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學府新來了一名學正。
新學正和以往那些白頭髮長鬍子的老學正不同, 是個長相很好看的年輕人。
爹爹說,這個新學正來頭不小,他的父親是大文豪, 官職是翰林院待詔, 他的哥哥也很有名氣, 當然他本人也很厲害。
這些事情簡葭瑜都不管。不管新學正是老頭子還是年輕人, 她該逃的課還是逃, 該鬧騰的事還是鬧騰。
爹爹很頭疼,那也沒辦法。誰讓他老是逼自己要這樣又要那樣的?
簡葭瑜的爹,學員們都尊稱爲簡先生。是個頭髮白、鬍子長的老先生。
簡先生是和州學府的老先生了, 幾乎一輩子都在學府裡教授課程。即便是新學正,對他也頗爲敬重。
和州學府的這名新學正, 就是文嘉。在下定決心考取功名之後, 他比年幼時用了更多的盡力在學業上頭。
不過早年父親入京爲官, 他也跟着見識了不少官場灰暗。相較於仕途,文嘉更樂於教書育人, 先是在烏程做訓導,再被調來擔任和州學正,與父親充滿大起大落的一生不同,他生命中的每一步都走得踏實又穩健,和他本人的性格還蠻不搭的。
和州這個地方, 他從前從未踏足過。初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倒也沒什麼不適應。上任不到三天, 小小的和州城裡百姓都知道他了, 因爲這裡民風淳樸, 大家都敬重讀書人,尤其像他這樣年輕又博學的。
文嘉常常覺得, 如果生活就這樣一直下去,平平靜靜的,也沒什麼不好。即便有那麼幾個小鬼頭常常來找麻煩,不過也還應付得了,一切都很好。
如今的他,很順利、很安穩,但是……卻有一點孤單。
下了學,文嘉決定出去找一些美食。
他對吃的尤爲刁鑽,可惜君子遠庖廚,他不會做飯,只能四處尋覓。不管是從小生活到大的蘇州城,還是臨時落腳的小城,他在安頓好之後,頭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一處可以滿足他刁鑽口條的地方落腳,美美的大快朵頤一番。
經過這幾天的努力,他已經大致瞭解這座小城的美食所在,也暗自決定好要去哪裡吃,只是正這樣打算着,腳下卻被絆了一跤,要不是急急穩住身子,恐怕要跌倒出醜了。
唉,又來。
文嘉無奈的嘆息,仔細一看,原來兩棵大樹之間,被綁上了細細的漁線。因爲想着事情而沒有看路的自己,便差點被絆倒。
再往樹後看,幾個孩子捂着嘴巴想笑又不敢笑的,察覺到文嘉掃過去的眼神便嚇得一鬨而散。除了領頭的那個孩子,他燦亮的眼神直直望着文嘉,裡頭忽閃着明顯的嘲弄,和一些些不易察覺的不安。
文嘉望着他,心裡感覺有些好笑。
文嘉小時候也是個頑劣的孩子,不管在書院還是畫院,調皮搗蛋是家常便飯,天生以惹惱先生、師傅們爲樂。
如今他當了學正,也面臨着一羣這樣的生員。爲了不知道的原因,或者純粹因爲愛玩,用一些幼稚的方法惹怒大人們。如今回過頭來,文嘉才能對自己當年的某些行爲作出這樣的註解。
要應付這樣的生員們,年輕時候便是個中好手的文嘉怎麼會覺得爲難?事實上儘管知道不應該,他還是覺得有趣。
是啊,他如今安穩的生命中,即使是與生員們鬥智鬥勇,都讓他覺得有趣了,天知道他現在多麼孤單。
擒賊先擒王,即便是對付這羣小鬼頭也是一樣。
如今小鬼頭們散了,只留下領頭肇事的大鬼頭站在跟前。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很像他的外甥女,此刻閃着倔強的光。小巧的嘴巴緊緊抿着,似乎隨時都能冒出很多怒氣。
這個大鬼頭名字叫做簡葭瑜,是簡先生的愛子。確切應該說是愛女。
簡先生早年喪妻,膝下就這麼一個女兒。無人照料,便從小帶在學院裡,當成男孩一般養大。本來簡先生想着,學院裡都是些讀書的孩子,葭瑜跟着唸書,即便不能考取功名,也可以學些孔孟之道,做個知書達理的女子。誰曾想,這個小妮子主意大得很。根本不願讀書,皮得像個猴兒。
簡先生雖然無奈,但也沒辦法管束。事實上,簡葭瑜爲了不讀書,已經惹惱了多位學正,要不是靠着他的老臉周旋,如今早被逐出學府了。
新學正上任,簡葭瑜定會找麻煩。所以簡先生在學府同仁爲文嘉接風之後,找了個機會與他私下通氣,就希望文嘉能夠“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與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般計較。
文嘉自然滿口應聲。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十二、三歲是十幾歲,十八、九歲亦是十幾歲。簡先生爲了給女兒提前脫罪,將她說成一個不明事理的小孩子,而簡葭瑜小巧玲瓏的身材,也將她的實際年齡掩蓋,導致文嘉很長一段時間內,真的將簡葭瑜當成一個小屁孩,也讓她嘔到不行。
文嘉決定跟她談談。忽視對方明顯緊繃又不肯示弱的姿態,他淡然的解開綁在兩棵樹之間的漁線,仔細繞成好看的線團,放到袖中。
簡葭瑜一直緊張的盯着他。文嘉笑道:“怎麼有膽闖禍、沒膽承擔?”
簡葭瑜反駁道:“誰沒膽了?就是我弄的!”
文嘉笑笑,接着道:“那這幾天,在課堂上放貓狗打架、將同窗的教材藏起來,還有在先生背後貼紙條,這種事情都是你做的?”
雖然不是都她做的,但基本上和她有關,所以簡葭瑜嘟囔着:“差不多吧……”
“哈哈……”文嘉開始只是微笑着,這會兒根本是大笑了。簡葭瑜不能理解,本意是要學正生氣,怎麼反而笑起來?難不成藏着什麼計謀?
簡葭瑜不知道的是,文嘉這幾日遇到這樣的事情,根本就是很懷念。尤其是在知道了她女扮男裝的事情,不由得想起在東村畫院那一陣子,和自己一塊上天入地、皮到讓長輩頭痛兼牙痛的好友、後來卻成了自己妹妹的仇英。
可惜這個好友啊,如今卻已經嫁了人,有子有女、夫妻恩愛,再也不會像當年那樣,由着自己一道瘋了……
簡葭瑜如坐鍼氈,因爲學正不再大笑,反而用那種近乎懷念的眼神看着自己,看得她心裡毛毛的。這位學正,該不是腦子不正常吧?
不過她纔不會放棄,爹爹已經保證過了,如果這一位學正還不能叫她改變主意,爹爹便要讓步。而到時候,她不必再被逼着念這些四書五經,也不必被威脅着送到城裡的繡娘那裡學女工,而能專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了。
簡葭瑜想着,所以自己必須要再接再厲,最好惹得這個年輕的新學正怒火高漲,最好叫他覺得自己根本已經無藥可醫。到那時候,根本不必自己多言,學正必然會惱羞成怒,將自己逐出和州學府。
但未曾預料過的事情發生了。自從那一日,與學正有過一次簡單而過程略顯詭異的交流之後,她的各種小把戲根本沒法實現,每次都是鎩羽而歸。
她不知道學正是怎麼辦到的,好像每次她出手前,都被料到下一步是什麼,學正便能完美而又不着痕跡的毀掉她的計劃。實際上除了她自己,誰都不知道自己的失敗和氣餒。一天又一天過去,有些是怒氣,又有些找到新目標一樣,本來這些惡作劇是手段,而遇到這樣總是化解自己狠招的笑面虎學正,她感覺每日計劃着要打敗他,已經成了這段時間最大的目標了。
這一日,在學正回到住處的路上,她設下了精心佈置的陷阱。
在這樣深秋寒露的天氣,如果掉下水當一回落湯雞,應該會冷到不行吧?學正還會那樣淡定嗎?
簡葭瑜本來沒打算用到這麼極端的方式,她雖然向來頑劣,可也不曾給人造成實質的傷害。但這一回,她要打破這樣的原則,心裡有忐忑不安,可更爲堅定的聲音告訴她,如果再這樣下去,她可能要老死在學府裡了。
那樣可不行……
最後檢查一遍陷阱的情況,她等在橋頭上,等着那個清瘦又略顯孤獨的身影,也是她這段時間最需要攻克的敵人。
學正慢慢走過來,心裡總像是在盤算着什麼,顯得心不在焉的。即便是這樣,她也總算計不到他的頭上,才叫她最爲懊惱。好像學正根本不需要動腦筋,就能碾死自己一樣,這樣被輕視的感覺還真不好過。
最後在心裡做了一番建設,簡葭瑜鼓起勇氣,儘量以自然的聲音揚聲喊道:“文學正好!”
文嘉正在猶豫着稍後晚飯的去處。最近天氣越來越涼,尤其是入夜之後,晚膳得吃些暖和的,要吃東街的羊肉火鍋還是陳記的辣麪湯,或是上酒樓打些小酒,聽起來都還不錯。
這樣想着,卻忽然聽到有人打招呼。他迴應着,望向對方,卻發現對方原來是簡先生的女兒。
這個小鬼,最近可暗中使了不少壞,不過好在自己也算經驗豐富,都巧妙的化解開來。看得出她應該累積了一些不滿,文嘉想着她最近應該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看,卻沒想到她卻主動前來打招呼。
只是想要做壞事的眼神,他實在太瞭解。明明是主動喊住自己,眼神卻不敢看他而四處亂飄。文嘉沒有戳穿她,倒想看看她今日又要提供什麼樂子。在他眼裡,簡葭瑜那些小把戲,也真的只能說是“樂子”而已。
簡葭瑜叫住他就開始吞吞吐吐的,似乎有話要說。文嘉便停下來,準備聽她掰,簡葭瑜卻着急催促着:“學正可以邊走邊說……”
文嘉便不置可否的往前走着,敏感的察覺到小女孩鬆了一口氣般跟上來,卻離了兩步遠不肯靠近。
讓自己先走又要轉移他的注意力,文嘉很快想到,是因爲前面的路上有陷阱嗎?他打量了往對面的木橋上,的確有些不同尋常,心中明瞭腳下卻不停。
簡葭瑜忐忑的跟着學正上了小橋,可奇怪的是,陷阱怎麼沒有發揮作用?明明看到學正踩過那片陷阱,卻沒有掉下去,難道她記錯了位置?
眼瞅着學正已經過了橋,還回頭看自己有沒有跟上,即使心中有很多困惑,也只好跟上去再說,如果陷阱出了問題,自己踩上去應該也沒事吧?可是——
“啊!噗通……”一聲尖叫加上一聲入水的巨響,簡葭瑜手忙腳亂的撲騰着,她落水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心中悲憤的怒問着,睜開眼卻好像瞧見了學正,他蹲在陷阱邊上裝作詫異的詢問,看着自己在水中掙扎,臉上不容錯辯的惡質笑容,叫她氣結到只想尖叫……
這個學正,怎麼可以這樣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