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陸德

陸德病癒出院了。在這幾天裡, 院方連下兩道病危通知書,還是沒能阻斷他生還的腳步。他的生命力,和他的支配欲一樣, 近乎偏執。

江庭曾向醫生仔細確認過, 希望能找到不尋常的病因。如此, 這個案子還能稍微正常點。可是人家發誓說, 真的只是不該飲酒。即使這樣, 整件事畢竟由陸家而起,江警官還是帶着青煙上門探訪。

開門的是傳說中的周阿姨。她有一副溫順的表情,彷彿對每個人都賠着小心。垂着頭領兩位客人過了走廊, 已經望見客廳時,正要上去通報, 卻被青煙攔住。江庭明白她“旁觀者清”的方法, 以前不解其意, 現在卻承認,這樣真的可以看到東西:

陸德仰靠在躺椅上, 合着眼睛,好像已經睡着了。陸雲素拎了一條毛毯,躡手躡腳地靠近,將它蓋上去,圍得密不透風, 絲毫沒有驚動父親。等她同樣輕盈地離開, 陸文彩大刀闊斧地上前, 對妹妹的包裹技術十分不滿似的, 伸手扯了扯。陸德抽口氣立刻甦醒, 攥着毯子,擡頭看到大女兒, 露出稱許的笑容。

江庭心裡暗叫:哎呀!他誤會了!接着,他看到陸德的一個眼神,對着二女兒背影的,不用多,只要這一個,就足以瞭解:那其中的涵義,分明是認爲她不該存活於世!

這時候,江警官才恍悟,事務所裡青煙的分析,並非全無用處。

陸德在充斥着傳統糟粕的鄉村長大。作爲家裡的男孩,他擁有生而高貴的優越感,而財富和白手起家的成就更助長了這一點。按照慣例,如果一個男人,有來自不同女人的多個後代,他會根據對母親的喜愛程度,決定孩子受寵與否。作個古典的類比,生下陸文彩的,好像長輩欽定明媒正娶的妻室,而陸雲素的母親,只是夫人房裡伺候的丫鬟,有幸被收爲小妾罷了。何況,這小女兒當年被領回家,只是作爲替代。正牌的既然健在,作用自然消失,變成多餘的贗品。在父親眼裡,更是他婚姻狀況超出控制的一個成果展,怎麼看怎麼礙眼。

諸多原因綜合下來,結果就是如此鮮明的愛憎,所以,遺囑會怎麼立,根本是沒有懸念的!更不會有人爲了探聽它,進而去殺人。惡意扣留陸雲素的DNA鑑定,也是毫無意義。因爲那即使送到陸德面前,也不會引起絲毫的愧疚,只會讓他驚訝這天生卑賤的丫頭居然想爭取權利,太不可思議了,或者根本把這當作一種挑釁。

這麼一來,不光之前的推理垮臺,江庭更感受到被扼住喉嚨般的窒息,彷彿有一架天平,正以他的心臟爲支點。一端的托盤拉得極高,另一端卻壓得極低,且差距還在擴大。平衡的崩毀就在眼前,橫樑馬上會彈飛出去,必然使心臟前所未有的刮痛。雖然還沒有領略到,但即將承受巨大痛苦的預感,卻更是磨人。

江警官難受得渾身發緊時,陸德終於看到了來客:

“你們是爲了那案子?我聽說了,真是晦氣。隨便作點什麼,都這麼不順心。不行!我得再找個事務所,重新寫一份。說做就做,我一會兒就去。”

最後一句,言外之意是“等你們一走我就去”。江警官好像沒聽懂逐客令,站在那裡僵持着。新女婿林凱聽到談話聲,立刻從不知名的角落冒出來。周阿姨則躲開戰場忙去了。

靜默了幾分鐘,陸文彩的聲音打破沉寂:

“爸爸,該吃藥了。”

這本來是陳述句,卻達到了祈使句的效果,陸雲素馬上走出客廳。本以爲她片刻就回,誰知道等了足足三分鐘,還是人影不見,只聽到遠遠傳來玻璃瓶碰撞的叮噹微響。

大家都皺起眉頭,林凱顯然比任何人都缺乏耐心:

“磨磨蹭蹭的!你到底在幹什麼?”

“哦。”困惑的聲音,“我記得上次明明剩了個半瓶,怎麼找不到呢?”

陸文彩也不堪等待,吊高聲音道:

“再開瓶新的,不就得了!真麻煩!”

這回很快,陸雲素端着杯子回來,遞給同樣急迫的父親。陸德大口飲進,志得意滿地喝到見底時,忽然手上一緊,五官奇異地堆擠。看他捂着胸口的扭曲表情,似乎比江庭提前體驗到了失衡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