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三百三十五章 皮肉苦

柴彬氣的臉色鐵青,然閩王強勢,且句句咬着個“理”字,即便誰都知道馬車爆炸時閩王並不在一旁,可他既然插手此事,那便是什麼不講理的事都做得出,閩王從來就不是個可以講道理的人!

柴彬不敢與閩王針鋒相對。若真的惹怒了這位,他再拿出降天鐗來與他決鬥,他難道敢真的傷了閩王?他不信尉遲鳳鳴會真的技不如閩王,只不過在降天鐗面前,等閒人不敢還手,只能吃啞巴虧罷了。況且再糾纏下去,難保不將尉遲鳳鳴私自動用“定時炸彈”的事抖出來。閩王可不在乎與錦衣衛撕破臉,然錦衣衛的人卻不敢輕易開罪了閩王。

“既然王爺這樣說,卑職遵命便是。”雖是服軟,語氣卻難掩生硬,柴彬拱手轉身便走。

閩王看着柴彬高大健碩的背影冷笑了一聲:“這羣狗奴才,都是一副狐假虎威的德行。”

雲想容道:“還是義兄有法子治他們,若是你沒在,只我們還不知要吃多少虧。”

閩王看着雲想容俏臉上明擺着是在恭維的笑容,仍舊禁不住飄飄然,嗤笑道:“你這丫頭,就會嘴甜。難不成當哥哥的還能不管你?”

遇上這樣要緊的事,當爹的都未必肯理會她呢。閩王自認她做了義妹之後,卻一直對她盡心盡責。

面對這樣對她掏心掏肺的義兄,若依舊抓着從前的那些事不放未免太過小氣了些,“義兄說的哪裡話,我不是嘴甜,是真心謝你。”

閩王對雲想容仍舊有情,不過是礙着現實,一則不願與沈奕昀拆了夥,另一則不願意走尉遲鳳鳴的老路,是以在雲想容面前絕不會表現出分毫喜愛,只將心思深埋起來,做一些對她有益的事罷了,聽她這樣說,再看她認真神色,當即心中柔軟的似被塗了蜜的羽毛輕輕地刷過,又軟又甜,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罷了,我不過是與你開個玩笑,何來你如此表真心的,也不怕妹婿笑話。”

雲想容輕笑着看向沈奕昀,卻見沈奕昀並不如平日那般神色自然,而是蹙眉垂眸摩挲着小几上的青花白瓷蓋碗。指尖繞着蓋子緩緩畫圈兒,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了?”雲想容擔憂的坐在他身畔。

沈奕昀回過神,笑着搖頭道:“沒什麼的,只是忽然想起從前的一些事。”他安撫的對雲想容笑笑,又對閩王搖頭示意自己無礙。

閩王便不疑有他,大馬金刀在沈奕昀對面坐下,道:“這會子云七也該到了東廠那處,那裡頭私設的小牢房比北鎮撫司私設的衙門還要邪門,有她享受的呢。”

沈奕昀道:“她即便是受剝皮抽筋之罪,也是她應當受用的。”誰讓她膽敢對雲想容動手?

雲想容這廂卻沒想雲明珠的事,左右由閩王開口親自將人送了去,雲明珠就斷然沒有安生日子可過了,報仇之類的事她一點都不急,每發生一件事,雲想容都要想法子將之利用到最大限度爲自己來謀求利益。

她關心的是沈奕昀的情緒。

方纔他垂首沉思時,彷彿有些落寞和悲傷的情緒,雖她方一細問他就恢復如常了,可他到底還是有心事。沈奕昀是城府破深之人,控制情緒逢場作戲是他的強項,極少有如此失態之時,今日卻是沒有裝作出樣子來,就知道事情比他平日裡承受的那些事還要嚴重一些。

天色暗淡,閩王起身告辭,雲想容將人送到了府門前,又關心了他的傷勢癒合如何,閩王笑說無礙了,還差點打了一趟拳給雲想容做證明,雲想容才嬉笑着與他作別。

與沈奕昀回了臥房,二人一道用過晚膳,雲想容讓英姿去預備熱水沐浴,待屋內沒了旁人,才緩緩來至於他身後,輕柔的爲他提拿肩頸。

沈奕昀在她雙手才搭上自己的身時,就已輕輕握住她柔荑,道:“不必如此辛苦,你如今懷着身子,哪裡能操勞,來,陪着我坐一會兒。”

雲想容笑着搖頭,道:“我整日裡閒着無事,極少有運動的機會,韓媽媽也說讓我每日都要堅持走動,免得生產時候不好。你就讓我服侍你吧,嗯?”

她聲音嬌軟,吐氣如蘭,手上力道適中,讓沈奕昀無論身心俱放鬆下來,便也不攔着她了,只閉上眼靜靜的享受這一刻的寧靜舒暢。

過了片刻,雲想容手上漸漸沒了力氣,才改而摟住他的脖頸,臉頰貼着他的後腦,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有心事?”

沈奕昀搖頭,摸着她垂在自己身前的手背,道:“沒有。”

“誆我?自纔剛見了那位錦衣衛的柴大人,你就不大對了。”

沈奕昀沉默片刻才道:“我表現的如此明顯?”

“不是你表現的明顯,而是我太瞭解你,旁人倒未必瞧得出端倪。沈四,你是不是有什麼不快之事?”今日她的馬車爆炸這樣大的事都沒分散沈奕昀自見了柴彬之後的注意力,可見此事在他心目中的嚴重。

沈奕昀抓過她手湊到脣邊輕吻一下,才低聲道:“那個柴彬,就是當年帶人衝進我家的人。當年安陽沈家一夜之間被暴民洗劫一空,罪魁禍首是上頭那位,而柴彬卻是儈子手。”

雲想容聞言,心中驟然一緊。滅門之仇積壓了這麼多年,又無從發泄,沈奕昀心中的痛苦是旁人不會懂的。她將臉貼在他後頸,靜靜聆聽。

沈奕昀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之中,前世今生親眼所見以及後來的查證,都擰在一處,彙集成一道洪流,從記憶的深處奔涌而來,一時無法阻隔那種沉痛的恨意。

“我父親雖然早有察覺,遣散了清客門人,能遣走支開的僕婢也都走了。可府裡還剩下許多人不能走,不願走的,旁人再如何,宗族裡記着的那些卻走不成……那些‘暴民’將沈家洗劫一空殺人放火也就罷了,竟連奸陰等事也做得出。我當年病着不在府中,出去的時候並未張揚,上頭不知道,所以才逃過一劫。我的哥哥姐姐,雖被分開不同方向送走,卻也都慘死,屍首都餵了狼。我後來回去過,也有父親留給我的人去查證,雖然他們一直瞞着我,可我清楚,我母親生前死後,都被凌辱過,我父親更是被割下了頭顱扔進了茅坑……殺人不過頭點地,再有罪,一死也就罷了,爲何還要遭如此侮辱。我母親是那樣心高氣傲之人,她身之所受,豈能是心裡可以承受的?在面臨那一切時,她的悲傷絕望何人能懂?我父親爲大周朝建功立業,後乃至於功高震主,即便他的勢力發展的大了些,難道一死還不夠,非要那樣對他的屍首……”

雲想容閉着眼,心中絞痛,熱燙淚水已垂落在他的脖頸和領子上。

她此時擁着他,彷彿被融入到他身邊凝聚的悲傷之中,可以體會到由他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悲涼與怨恨。

原來當年沈家竟然遭受如此之多,這般侮辱,敵得上滅門之恨。今日再見當日帶頭前去的柴彬,沈奕昀會不恨嗎?

他沒有在當場表現出任何異樣,她就已經佩服他的忍耐和定力了。若是她,是恨不能將其碎屍萬段的。

這時候,雲想容似乎能理解前世那個沈奕昀了。

他彷彿從地獄中走出來的陰測測的氣息,那妖冶面容上永遠抹不掉的嘲弄和陰冷都是有緣由的。

若擱着是她,她或許並不會比他做的好。當恨意凝結日日糾纏於心中成了夢魘,顛覆山河又何妨?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初的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沈奕昀將雲想容摟到身前擱置在自己腿上,拇指抹掉她的淚,蹙眉道:“看我,惹你哭了,從前之事都已經過去,今日不過偶然想起才說出來,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越是如此輕描淡寫,雲想容才越難過。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哭不得的,她替他哭總可以吧?

雲想容靠在他肩上,摟着他的脖子,淚水滑落,溼了他的衣襟。

沈奕昀只是擁着她,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安撫着她。

此時他懷中有她,已經無限滿足。

幾時起她不在牴觸她的碰觸?幾時起她放心將自己全部交給他?幾時起他佔據了她心中這樣多的位置,讓她將生死都置之度外?

曾經夢寐以求的感情,如今被她真摯的擺在面前。曾經羨慕別人有個屬於自己的家,今日他也有了家,有了家人。

沈奕昀覺得自己此生即便是放下仇恨,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地下室中燭火忽明忽暗,已受過一輪鞭刑的雲明珠被解開綁縛,少女柔軟的身子立即跌坐在地,渾身疼痛的痙攣顫抖,她這輩子還從未受過這種罪。

“今兒個也差不多了。雲小姐,你還是順從些說了吧,不要說你是永昌侯爺府上的千金,就是永昌侯爺自個兒來了,你以爲咱們掰不開他的牙?你是好樣兒的,今兒挺的過去,可明兒呢?後兒呢?咱們有的是時間陪着你玩兒,可你的小命約莫着也玩不起罷。”

柔軟沙啞的聲音強調中透着陰柔,雲明珠背脊涼氣上竄,眼淚鼻涕早已模糊了滿臉。

一想到自己身上鞭痕滿布,毀了滿身瓷白肌膚,且明日還要受同樣的罪,她就越發堅持不住了。

可是她不敢說啊!若真是招了,等待她的是不是更嚴重的後果?

身子被毫不憐惜的拉起,向牢房拖行,被丟在發黴的草堆上,因她的到來打擾了草堆中原來的“住戶”,四五隻體格碩大的老鼠“吱吱”叫着向兩旁竄去。

雲明珠唬的“媽呀”一聲尖叫,失聲痛哭。

插在木柵上的燈籠被人提起,陰測測的聲音帶着些看好戲的愉快,“雲小姐就好生享受吧,這麼涼爽舒適的屋子平日裡等閒住不到吧?”隨即是一陣尖銳的大笑,伴隨着腳步聲越來越遠,燈光也漸漸暗淡,最後牢獄中一片漆黑。

雲明珠渾身都疼,抱緊雙臂蜷縮在角落,黑暗總各種感官被放大,她聽得見老鼠又一次出來活動時碰到稻草時的沙沙聲,還有咬碎什麼東西的“咯吱”聲。

疼痛,溼冷,恐懼……嬌生慣養的雲明珠哪曾受過這等罪,將臉埋在膝頭抽噎起來。

若不是雲想容慫恿了閩王,她會受這種罪?

若不是閩王不分青青紅皁白就知偏袒雲想容,她至少不會被用刑。

然而這會子不是恨的時候,雲明珠絕望的仰起頭,看着鬥窗外被烏雲遮去的月光。

熬過今夜,明日還不知會如何。她還這麼年輕,她真的不想死在此處……爲什麼如此關鍵時刻,沒見父親想法子來營救她?他是侯爺啊,跟東廠的人應當說的上話吧?更何況他還是皇上的拜把子弟兄。

東廠的人未免膽子太大了些,難道他們就不怕現在對她動刑,明日被皇上怪罪嗎?

可若是父親怕惹事上身,不管她的死活了呢?

雲明珠一想到這裡,就覺得生存的希望似乎一點都沒有了。

雲明珠在漆黑的牢房中抽泣時,永昌侯府卻是燈火通明雞犬不寧,東廠之人才剛將侯府徹底搜查了一遍,並未查出有違禁之物,態度卻依然強硬。

雲敖氣的臉色發黃,咬牙切齒道:“你們如此胡作非爲,還抓走朝臣之女嚴刑逼供,我明日定回明皇上,向皇上討個說法!”

“是嗎。那侯爺儘管去好了,咱家也是奉命行事。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希望皇上不會懷疑永昌侯的愛女攜帶火藥是要謀逆!”

“你!”

“告辭!”

眼看着東廠的人浩浩蕩蕩離開,雲敖即便有氣,一時半刻也想不到法子,他知道老七與老六素來不和,可他如何想得到雲明珠真敢弄了火藥去害雲想容,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心裡明鏡一般,這會子就怕他的對頭抓住此事不放,參他縱女謀逆之罪那事情就大發了。

一個雲想容已夠不讓他省心,如今就連雲明珠也來搗亂,他的女兒一個兩個都不讓他省心!

孟氏帶着雲傳宜和雲博宜,領着一衆奴婢到了雲敖跟前:“侯爺,卿卿哪裡也您也該派人去打探纔是,馬車爆炸那麼大的事兒,連五城兵馬司、順天府、錦衣衛和東廠的人都驚動了,可見當時情況危險,我擔心……”

“擔心?擔心什麼?你若是擔心雲想容,那大可不必!”雲敖滿腔怒火無從發泄,瞪視着孟氏,冷聲道:“你養出的好女兒,還會讓自己吃虧?莫說馬車爆炸,就是地動山搖她也死不了,你現在不如擔心擔心明珠!被關進東廠那種地方,嚴刑逼供,她的小命許都去了半條!”

說到此處,雲敖尤覺得不解恨,越加嚴厲的斥責道:“到底不是你養的,你就不管了嗎?!”

孟氏早知如今的雲敖已不是當初的那個,然而如此合度的話自他口中說出,孟氏的心還是被揉痛了。

“你愛昧着良心說話,那便隨你吧。”孟氏強壓着怒氣纔沒有當即與雲敖吵起來,回頭拉了雲傳宜和雲博宜,“這府裡烏煙瘴氣,也呆不下去了,你們就隨娘暫且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咱們就去攏月庵,免得有人看了心煩!女兒既然不是我養的,我自然管不着。是我養的又無礙,**心個什麼!”

說話間,雲博宜和雲傳宜已經被孟氏拉着上了丹墀,雲敖氣的火冒三丈,偏與個婦道人家吵架有失身份,況且這會子他最擔心的是另外一樁事。

雲明珠不是個硬骨頭。若是有人威逼利誘讓她做些對他不利的證詞,他當如何應對?

當務之急是想法子讓雲明珠離開東廠的掌握,他才能夠安全。

如何讓雲明珠離開東廠,看來癥結仍舊在雲想容身上。

那個逆女!

雲敖麪皮緊繃的回了府,在外院書房歇了一夜,次日清晨有下人來回:“夫人帶着兩位少爺和舒姐離府了,說是要去陪趙姨奶奶。”

雲敖聽了也只是“嗯”了一聲。

他如今心思都在待會兒見了雲想容該如何談判上,哪裡顧得上其他的?

雲想容是個刺兒頭,又是個主意正的,他們又不似從前那般親密了。

他要與她去談,可以預見會極不愉快,可他有無法不紆尊降貴前去。此事已經鬧大了,還不知皇上如何決斷,他必須快些斷絕後患纔是。

雲敖趕到承平伯府時,沈奕昀纔剛上朝去,雲想容還未起身。

在前廳吃了許久的茶,到最後茶湯都沒色了,雲想容還是沒有來。

雲敖的耐心在漸漸告罄。

自己的女兒,竟然敢給他吃排頭?

正當雲敖氣的快掀桌子時,小丫頭回話道:“夫人來了。”

門簾一跳,一身鮮亮湖水綠色對襟圓領小襖,下着鵝黃色八幅裙的雲想容緩步而來。她似比從前豐腴了許多,眉目含笑,恭順的叫了聲:“父親。”

雲敖想起自己要求她辦事,只能暫且壓下怒氣,氣哄哄的“嗯”了一聲。

雲想容就吩咐人重新上了雲敖喜歡的六安瓜片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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