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着數根牛油大燭的帳篷裡,也先拆開信,上面寫着的漢字他吃得有些吃力,其實就算是蒙文,他也不見得就能通讀。所以他把信交給身邊識字的侍從,教他讀出來。丁一也並沒有在這信上跟也先長篇大論,總共也就是幾句話:“雖然你不是我的朋友,但也算相識一場,你的頭顱應該是我來取走的,可是我看着天上星星的變動,卻發現在我取走你的頭顱之前,就有人捷足先登把它取走了。這讓我的心情很鬱積。若你不能保存好自己的頭顱,那麼把它割下來,再命你的手下送到密雲前衛給我,我定會用石灰醃好,教它長久的不壞。”
那個侍從這一段話,戰戰兢兢中斷了好幾次,若不是也先喊令他讀下去,他都不敢讀。
但在他讀完以後,卻沒有在也先的面上看到意料之中的怒容,也先很平靜,甚至還帶着微笑,撫着戟張的鬍鬚笑道:“阿傍羅剎當真是世上的英雄!你給我寫一封回信,對,現在就寫,就跟他說,從在貓兒莊時,我便一直想交他這個朋友,若是他願意,把脫脫不花交給我,然後韃靼的草原上,他騎上最好的馬,從密雲前衛出發,從日出的時候出發,在日落時回到密雲前衛,他胯下駿馬跑過的土地,便是我賜予於他的,十年之內,決不教兵馬踏足!”
這就是跑馬圈地了,聽得那侍從都愣住了。筆上的墨汁都滲到了紙上,也先兜頭扇了他一巴掌,才連忙換了張紙寫了起來。而且寫完之後,他很緊張地對也先說道:“那顏,奴才蠢得如豬一般,不知道有沒有寫錯,奴才讀一次給那顏聽!”這等事要是出錯,他十個頭也不夠殺的。也先便教他讀了,卻取下那太師金印。沾了印泥蓋了上去。
又教心腹親衛領了一隊人手,便在這風雪之中。教他們送去密雲前衛。
“你領兩支百人隊,綴在送信的隊伍後面,若是事不可爲就罷了,若是送信的隊伍偷城得手。你就衝上去接應,把穩了門,這邊自然會有軍馬上去!”賽刊王在邊上對着他手下這麼吩咐,看着那手下出帳,他又叫過另外一個親信,“整頓五支千人隊,前方牛角響起,立時出動接應!”夜盲、雪盲是普遍存在的,人員少倒就罷了。比如兩支百人隊,可以籍着前面送信隊伍的火把光芒,跌跌撞撞地趕了。要是上千人那必定是不可行的。
但若是這兩支百人隊拿下密雲前衛的棱堡城門,喊殺聲、刀劍聲、慘叫聲,還有一旦交戰必定會有火光、人影跑動等等,那麼五支千人隊按着那方向,埋頭奔過去,卻就不是完全不可行了。當然。在這過程裡,在這過程裡肯定有大量非戰鬥減員產生。甚至可能因爲雪夜調動軍隊而發生營嘯,但賽刊王並不在乎,因爲韃子也是久經戰陣的,他調的五千人,就是與其他部落隔開,專門預備的機動力量,就算營嘯,最多那五千人死光罷,他賭得起!
也先點了點頭,顯然對於賽刊王的安排很是滿意,的確他就是存着這樣的心思。這時有幾個將領在帳裡坐着,卻就忍不住開口道:“跑馬圈地,那顏,這阿傍羅剎值得給他如此大的賞賜麼?”也先對於部下的賞賜,向來大方的,就是屠殺,沒錯,殺死想要賞賜的部下,這就是他經常乾的事情,所以當他許諾給丁一這麼大好處,說手下不眼紅那是假的。
“值得。”賽刊王這麼對那些憤憤不平的將領說道,“我不要你們跟阿傍羅剎一樣,去明國科舉考進士;也不要你們跟他一樣,在西直門外,以七百剛剛解救出的俘虜,對搞上萬鐵騎而獲勝。你們只要做一件事,那顏必也會給你們同樣的賞賜。”
賽刊王和也先的關係那是很不錯的,他這麼說,也先又沒出聲反對,那些將領的心就熱了起來,連忙問要做什麼樣的事?賽刊王笑道:“當日阿傍羅剎,便於貓兒莊十萬騎中,把他的皇帝救了出去;現時密雲的明軍,絕對沒有十萬,你們去把大汗救出來,就好了。”
那幾個將領立時萎了,這要做得到,他們還呆在這裡幹什麼?
“阿傍羅剎只要敢騎着他的駿馬出來,他可以拿走那顏許諾的土地,不過他將會留下自己的腦袋。”伯顏帖木兒在邊上,慢悠悠的這麼開口了,“阿傍羅剎不會出來圈地的,就算交出脫脫不花,他也不會出來。”
也先聽着點了點頭,的確他就沒指望過丁一能上這種當,丁一跟他手下這些只知道衝殺的將領是不同,他從來都不曾小看那個男人,不過身爲草原上的梟雄,他也沒有因爲丁一的這一封信,而畏頭畏尾,如果這樣一封信的威脅和離間,就能讓也先忌憚的話,那他父子實際統治草原這十多年,是怎麼來的?
當下面的將領退出之後,也先對着伯顏帖木兒說道:“阿剌的兒子今日問我,說是殺了脫脫不花之後,要不要稱帝?我沒回他,他又在問,若是稱帝了,能不能讓他的額祈葛當太師,真是狂妄!這若不是阿剌指使,他如何敢在我面前開這個口、說這樣話!”
額祈葛就是父親的意思。【這年頭想來蒙古人還沒用現代蒙古語,管父親叫阿布吧?】
賽刊王聽着,卻對也先說道:“此時軍心不振,那顏還是先容忍一下,待得此間事了之後,回到草原上,再慢慢整治他不遲。”他是知道也先性情的,一旦憤怒,那真的是什麼事也做得出來。
“其實,那顏,我們不若收兵吧。”伯顏帖木兒沉吟了半晌,卻是這麼說道,“脫脫不花投明國就投明國好了,草原上始終還是靠刀槍和弓馬說話的。先前那顏要稱汗,他們說那顏不是黃金家族血脈,只不過是我們的刀不夠利,馬不夠壯!今時今日,便是那顏稱汗,卻又有誰敢站出來說上一聲不是?”他說到此處,見得也先點頭,便也停了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絮,方纔接着說道,“阿傍羅剎這人,依着我看,還是不要去惹他爲好的……”
也先聽着,臉上的肌肉卻就跳了跳,沒有說什麼,若不是伯顏帖木兒是他的弟弟,只怕他這當口就要掀案發怒了,他強抑着心頭的不快,卻向伯顏帖木兒問道:“你是說,我們要避開阿傍羅剎?你是說,遇着他的旗,我們的馬便不能向前?你是說,十萬鐵騎在此,他一個人一把刀,便能把我們殺散?”
伯顏帖木兒是知道這兄長的性情,聽着這話茬,當然是知道他動了氣,苦笑着道:“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他再有本事,十萬千鐵騎給他排頭來殺,殺上百來人也得脫力吧?我是說,他給那顏寫着這信,怕也是不願與我等開戰……脫脫不花那頭,明國的皇帝不教他放,他自然也就不敢放歸回來給我們……若是那顏要打,不妨趁着這風雪天,查一查阿傍羅剎這信裡,所說要害那顏的人,到底是誰纔好。”他只能這麼說了,去直接頂撞也先,不是什麼明智的事情。
經着他這麼解說,也先倒也平息了怒氣,敲着案几道:“就是阿剌那匹老狼了!還能有誰?今日我聽着他那兒子的話,氣得往他臉上抽了一鞭,不若這當口,就把軍馬調派好了,教他來見,他若不來,就先把他弄死!”
賽刊王聽着,就高聲呼叫,讓親衛去把自己的心腹將領叫了過來,他對於也先,向來是毫無保留的聽從,便如陳三對於丁一也似的,也先的號令發下去,他馬上就按排人去做,立刻安排了十個千人隊,這萬餘人卻就瓦剌的常備兵,也是土木堡也先率之,擊潰明軍二十萬衆的根本精銳所在。十個千人隊,教他們於天明雪晴之後,開始和阿剌知院手下軍隊周圍的部落,找些籍口,無論是賭錢也好,挑釁也好,總之,跟那些部落換了駐地,將阿剌知院手下兵馬包圍起來。
“不要急,等雪晴天亮再動腳手,還有,動作之前,不得說與手下人知曉。”賽刊王細細地叮囑了,才教那些將領自去,因着這年代,營嘯是很可怕的事,極精銳的部隊,才能在營嘯中穩下來,也先縱橫草原,是這一大片草原的實際統治者,動輒就能聚起十萬鐵騎的太師,但在這雪夜裡,能調動的也不過是隨着信使向密雲前衛的棱堡羣而去的二支百人隊,那時風雪不大,隱約天際仍有點光亮,若是現在的風雪,那二百人也先都捨不得調撥的。
也先看着那些將領退下,卻對伯顏帖木兒說道:“抽十支十人隊,就在我們的軍馬裡搜尋,若是我沒想差,阿傍羅剎便是在我們軍馬之中!你要挑那精悍的兵馬!嗯,我記得,科爾泌那兩頭白狼,有着鋒利的爪牙,便要他們,其他的人,也按着這兩頭白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