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微涼,風中夾雜着淡淡的花香。音沐已無心去思考是什麼花的香味,如今她只想徹底將信佔有。
剛剛那陣風吹過,音沐稍微清醒了點,離開信的脣,音沐感覺到自己的腰身被抱住。
音沐將頭靠在信的胸前,輕輕喘着氣,頭腦一片混濁。良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信,我愛你。”
信明顯一怔,沉默片刻,輕道:“對不起。”
音沐怔了一下,隨即柔聲道:“沒關係,不管怎樣我都會愛你。”停了停,淺笑道,“畢竟,你是我的未婚夫啊。”而音沐想說的卻是:就算你心裡是別人,就算你從來只把我當替身,我也會在你身邊。可是這些,音沐沒有同信說。
信沉默片刻,忽地加大了抱她的力度。他知道她是在提醒他,他是她的未婚夫,她是他的未婚妻。雖然還沒有訂婚,可是這件事人盡皆知。這件事不只是他們兩個的事,更是兩個家族的事。他也向她母親保證過,以託瑞多家族的名義。以託瑞多家族的名義,無非是因爲這不過是家族聯姻。
音沐是他唯一想娶的女人。信竭力回想着,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記憶回溯到一百一十年前。
那個夜晚,那個母親與世長辭的夜晚。父親坐在他牀邊,對他說:“你母親說她欠梵卓家族的那個女孩,既然她還不了,就讓她的兒子替她還。”信自然知道母親所說的那個女孩是誰,不過是梵卓家族的大小姐,吉.音沐.梵卓。那時候父親說:“你母親是很中意音沐的,只是不知道你的想法。”
父親這樣說,信自然是知道意思的。信也知道,父親既然說了,便是希望他那樣做的。其實想想音沐小姐也是不錯的,雖然不熟悉,可是莫名有好感。信從來沒有因爲哪個女孩有過那樣的心情。信對音沐唯一的印象便是:一襲白裙,溫婉如玉。還有淡淡的梔子花香。而這些,信很是喜歡。是因爲似乎很熟悉而喜歡。
可是信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一百一十年前那樣說,並不是因爲謙虛,而且面對這樣一個陌生而熟悉的人,心裡莫名覺得自卑。現在他還是覺得配不上她,卻不是因爲自卑,而且另一種無法言說的心理。像愧疚。
“我還是配不上音沐小姐。”信輕道,“之前說的話,當是玩笑吧。”
一句話,宛如晴天霹靂,嚇得音沐一下傻了眼,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隨着信鬆開她,音沐踉蹌着往後退了兩步。
許久,音沐纔回過神,擡起無神的眸,強笑問道:“你剛剛……說什麼?”
“對不起。”信的聲音,從來很溫柔,聲線很迷人,讓人忍不住淪陷。可是現在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卻無法讓人淪陷。
音沐愣愣地看着信,好看的紫色瞳中隱約閃爍着淚花,卻淺笑問他:“爲什麼?”
“音沐小姐很漂亮,也很優秀,在下愚笨,配不上音沐小姐。”
熟悉的話語,以前……是不是有人說過類似的話呢?可是這話是在被表白以後纔可以說出來的吧,是拒絕的時候纔會說的吧?自己以前有向誰表白過嗎?
想着,隱約覺得頭有些疼,便伸手扶上身旁的書桌,低頭看着地板。良久,又擡頭看着信,冷笑道:“你果然,一直把我當成替身是嗎?”
“我從未把音沐小姐當成替身。”
“那爲何你還要與我定親?爲何在她回來後又跟我說之前說的都是玩笑話?”音沐說着,眼淚不自覺流出。
信微微皺眉,看着她,卻不再言語。他該怎樣回答,難道要說自己不過是遵循母親的遺願?還是說是按父親的安排?抑或說如她說的那樣自己真的把她當成了替身?
可是,他從來沒有把她當成替身。他從來沒有把她當成璃塔,在他心裡,她從來只是音沐。因爲他從來不敢去想娶璃塔,音沐是他唯一想娶的人。
璃塔是大他七歲的姐姐,是一切都比他優秀,他只能仰望的姐姐。小時候有人對他說:“要是能娶璃塔爲妻,便無憾了。”那時信也那樣想過,可是當他把這話說給母親聽時,母親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笑着看他,說:“信小小年紀就在想這些事了?不過璃塔那樣優秀的女孩,我怕你是配不上的。”
他從來知道璃塔是他的姐姐,是他配不上的姐姐。
母親很喜歡璃塔,每次璃塔過來,母親都像對親生女兒一樣對她。信沒有見過璃塔的母親,後來出於好奇問母親:“她爲什麼不去找她自己的母親?”母親沉默片刻,說:“璃塔的母親在生下璃塔後不久便生病去世了。”信記得當時母親擡頭看着有些昏暗的天空,良久,輕道:“可憐了她。”那時信以爲母親說的“她”是指璃塔的母親,後來才明白,母親說“她”指的是璃塔。璃塔對自己的母親沒有任何印象,可是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已不在人世。信覺得,璃塔一定很痛苦:對最想要記住的人卻沒有記憶一定很痛苦。越是可憐,才越是喜歡。
“你爲什麼不說話?”音沐帶着哭腔的聲音。
信回過神,看着音沐,音沐已哭成了個淚人。見信不說話,音沐有些害怕,聲音有些顫抖:“你只是在試探我對不對?你喜歡的人是我對不對?”停了停,說,“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啊,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沒關係的,我也不求你能喜歡我,只要能讓我一直在你身邊就好了,只要這樣就可以了。真的,我不求你能像對璃塔一樣對我,我只求你不要說之前說的都是玩笑話。”信繼續沉默着,音沐越發害怕,聲音越發抖得厲害,“我是真的愛你,我……我……我只是……只是想陪在你身邊……”
音沐說着,用雙手捂住臉。當眼前一片黑暗,音沐的腦中浮現出洛擇的身影,一句“我愛你”在耳邊迴盪。終於知道了,終於知道那時他是怎樣的心情了。那樣高傲的人,卻變得那樣卑賤。不過是因爲害怕,害怕失去故而刻意討好,因爲討好而變得卑賤。
信只是看着音沐,正想着該怎樣開口,門被敲響,貝斯法利亞的聲音傳入耳膜:“準備好了,主人。”
信轉身,看着門口一臉從容的貝斯法利亞,輕應一聲,隨即走到她面前,輕道:“送音沐回房間。”語畢,從她身旁走過。
貝斯法利亞擡起裙襬:“是,我的主人。”語畢,看一眼房間裡捂着臉的音沐,又看着信逐漸遠去的背影。
待信的背影從眼界消失,貝斯法利亞輕步走到音沐面前,一臉從容,敬聲道:“音沐小姐,少爺叫我帶您回房間。”音沐緩緩放下手,看着眼前一臉從容的人,忽地莫名有了怒氣,卻沒有說話。貝斯法利亞見狀,問道:“您怎麼了?”
聽得“啪”一聲響,貝斯法利亞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須臾,回過神,擡眸看着音沐,依舊一臉從容,語氣依舊恭敬:“您要回房間嗎?”
看着面前一臉從容的女僕,音沐莫名覺得恐怖。這不是正常人該有的表情。音沐不禁往後退了兩步,看着面前的女僕,微微皺眉:“爲什麼?爲什麼你會是這樣的表情?”
“因爲,貝斯法利亞只是女僕。”女僕這樣說道。音沐卻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是女僕,但是也應該有情感纔對,既然有情感,爲什麼總是這樣從容的表情?即使被打了也是這樣從容的表情。就像人偶一樣。
音沐忽然想到:這偌大的府邸,僕人衆多,卻只有她一個女僕。
不知是受了刺激而敏感還是什麼,音沐覺得眼前的女僕並不只是女僕,或者說,眼前的女僕,並不是女僕。你是什麼東西?你到底是什麼?“你到底是什麼?”音沐問出了聲。
“貝斯法利亞只是女僕而已。”依舊從容的表情,依舊恭敬的聲音。
女僕?音沐看着她,忽地搖頭,緩緩往後退:“不對,不對。”女僕不會是這個樣子,不對……
不對,不對,根本不是女僕,這樣從容的表情,根本不可能只是女僕。往事如風,徐徐闖來。
一百二十三年前,音沐因梵卓家族大小姐的身份而被父親帶去梵卓家族克勒斯公爵的城堡做客。大人之間的話題,小孩子總覺得很無聊,音沐便在得到克勒斯的同意後而在城堡四處晃悠。城堡很大,卻沒有僕人。正覺奇怪,忽地聞到一股血腥味,擡眸,見一間房間的門開着,便走近去看。音沐看見一個穿女僕裝的金髮女人跪坐在地板上,由於背對着音沐,音沐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出於好奇,音沐便喊了她一聲:“姐姐你在做什麼?”
“在縫補。”女僕這樣回道,語氣淡然,極爲恭敬。
“縫補?”陌生的詞彙,音沐起了興趣,便走近女僕,偏頭看她,“在縫什麼?”
“壞掉的東西。”依舊淡然的語氣,依舊恭敬。
音沐將目光移到女僕的手上,不禁嚇了一跳,慌忙往後移了一步。只見那女僕腿上放着一隻手,面前是分散的身體。而女僕正拿着針線縫補。
音沐只覺一陣反胃,不禁拿手捂住嘴鼻。
女僕又說:“主人說,這些做人偶最好。”
音沐微微皺眉,起步正想往門外跑,女僕的聲音傳入耳膜:“您好像有些不適,要貝蒂爲您檢查一下身體嗎?”音沐一怔,猛地衝向門口,剛到門口,門忽地關上,隨着“砰”一聲響,女僕淡然且恭敬的聲音從身後緩緩傳來,“成爲人偶的話就不會感覺到任何不適了哦。而貝蒂對自己的技術還是很自信的。”
音沐轉身看着女僕,見女僕緩緩起身,轉身看她,面色從容,語氣依舊恭敬:“您的臉是貝蒂見過的最美的臉,這樣的話,這次的人偶,貝蒂一定會做到完美,請您放心。”
音沐一驚,看着女僕拿着剪刀一點點走近,不禁開始慌了起來。音沐將手探到身後開門,奈何門始終打不開,見女僕越發靠近,便轉身猛地敲門,大聲喊道:“父親,父親……”
許是覺得太吵,女僕停下腳步,提起裙襬朝她微一鞠躬,面色從容,語氣恭敬,道:“您大可不必慌張,並不會痛。”
音沐這才仔細看了她的臉,姣好的面容,白皙的臉上有不很明顯的線縫。就像人偶一樣。
那時音沐還年少,除了呼救什麼也做不了。女僕將她撲倒在地,剪刀剪過她脖頸的肌膚,音沐痛得叫不出聲。在痛得快昏過去的時候,門被撞開。音沐聽見克勒斯公爵的聲音:“貝蒂,你在做什麼!”
女僕起身,轉身看着克勒斯,語氣依舊淡然,也依舊恭敬:“主人,新的人偶還差一顆頭,貝蒂……”
隨即是“啪”一聲響,克勒斯公爵帶着怒氣的聲音傳入即將昏倒的音沐耳裡:“蠢貨,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是,主人。”逐漸縹緲的聲音,依舊那麼淡然的語氣,依舊那麼恭敬。
音沐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家裡,母親坐在她牀前,見她醒來,母親喜道:“終於醒了。”
音沐想說話,可是喉嚨就如撕裂般疼痛,發不了音。母親見狀,說:“你的嗓子受傷了,現在還不能說話,你好好修養幾天。”
自那以後,音沐的詞典裡多了“人偶”一詞。自那以後,音沐的心裡對“人偶”有了陰影。
眼前總自稱爲女僕的貝斯法利亞,眼前總從容恭敬的貝斯法利亞,讓音沐感覺到恐懼。
“您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貝斯法利亞看着臉色發白的音沐,敬聲道,“不如先回房間休息?”
音沐看着女僕,忽地覺得一陣反胃,手不自覺地觸上自己的喉嚨,又忽地捂住自己的口鼻,然後猛地從女僕身旁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