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時,月色已然隱退,可房內的紅燭依舊在燃着,窗外也稀拉地下着雨。孝慶宮中,良怡坐在牀榻邊上,探頭看着窗外,一直扁嘴似是要哭出來。
當日良怡隨在太后身邊,趕着回到孝慶宮時,劉氏已被遣回將軍府中,良怡獨自呆在太后的孝慶宮內,已然有一個月,其間無一時不想着要再見到劉氏。
宮人們在前些日子,便時常提起,說今日她會正式加冕爲嵐華公主,而陳將軍與劉氏是肯定會入宮謝恩的,於是天還未亮便起身,任宮女們爲她穿衣梳妝。
先將束髮結成幾股小辮,簪在至頂,額頂戴上嵌珠釵,垂五串白玉掛珠,齊眉之間,飾上額黃。又再外罩絳緞掐牙齊膝褂,腰束長穗宮絛。
當良怡腳邊穿上青緞雲錦靴的時候,良怡忍不住問道:“尤姑姑,我娘呢?”話間輕顫,略帶了哭腔。
那個太后跟前的老宮女,便是現在良怡口中的尤姑姑,她聽到良怡問話,依舊笑得不緩不急:“夫人得在殿前謝恩,哪裡能隨意就來太后宮中的?公主你看。”說着,自懷裡掏出一個盒子,“這是夫人交給奴婢的,說要告訴公主,大公子特意買給你的硃砂。”
“大哥!”良怡一聽,還未穿好錦靴便急着跳下牀去,踮腳要拿過那盒硃砂。
不料尤姑姑把手一收,讓別的宮女將良怡抱上牀後,才柔聲道:“那公主得聽話,這幅模樣,這多不好看?奴婢可不敢將硃砂點在公主臉上。”
良怡盯着那盒硃砂,怯怯地點了點頭,生怕尤姑姑摔了硃砂盒。
尤姑姑見得良怡知禮,才笑着吩咐其他宮女:“這纔好,你們快給嵐華公主梳妝。”說完,纔將手中的硃砂盒遞給了良怡。
良怡接過她遞上的硃砂盒子,緊摟在懷裡。
那尤姑姑一如前些日子般,貌似溫順地躬身離去。良怡瞬時全身都鬆了下來,手撫着盒子低頭坐在牀沿。
這一個月來,一直都是這個尤姑姑領頭服侍自己。但尤姑姑在良怡面前說話,即便笑靨有加,可說的話卻從來不允許良怡違逆,就算是平日裡在太后面前,偶有訓斥良怡,太后也視而不見,只在過後一如平時地和良怡聊些閒話。良怡便自心內,對尤姑姑略有懼意。
“公主,奴婢攜你走。”跪在地上的一個宮女給良怡穿上錦靴後,擡頭笑着牽下良怡,“夫人在宮門口的馬車上呢,要不怎麼送得進來東西?先到太后處請個安,奴婢便帶你去夫人處。”良怡聞言,驚喜地看着這個一臉笑意的小宮女,也笑着重重地點頭。
……
稀疏的陽光透過窗紙,沉靜着照入太后的孝慶宮中。
“時辰也差不多了,哀家也該到殿前候着去。”太后揭開掩在腿上的白貂毛毯,一手搭起,讓身邊的宮女扶起身,“你們將良怡帶去夫人處吧,好生照看。”
良怡忙隨着宮人起身福禮恭送,隨後尤姑姑才命那個宮女抱起良怡,朝側邊宮門走去。
“尤姑姑,怎麼還沒到啊?”良怡皺着眉頭,探直身子,急着問道。
尤姑姑聽到良怡問話,也只是依舊平穩着在前頭走,一句話也沒回,更沒回頭說上一句話。良怡沒聽到回話,約莫也覺得是尤姑姑不樂意,只好忍着不敢再問,就想着趕緊到劉氏的身邊,趕緊遠離這些宮女。
不多會兒,眼前出現一輛青紬馬車,看前頭掛着的信物正是雲麾將軍府上的。
尤姑姑接過良怡,讓人打開簾子,將良怡抱上馬車後又退了出來。良怡剛進到馬車裡,就被摟在懷裡,耳邊聽着劉氏低聲的啜泣,跟着就要哭出來時,聽到馬車外的尤姑姑帶笑的聲音:“夫人,這可是大喜的日子,您哭是使得,可嵐華公主要哭花了臉,只怕不太妥當。”
劉氏一聽,忙鬆開良怡,掏出手帕抹乾淚水,又對良怡搖頭讓她忍着別哭。
“嵐華公主該懂的禮儀,奴婢已經教導了,只需要夫人帶回府上,依禮送進轎子裡頭便好。奴婢就恭送到此,夫人請走。”尤姑姑的話音未落,就聽到駕車人皺眉揚起手臂,一聲鞭響,馬車便隨着朝宮外馳去。
……
雲麾將軍府上,通向廳堂的抄手遊廊上,每五步站了個小廝,個個端正直立,毫不敷衍。正面大房,雕樑畫棟,無一處不是大家氣派。
房內正位上列坐着兩個華冠麗服之人。紫底繡獅朝服的陳將軍,兩手搭在雙膝上,端坐在正位,神情嚴肅,眉頭略蹙。身旁的劉氏身着墨綠大袖衫襦,一臉不捨地看着跪在跟前的良怡。
良怡跪在備好的跪墊上,聽着那些見着嗓子的太監喊道:“今日以孝女之身,叩謝父母。他日以公主之尊,迎拜上下。三叩生父,以謝教養。”
良怡聽着,上手撐在地上,三叩合禮。接着又聽到太監尖細的嗓子,稍挪了身子,又朝劉氏叩頭。
一番依禮下來,那太監總算帶着宮裡的人退出了廳外,讓良怡與家人相處。
“小妹……”一臉急迫的大哥德潤就要上前牽過良怡時,廳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陽光照進房內後又被合上。
良怡回頭見有些逆光而不知來人,只依稀猜測是哪個膽大的。
等那人走近,才認真看得清楚。褒衣博帶,氣度風流,一副儒雅君子之姿。這人便是陳府上的門客陸先生。本依着禮法,原是不能隨意進出人的,可這陸先生似乎並不是門客,反倒如同貴客一般,平日裡教導陳家兩位公子學習,得閒時,也就窩在側院,偏生陳將軍吩咐下來,下人均不敢貿然打擾,偶見時,常是以禮相待。
這時,陸先生對將軍施禮時,說出的聲音卻是別樣喑啞,讓人無端地感到壓抑。
陸先生得了將軍點頭後,才轉身對大公子德潤說:“嵐華公主的叩謝禮已經施了,請大公子注意些,別失了禮數。”
雖是對德潤說的話,但陳家的二位公子忙立身揖禮,陸先生只是擺了擺手,繼續說,“等公主出了這個門,無論父兄,都該對她施禮。皇權至上,這才宮裡頭讓良怡從陳府入宮的目的。”
陳將軍依舊端坐在正位上,看着陸先生不說一句話。劉氏則看了眼陳將軍,咬脣別過頭去,一臉的不忍。
“先生,可良怡依舊是我們的小妹,骨肉之情,血脈之親,這個是無論如何都抹不去的。”二公子德明牽過良怡,到陸先生跟前說道。
陸先生看了眼德明後,蹲下來看着良怡輕聲說:“你大哥、二哥有我教導,但我今日要先和小郡主說一些話。”良怡聽到陸先生又喊自己郡主,感到放鬆不少,於是牽着二哥的手,對陸先生點點頭。
“你出了門後,就是阜國的嵐華公主。陳家的小女兒這個名頭,放在心上就好,千萬別掛在嘴裡。”陸先生自懷裡拿出一個佩玉,放到良怡手上,“這塊玉是你週歲宴時,夫人給我的。今日先生將這玉放你手上,希望宮裡頭在教你公主的大氣尊貴的同時,你也能有君子一般的謙卑禮讓,更要記得你身爲武將子女的鐵血爽朗。”
良怡放開了二哥的手,一手揣着陸先生給的雲紋佩玉,一手託着系在上面的紅穗。
在陸先生說完後,良怡低頭看這手上的佩玉。半晌,突兀跪在陸先生跟前,磕了個響頭:“良怡定不會忘記陳府上的陸先生。”
說完,便起身到陳將軍與劉氏面前躬身施禮,以一身公主朝服,施的卻是兒郎之禮。良怡因怕陳將軍及劉氏不再認她,開口中,語調輕顫:“爹,娘,我是不是不能再回陳府了?”
劉氏還在哽咽着時,陳將軍卻皺着眉頭,對良怡點了點頭。
良怡抿了抿脣,忍着哭腔,略有顫抖地說:“陳氏良怡,就是陳家的女兒。”
說完,咬着脣就往要門外跑,在她敲了一下門後,守在門口的太監忙推開門,領着還慌亂欲哭的良怡往陳府大門走去。
不多會兒,良怡便上了轎,打開轎旁的簾子,看到門口的陳將軍低頭跪着,手捧聖旨謝恩,而大哥則跪在劉氏身後,似是在安慰哭泣的劉氏,二哥及周氏跪得稍後些,也只是低着頭。良怡手摸着放在襖子裡的佩玉,坐在轎子上,便朝那金雕玉砌的宮門而去。
欲知後事端詳,且聽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