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清冷,帶着一絲寂寥,隱然暗示夏日將盡。爲數二十人的隊伍於破曉時分啓程,布蘭策馬置身其間,滿心焦慮又興奮難耐。這次他年紀總算夠大,可與父兄同往刑場,一觀國王律法的執行。
死囚已被領至小丘上的莊園,羅柏認爲他是個誓死效忠“塞外之王”曼斯·雷德的野人。
布蘭想起老奶媽在火爐邊說過的故事,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說野人生性兇殘蠻橫,個個都是販賣奴隸、殺人放火的偷盜之徒。他們與巨人族、食屍鬼狼狽爲奸,趁黑夜誘拐童女,還以磨亮的獸角啜飲鮮血。他們的女人則相傳在遠古的“長夜”裡與異鬼媾合,繁衍半人半鬼的恐怖後代。
犯人有兩個,一個削瘦枯槁,比布蘭的大哥羅柏高不了多少,手腳緊縛身後,靜待國王的旨意發落。他在酷寒中因凍瘡失去了雙耳和一根手指,而他全身漆黑的衣服,與守夜人弟兄們的制服沒有兩樣,只不過衣衫襤褸,膿瘡四溢。
另外一個則完全相反,雖然也穿着漆黑的衣服,但比起旁邊那落魄的老人,看起來卻更像一個貴族,細膩白嫩的皮膚,俊俏的五官,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瞳裡有着讓人看不透的奇異光芒。
老人顯然已經讓恐懼剝奪了意識,一臉麻木,而年輕人則是饒有興趣的打量着他們,一點也不像一個即將面臨死刑的囚徒。
他不害怕嗎?
布蘭有些疑惑,而且爲什麼他沒有被綁着呢?難道他不是犯人?可如果不是犯人爲什麼和犯人站一起面對行刑者呢?
布蘭還在疑惑,他的父親艾德·史塔克卻已經解鞍下馬,他的養子席恩·葛雷喬伊立刻遞上寶劍。
那把劍很大,身寬過掌,立起來比羅柏還高。布蘭曾無數次聽自己哥哥說起這把寶劍,這劍名寒冰,刃乃是用瓦雷利亞鋼鍛造而成,受過法術加持,顏色暗如黑煙,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寶劍!
“以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暨全境守護者,拜拉席恩家族的勞勃一世之名,我臨冬城公爵與北境守護,史塔克家族的艾德,在此宣判你死刑。”
布蘭一下愣了,他注意到父親剛纔說得是宣判你死刑而不是你們,難道說那年輕人真不是死囚?可他站那麼近不怕受傷嗎?
但老史塔克卻沒有這些猶豫,手中寶劍高高舉起,巨劍一揮,利落地砍下死囚首級!
鮮血濺灑在雪地上,殷紅一如葡萄美釀夏日紅。隊伍中一匹馬嘶聲躍起,差點就要發狂亂跑。布蘭目不轉睛地直視血跡,只見樹幹旁的白雪飢渴地啜飲鮮血,在他的注視下迅速染成暗紅。
人頭翻過樹根,滾至葛雷喬伊腳邊。席恩是個身形精瘦,膚色黝黑的十九歲青年,對任何事物都覺得興致勃勃。他咧嘴一笑,揚腳踢開人頭。
“混賬東西。”瓊恩低聲咒道,刻意放低聲音不讓葛雷喬伊聽見。他伸手搭住布蘭肩膀,布蘭也轉頭看着私生子哥哥。
“你做得很好。”瓊恩神情莊重地告訴他。瓊恩今年十四歲,觀看死刑對他來說已是司空見慣。
布蘭愣了愣,心中不僅疑惑,他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己的父親還有哥哥們,似乎看不到那個少年。
剛纔父親的寶劍在砍落犯人頭顱後期鋒不減,只差毫釐便要將那少年的頭顱一起砍下,但那少年的表情卻一點沒變,他從沒見過這麼勇敢的人。
而後父親收劍後,隨着周圍人散後,居然沒有人理會那個少年,那少年依舊站在原地不動,突然地,他似乎注意到了布蘭的目光,看了過來,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帶着絲絲意外。
“你看得到我?”
布蘭愣了,他在跟自己說話嗎?
一旁的瓊恩看到自己的弟弟發呆以爲是被嚇的,心疼的揉了揉布蘭褐色的頭髮:“沒事,你已經很勇敢了!”
冷風已停,暖陽高照,但返回臨冬城的漫漫長路卻似乎愈加寒冷。布蘭與兄長並騎,遠遠走在隊伍前方,他跨下小馬氣喘吁吁方能跟上兄長坐騎的迅捷步伐。
“這逃兵死得挺勇敢。”羅柏突然說道。
高大壯碩的他每天都在成長,他承襲了母親的白皙膚色、紅褐頭髮,以及徒利家族的藍色眼眸,只見他笑着稱讚道:“不管怎麼說,好歹他有點勇氣。”
“不對!”瓊恩靜靜地道:“那不算勇氣,史塔克,這傢伙正是因爲恐懼而死的,你可以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
瓊恩的灰色眼瞳深得近乎墨黑,但世間少有事物能逃過他的觀察。他與羅柏同年,兩人容貌卻大相徑庭:羅柏肌肉發達,皮膚白皙,強壯而動作迅速;瓊恩則是體格精瘦,膚色沉黑,舉止優雅而敏捷。
羅柏不以爲然的笑道:“叫異鬼把他眼睛給挖了罷,他總算是死得壯烈。怎麼樣,比賽誰先到橋邊?”
“一言爲定。”瓊恩語畢兩腳一夾馬肚,縱騎前奔。
羅柏咒罵幾句後也追了上去,兩人沿着路徑向前急馳。羅柏又叫又笑,瓊恩則凝神專注。馬蹄在兩人身後濺起一片翻飛雪雨。
布蘭沒有跟上去,他的小馬沒這般能耐。他方纔見到了死囚的眼睛,現在則陷入沉思。沒過多久,羅柏的笑聲漸遠,林間歸於寂靜。
太過專注的他,絲毫沒注意到跟進的隊伍已趕上自己,直到父親騎馬趕到身邊,語帶關切地問:“布蘭,你還好吧?”
“父親大人,我很好。”布蘭應答,他擡頭仰望父親,父親穿着毛皮大衣和皮革護甲,騎在雄駿戰馬上如巨人般籠罩住他。
“羅柏說剛纔那個人死得很勇敢,瓊恩卻說他死的時候很害怕。”
“你自己怎麼想呢?”史塔克問道。
布蘭尋思片刻後反問:“人在恐懼的時候還能勇敢嗎?”
“人惟有恐懼的時候方能勇敢。”史塔克慈愛的望着他笑道:“你知道爲什麼我要殺他?”
“因爲他是野人!”布蘭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們綁架女人,然後把她們賣給異鬼。”
史塔克微笑道:“老奶媽又跟你說故事了。那人其實是個逃兵,背棄了守夜人的誓言。世間最危險的人莫過於此,因爲他們自知一旦被捕,只有死路一條,於是惡向膽邊生,再傷天害理的勾當也幹得出來。不過你會錯了意,我不是問你他爲什麼要死,而是我爲何要親自行刑”。
布蘭想不出答案,搖頭道:“我只知道勞勃國王有個劊子手。”
“他確實是由王家劊子手代勞,執行國王律法!”史塔克笑道:“在他之前的坦格利安王朝也是如此。但我們遵循古老的傳統,史塔克家族的人體內仍流有‘先民’的血液,而我們相信判決死刑的人必須親自動手。如果你要取人性命,至少應該注視他的雙眼,聆聽他的臨終遺言。倘若做不到這點,那麼或許他罪不致死。”
“布蘭,有朝一日你會成爲羅柏的封臣,爲你哥哥和國王治理屬於自己的領地,屆時你也必須執掌律法。當那天來臨時,你絕不可以殺戮爲樂,亦不能逃避責任。統治者若是躲在幕後,付錢給劊子手執行,很快就會忘記死亡爲何物。”
布蘭似懂非懂的望着父親,但緊接着他又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他看到了父親馬背上,還坐着一個人,正是之前和犯人站一起的那個少年!
作爲領主,在大衆面前是不會讓任何人坐在他坐騎上面的,自己小時候想坐父親的馬都被訓斥過,可這少年就這麼坐在父親身後父親居然什麼都沒說?
而且身後那麼多士兵也沒有任何人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哦?你還真看得到我呢!”馬背上的少年望着布蘭露齒一笑:“不愧是日後的法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