰冷,猶如她那顆漸漸冷下去的心。
※※※
“車已安排妥當。你可自偏門入宮,沿僕從行走的狹道,直入巫舍。接了大巫,藏在隔板下,出宮後立刻送往華元處,切不可節外生枝!”許偃交代的異常仔細,這可是大事,容不得半點馬虎。
“許子大恩,田某沒齒不忘!”田恆躬身相謝。這次虧得許偃居中轉圜,纔能有機會救出巫苓的一線生機。
“田壯士何出此言,吾也不過是爲報大巫恩德。”許偃一笑,“只是宮中不比別處,萬事小心爲上。”
田恆肅然拱手,轉身而去。誰料到了車駕停靠的地方,卻見個窈窕身影,等在那兒。
“田郎來了!”蒹葭面上露出喜色,“帶奴去吧!奴爲你引路!”
田恆的眉毛立刻豎了起來:“哪有你的事兒,快閃開!”
蒹葭卻絲毫不讓:“只個男子,行走宮中豈不奇怪?帶上奴吧,奴定不添亂!”
她倒是會抓關鍵。田恆自知身材高大健碩,又蓄虯鬚,單獨走在宮中,確實不太像是個雜役。但是帶上這小婢就不同了,完全可扮作隨從模樣,出入自然更爲方便。只是此事幹系重大,若是這傻婢忙中出錯,可是會誤了大事。
猶豫半晌,田恆才道:“帶你也可,但絕不能大呼小叫,驚慌失色。若是惹來旁人懷疑,你家女郎定死無葬身之地!”
蒹葭用力點了點頭:“奴曉得!奴不怕!奴答應過女郎,要儘快回去救她!”
那雙亮晶晶的眼中,滿是勇氣,就如初生的牛犢。
如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田恆心下一橫,喚蒹葭登車,一同向楚宮駛去。
※※※
“瞳師,大事不好,巫子被王后接走了!”僕童急的面色發白,小心湊到巫瞳耳畔,壓低聲音道。
巫瞳沒有矇眼,那雙藍瞳就像螢蟲,直視前方。寬大的牀榻邊,咒祝聲聲,煙霧繚繞,猶若黃泉幽都。躺在榻上的人,面上青黑,頭顱脹大,呼吸幾不可聞,似也踏上了鬼路,讓人不寒而慄。
像是僵住一般,過了許久,巫瞳才道:“巫婢呢?”
“被宮衛拿下,似要生殉。”那僕童聲音哽咽,如顫抖燭炎,“連院外都站了兵士……”
巫瞳忽地扭過了臉:“院外?”
巫苓還未搬出去。王妃這幾日天天操勞政務,哪有時間管個巫醫。沒她的命令,巫苓哪裡都不能去。
現在,她怕也只有一個“去處”了。
爲何要帶走巫子,拿下巫婢,圍住小院?只有一個原因,王妃定是發現了那事。
巫子難產,他竟沒有剖腹取子,而是讓巫苓救了那母子二人。他騙了王妃,還阻巫苓爲大王診病。
王妃豈會饒他?
是他,連累了巫苓。
手掌微微顫抖了起來,巫瞳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懊悔。悔得五臟翻騰,肝腸寸斷。他該讓她隨那些婢子一起走的,哪怕擔上干係,哪怕即刻身殞,也該讓她走的。那女子就不該待在楚宮,不該待在這污濁昏暗,不見天日的鬼域。他沒能讓她逃出去……
“大王!”
一聲淒厲嚎哭,在大殿中迴響,下一刻,無數哭聲響起。在震耳欲聾的哭號中,巫瞳緩緩起身,向外走去。
“瞳師!”那僕童牙關咯咯,追上一步,“小君有令,擅離寢宮者斬……”
巫瞳卻輕輕問道:“吾還能活嗎?”
那僕童頓時啞口。當然不能。瞳師乃鬼僕,王死則殉,魂引幽都。況且巫子都已誕生,哪有不殉之理?可是王死了啊,他不該留下了,陪伴左右嗎?
巫瞳卻不多言,轉身就走。他當然要走,他要回那小院,想盡辦法,救出巫苓……宛如被鬼物附身,他踏出了大殿,在那刺目的日光中邁開腳步。
※※※
因有通行信物,入宮並不很難。下了車後,田恆擡着個大大藤箱,由蒹葭引路,向巫舍而去。這箱籠是事先準備的,巫苓可鑽入箱中,由他擡上牛車,藏身車廂隔板之下。不過也正因擡着如此笨重的大箱,垂頭勾肩,讓他更像個幫小婢送貨的隨從。兩人一前一後,亦步亦趨,竟看不出什麼破綻。
雖然舉止看起來稍顯笨拙,但田恆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注意着身邊動靜。前方那纖長肩背繃的死緊,卻也只有今次而已。田恆也不由在心中暗歎,這小婢比預料的還膽大,雖有些許緊張,但步態神色都無異樣,稱得上自如。有她在前面跟着,吸引的目光絕不會很多,倒是比獨來更加穩妥。
穿過長長狹道,又繞過偏門,巫舍就在眼前。此處本就位於楚宮一角,巫瞳的小院更是地處偏僻,罕少有人造訪。只要進了小院,自然能救出巫苓……
突然,田恆神色一緊,低喝道到:“止步!”
前面那女子應聲停下了腳步,似有些不知所措。田恆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問道:“那就是你們住的院落?”
被人突然叫住,就算蒹葭也有些緊張,連連確認幾遍纔敢點頭。田恆的神色立刻沉了下來:“之前也有人把守?”
蒹葭這才發現,院落周圍竟然守着兵士,不由焦急搖頭:“從來沒有!”
這是情況有變。田恆只猶豫一下,就對蒹葭道:“找地方藏好,切莫出聲!”
說着,他再次邁步,就那麼擡着藤箱,向小院走去。
如此高大的男子靠近,幾個兵士都警醒起來,其中一人上前喝到:“止步!來着何人?擡着什麼?”
田恆就像沒聽到呵斥聲一般,又走了三四步,直到對方快要舉矛,才露出狐疑神色:“這藤箱不是院中人,命小人送來的嗎?”
院中人讓送的?那大漢神態木訥,不像在說謊。那兵士也有些拿不定注意了,頭領只說不讓閒雜人等出入,這箱子能進嗎?
遲疑片刻,他便道:“放下,吾要查查!”
“哦。”田恆傻愣愣的應了一聲,彎腰放那箱子,也不知怎地,只放到一半,手突然一滑,笨重大箱轟然落地。
兵士一怔,剛想罵些什麼,就見一道銀光從箱後騰出,撲面而來。
連驚呼也無,長劍割破了喉管,鮮血迸濺。
這一幕來的太快,旁邊三個兵士都未反應過來,就見同伴捂着脖頸軟倒在地。而那殺人者,已跨出兩步,劈劍再砍。
刺,刺客!
這時哪還有人搞不清狀況,分明是刺客潛入宮室!然而三人都來不及放聲高呼,只因那凜然殺氣已然撲來。
正面迎敵的兵士趕忙豎起長矛,直刺敵人面門,誰料長矛半途被一隻大手擒住,一股巨力從矛上傳來,那兵士被扯得踏前半步,還未及鬆開手中兵刃,就見長劍斜撩,刺骨冰寒直入頜骨。
一劍穿透了敵人下頷,還未抽劍,另一根矛劈面刺來,田恆左手一揮,用手中的長矛勉強架住,於此同時,背後敵人已然出劍,直刺背心!是進,是退?那大漢鬚髮皆張,輕喝一聲,右腳已踏出半步,腰胯使力,猛然一轉。劍鋒劃過背脊,帶出長長血痕,然而田恆手中長矛已攜風雷之勢,狠狠抽在了身後持劍者面上,矛杆斷裂,打的那人口噴鮮血,牙齒盡落。借一轉之力,染血的長劍也收了回來,掉轉方向,直刺面前持矛者胸口,皮甲盡透,一劍穿心!
成了!
這時,田恆方纔呼出胸中戾氣。四人盡數倒地,餘下不過補兩劍的事情,然而下一瞬,像是似覺察了什麼,他突然一凜,扭頭看去。
糟了!
當田恆邁步向前時,蒹葭已聽從吩咐,藏到了一處花木後。這些人定是來害女郎的,她可不能拖累田郎!
見那漢子一步步走向帶甲的兵士,蒹葭只覺心如小鼓,咚咚跳個不停。以一敵四,他能勝嗎?然而當兩人一問一答,開始交談,蒹葭忽覺餘光處有什麼一閃,她猛地扭頭,就見一人從旁邊牆角處繞了出來,悄無聲息的取出了長弓。
蒹葭險些沒驚呼出聲。守在這裡的,不是四人,而是五個!要不要出聲提醒?可田郎說過,不能大呼小叫,會引來兵士,而且萬一讓他分神,豈不更糟?怎麼辦?!
“轟”的一聲,藤箱砸在了地上,也砸在了蒹葭心間。見那弓手真的舉起了手臂,彎弓引弦,她猛地一提裙角,衝了出來。不能讓賊子暗算田郎,他還要救女郎呢!
不知是從哪兒涌出了力氣,蒹葭衝了上去,一把抱住那弓手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誰曾想旁邊還埋伏着個小婢?那弓手吃痛,反手一抽,打在了蒹葭面上。這一下打的極重,蒹葭腦袋嗡的一聲,倒飛了出去,滾落在地。滿眼金星,一嘴血味兒,她卻沒有哭泣躲閃,而是手腳並用又爬了回去,死死抱住了對方的大腿,再次張嘴咬了上去。
這賊子還能放箭,不能讓他傷了田郎……被執拗催動,蒹葭簡直像是咬住了獵物的小獸,哪怕牙齒鬆脫,指甲劈裂,也不願鬆開半分。
然而她沒能看到,惱羞成怒的弓手抽出了腰間長劍,狠狠一下刺了過來。
背上傳來一陣劇痛,蒹葭牙關鬆脫,不由張開了口。一聲極輕的呼痛聲,從她喉中溢出。不行,她不能叫的……蒹葭掙扎着,想要擡手捂嘴,就覺一陣淅瀝瀝的腥雨,落在了身上。
“蒹葭!”
手中斷矛拋出,攜千鈞之力,穿透了弓手的咽喉。田恆卻顧不得其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來,一把扶住了蒹葭。溫熱血水頓時順着指縫流淌,浸溼了他的衣袖。
蒹葭用力眨了眨眼,似乎看清了面前那人,露出了個傻乎乎,滿嘴是血的笑容。
“奴沒喊……快……救女郎……”她費力,又有些自豪的辯道。每吐出一字,都有血泡濺出。
田恆似是哽住般,一把抱起了那小小身軀:“莫怕,你家女郎定能治這傷……”
踏着滿地鮮血,他衝進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