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四年的清明，蘇氏家族浩浩蕩蕩地趁馬車，去明州城東南一座墓園裡祭掃。
蘇懷遠肅容站在墓園東首的一座墓碑前，右手摩挲着碑面，久久沒有作聲。站在他身後的蘇家衆人亦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顧苒苒身着一襲白衣，站在最遠的一個角落裡。墓碑上的字由於距離看不太清楚，但看到蘇晗之拉着蘇瑋的手，恭敬地站在蘇懷遠的身後，她心裡大致有了猜測。
蘇懷遠身後還站着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女子，容貌秀麗，臉帶悲慼，她的身邊站着一名二十歲的男子，形容消瘦，臉色異常的蒼白，還時不時發出幾聲低忍的咳嗽，似乎連站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斜身倚在攙扶着他的趙春霖身上。中年女子偶爾輕拍着他的背脊，總是忍不住抹一下眼角。
蘇懷遠彎腰親手點燃了墓碑前的三柱香，站起身來仰天長嘆一口氣，道：“要說此生我還有什麼遺憾，便是這白髮人送黑髮人了。十年前，大郎走了，四年前三郎也……”
蘇晗之低下頭，臉上也出現了少有的悲傷。蘇瑋上前拉着蘇懷遠的衣袖，低低地叫了聲：“太爺爺……”
蘇懷遠低下頭撫摸着他的小腦袋，囑咐道：“快，給你爺爺磕頭。”
蘇瑋乖巧地點點頭，僕人早已經利落地擺放好蒲團，他跪下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三房那邊的祭掃則又是一番光景。三夫人終於忍不住眼淚，在墓碑邊哀哀哭泣。衆人又拉又勸，又要顧着三少爺弱不禁風般的身子，倒顯得比這邊熱鬧不少。
蘇晗之在他爹爹墓前行完禮後，拉着蘇瑋走到另一座墓前。雖然墓園經常有僕人打掃擦拭，他還是忍不住用衣袖拂了拂墓碑，隨後又回頭看了顧苒苒一眼。
那座墓形狀略小，周圍有些空曠。蘇瑋站在墓碑前，眼圈紅了紅，沒等僕人擺好蒲團，就倒地拜了下去：“孃親……”
“小馨，瑋兒，已經十歲了……”蘇晗之有些慨然地喃喃自語着，隨後失笑地搖搖頭道，“我也老了……只有你，一直是十九歲的樣子……”
顧苒苒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後，在距離三四步地方停了下來，沒有作聲。蘇瑋抹了抹眼睛站起身來，回頭看到她，便小聲地叫了一聲：“睡姨。”
蘇晗之轉身與她對望了幾眼，伸手拉過她並肩站在了墓前。墓碑上寫着：愛妻蘇寧氏之墓。雖然早就知道來這裡會看到“她”，但在“愛妻”兩字映入眼簾的時候，顧苒苒的心仍是緊緊地抽動了一下，隨後在胸口蔓延開的是酸酸的感覺。
“她很早就離開了，是嗎？”
“嗯……自從生了瑋兒，身子就日漸差了起來，在瑋兒一歲多的時候……”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生怕被蘇瑋聽見什麼。
顧苒苒站在墓前，愣愣地瞧了半晌，忽地上前鞠了三個躬。
蘇晗之的眼裡立刻泛起了一陣漣漪，雖然幾番剋制，還是緊緊拉住了她的手，低聲連問：“苒苒，你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
顧苒苒斜了他一眼，道：“死者爲大，既然來了，總是要有個禮數吧，你可別多想。”心中又補充道：何況是個八百多年前的古人。
蘇晗之笑笑，似乎不信，袖子底下的手仍是緊緊握着她的，逐漸火熱起來。
待到衆人在園中一一行完了禮，一行人又坐上馬車，去了明州城中有名的海味館子吃飯。味道雖然不錯，但坐在大圓桌中，需要舉止得體的飯局，讓顧苒苒下午回到白雲園後，按耐不住自己咕咕叫的胃，一個人憑着記憶，又偷偷溜回了城中，連馬車都沒有叫。
選了靠着窗的位子，叫了兩個菜一壺淡酒，時而聽聽酒樓裡旁人的八卦，暮色降臨的時候，天空飄起了濛濛細雨，酒樓挑起的大燈籠隨着風微微搖擺。
顧苒苒見了索性又叫了一個菜，邊吃邊等着雨停。卻沒想雨勢竟漸漸有增大的趨勢了。她無奈叫了結賬，在店門口躊躇了一會兒，便咬牙向雨中衝去。
用手擋着臉跑過了兩條街，正要右拐，對面卻閃出一條白影，她察覺時已經來不及剎車，驚呼一聲便要撞上，只能自欺欺人似的閉上了眼睛。
卻被抱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竟一個人到外面偷吃，該罰。”頭上的聲音帶着愛憐和戲謔，暖意透過衣衫，傳入她的身子，她微微哆嗦了一下，便伸手摟住了對方的脖子，笑嘻嘻地看過去。
蘇晗之又捏了捏她的鼻子，埋怨道：“出來也不叫我，也不讓人跟着。”手中的傘卻向她那邊傾斜過去。
顧苒苒吐吐舌頭道：“怕什麼，我的靠山可大呢，明州城中怕是也沒敢動的吧？”
“你喝酒了？”他不滿地蹙眉。
她笑着用右手比劃了下，道：“才一點點，很淡的酒。”
“樹大招風，哪有你這麼囂張的。”他拉着她走了幾步，躲在了屋檐下，用袖子擦着她滿頭滿臉的小水珠，“冷不冷？”
顧苒苒搖搖頭，身體卻不配合地打了個噴嚏，然後咯咯笑着說：“蘇少爺的膽子好像變小了……”
蘇晗之停下手，扳起她的下巴看到她有些朦朧的眼神，笑道：“還說呢，大概是有些醉了吧？”
她笑着拉開他的手，又踮起腳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被他有些無奈地再度拉開：“苒苒，這是在街上呢。”
“哼。”她轉身拿起靠在一邊收攏好的傘打開，一腳就邁入一個小水窪中，嘴裡含含糊糊地說，“連在街上親我的膽子都沒有，古人就是……”
話音未完，她就被蘇晗之再度拉入懷中，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蘇晗之忽然低下頭吻住了她的脣，左手環住了她的腰，右手緊緊地按住她的後腦，讓她連一點點掙扎的餘地也沒有。
手中的雨傘“啪啦”一聲，滾落在了一邊，好像有人在低聲言語，她滿意地閉上眼睛，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漫開。
這個吻十分短暫，蘇晗之很快就鬆開她，低身撿起了雨傘往她手中一塞，硬聲說：“拿好了。”隨後彎身橫抱起了她，飛快地往城門方向跑去。
顧苒苒驚呼一聲，擡頭卻看到他臉上一抹可疑的紅色，頓時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城門口蘇府的馬車已經等了很久，蘇晗之把她往車裡一扔，隨後跳上馬車吩咐道：“回園，走西偏門。”放下簾子後，有些惡狠狠地對馬車裡的她說，“不準再笑了。”
顧苒苒揉着有些疼痛的屁股，眼裡閃着水光，嘴角仍是止不住地向上彎去。
他見了索性背過身對着她，車子行駛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聲音竟有些沙啞：“苒苒，一會兒，先去我屋裡好不好？”
“不好。”顧苒苒懶懶地回絕道，“我想回屋歇歇了。”
蘇晗之聽了，回頭注視着她許久，才轉過身去。“小妖精！”他悶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