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二一

抵至平肇的時候正趕上開戰,我遠遠的觀測了一小會,局面就已經非常混亂了。自修不想做困獸之鬥,所以用了一種很極端的方式,他遣出全城百姓,然後開門請敵的同時放出自己的兵士,雖然不可能反客爲主,但至少可以把城內城外都變成戰場,這樣一來雙方再無法佈陣,變成了一片幾近原始的機械殘殺。對方並沒有派出主將,自修爲了破除敵人的優勢,也放棄了自己的優勢。

戰鼓聲聲,撕殺的範圍正在漫無邊際的擴大着……很快就波及到我身前。我目光遠遠近近四處巡視,直到眼前銀甲的光亮一閃,我一打馬躍上前去………

“自修,那一年我是怎麼做的?我爹是怎麼教我們的!……陷入圍地該如何?”

“堵塞缺口,迫使士卒不得退路。”沒有問。他僅僅是回答我的話,一邊揮着刀震開破壞我們說話的傢伙,卻沒有問我爲什麼要來。

我亦來不及思考,“不得退路又將如何?”

“背水一戰,殊死搏鬥。”

“如此……”

“如此方可絕初逢生。”

“自修,你既然對答如流,爲何不做!爲什麼不關門應戰。”

“怎麼可能,”他有些抱怨的說,“那一年敵軍只有九千,如今敵我人數相當,我豈能讓他們再佔地利。”

他的處境比我當年還要無奈,所以必須做得比我還要絕,我又想起了他離開前那個決裂的眼神……,戰爭的原則本是勝利,而這,已經不是戰爭了,……這是一場同歸於盡的自殺方式!

沒有半點轉機,我給了他一條四面無門的死路,也許只有大家都死傷殆盡纔是最好的戰果了……,突然間感到一陣緊張,即使知道了答案,把話能完全說出來的時候已經渾身顫抖了:“自修……你想死麼。”

冽冽腥風中,他有些絕望看着我,眼光卻銳利如矢,“你,改變主意了麼?”

“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是我低估了你,自以爲什麼都付出了,所以忘記了全心以託,其實……是你一直在想方設法的保護我。

“好,那我們一起活着回去。”他靜靜的說,一種淡然的接受,已然使我心中波濤翻滾。

“恩,一起活着回去。”重複着,一句生死誓言,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心,將我再度推向崢嶸獰厲的戰場。

………

我摞起袖子,正準備大力揮刀,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不明物直直朝我砸過來,就這麼精巧的,直接落在了我的懷裡,我伸手拿過,是個士兵的頭顱,那個原本連接着軀體的地方一片溼熱。這讓我想到胡承和和二十餘名志士,衆矢之的、落馬西風的場景輾卷而來,一時間有種不能自持的軟弱佔據了身心,城池搖搖欲墜的城牆彷彿要壓下來,眼前投擲危地的器械還原成人的身體,在劇烈顫動的刀口戟端生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還有我……已經沒有武功了,難道不記得了麼?

我勒住馬,一步步後退,眼前的血光越發的濃重,刺鼻的腥氣幾近讓人窒息,再也堅持不下去,明知道已經卷進來已經無法逃離,我還是難以抑制的開口,“自修,……我想離開。”

“笑話,你出得去麼。”身邊的人猛地一回頭,“你,你抱着個人頭幹嘛!………臨陣惜兵,你枉爲將。”

被他這麼一吼,我反射性的就將手裡的頭顱丟掉。然後頓了頓,小聲說,“開玩笑,我早就不是將了,……連刀也不能拿”

這一次他真的火了,一把擰過我的頭髮逼迫着我眼睛直視前方,“只是沒有武功而已,你就這樣一蹶不振了?………把你當年那種狠戾拿出來!看清楚,這裡是平肇,是成就你鎮宇威名的平肇。”

縱使這些話已讓我心中有所動容,我還是很嘶力的掙脫他,眼前慘像連篇雜亂無章,頸後那隻手仍死咬着不放。我仍舊不堪忍受,結果……,

結果剛想開口反駁,就被一股狠力猛地揪起來,回過神時,我已經坐在自修的戰馬之上了,還有躺在地上掙扎的我的坐騎,被砍斷了脊樑骨……

身後一個單薄卻很溫暖的身軀緊貼了上來,持刀的手被握住了,乾脆而又豪灑的揮騰着。犀利迅速的………,手起,刀落,我感受着臂肘間的血液奔涌,這簡簡單單的幾式提刀竟是如此的熟練,眨眼間,敵兵的頭顱騰空飛起,這一剎那是如此瑰麗瘋狂,我呆呆的注視着,……這是我砍下的………,“還記得你以前說的話麼,‘何以戰?’”一隻手放在了心口,讓我的心跳劇烈的加速起來,“你說過,力量……在這裡。”……,一瞬間如夢方醒,眸子裡燃起點點火星,漫漫的交織開來,最終洶涌澎湃。

……這,就是戰場,是英雄輩出將士血灑魂歸的蒸蒸烈土,也曾是我一生的寄予與展望………,依舊屬於這一番天地。

耳後如蘭馨香伴着急促的輕喘,字字珠璣,“縱使廢去內力還有記憶深明的招式,縱使不會了武功也有一身蠻力,男兒志在凌宵,豈可自甘墮落,豈可碌碌無爲……”話落,那人已躍下馬去,衝入沙場中央。

眼前靈光一現,彷彿有一股戰勝一切驚恐的力量,催使我跟着那個銀光閃耀的身影縱馬衝馳。手中提着吳地特有的彎刀,是名吳勾。

男兒何不帶吳勾,攻取關山五十州……,我揚起明晃晃的彎刀,沙場終究還是沙場,如果不經亂處變,如果不身先士卒,再難領會到快意橫刀、浴血奮戰,士卒依舊是投擲於危地的棋子,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已利,勿告以害,……沒有餘地!

寒光縱掠,所到之處血灑秋風,豈是一個痛快所能形容。這就是搏,我們在搏命。將又如何,士又如何,……到了沙場,如不能衝堅毀銳,東方也願授首劍下。

………

刀槍鏗鳴,風雲幾度變幻,落日在遠天邊恢宏成河觴,黃昏的天光同飛揚起的沙土硝煙一起醞成迷離的碎金色,銀甲的將領回眸一笑,斬斷了一隻像我擲來的長戟………,突然間有種說不出的感動,伴着風生水起,伴着過眼浮塵,像是等待了千年的默契………。自修,你可知道,……與你並肩作戰,乃是我今生最大的夢想。

………

原先的人數越來越少,大家都在奮力的殺出一條血路,直到殺紅了眼,我望了望東北方向的缺口,……抓準時機孤注一擲。……

回頭,看了自修一眼,他立刻飛身跨上我的戰馬,我拼命打馬前衝,他在我身後大呼撤兵,如此配合得天衣無縫,誰也沒有驚訝過,彷彿這一切是那麼的理所當然。血肉相連的地方,滋生出一種無法比擬的幸福與滿足,朋友、對手……,有時只屑一個眼神,一處回眸,輕輕地舉手投足間,便能通情達意,公然於心扉。十八年相濡以沫,那絲絲入扣的默契與相知,豈是刀光劍影所能磨礪去,更不是一袂斷袍便能將之從身體裡最深的那個地方抽離……

胸中豁然開朗,曾經年少的狂放瀟灑,如影隨形。

衝散敵軍,把他們一分爲二,不能停,大批大批的弓箭手在身後縱馬飛追,口中呼喊着“不能放過主將”

怒馬飛馳,眼看着就要衝出重圍。

他就貼在我背後,溫度蔓延着襲散開來暖遍了身心,我們是如此之近。……我總是望着前方,望斷了山高水遠,望見了紅塵渺茫。看着看着………便再也不知轉身,……明明只是一轉身的距離,他就站在我身後。

突然感到背後一震。“自修,你中箭了?”

“沒事的,回去你幫我拔……”他剛說到這裡又是一顫,話就這麼生生被截斷。一種上了當的覺悟頓時間充斥了四肢白骸,我再也壓抑不住的瘋狂大叫:“爲什麼……爲什麼要坐在我身後,……你早就算計好了!………以身爲盾,以爲這樣我就會感激你麼?……你給我停下來!你聽到沒有啊……”

“別亂動!想一起掉下去麼。”他厲聲喝到。然後像是努力調整好氣息,“不是說好了嗎,要一起活着回去,……我怎麼可能不守信用。”

一下子全瀉了氣,他的態度比任何時候都堅決果斷,沒敢再動,生怕兩個人就這麼一起摔下馬去,心頭那種不是滋味的感覺形同針扎,“你,不許騙我。”……你總是騙我,明明不比我差,偏要在朝堂上裝出一副即不服氣又不甘心的樣子,好像吳國真缺了我就不行……。還有當年的平肇戰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欠我一個解釋。

“我其實……很害怕,”腰間的手臂有些無力的收緊,身後傳來他低調而晦澀的聲音:“我怕你就這樣把我丟掉……,所以還是很自私的送給你那壇酒,還是跟你說了那些意欲不明的暗示的話。可……可我又怕你真的跑來了,我……”

“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

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從將軍府經年不變得修葺與花草,到那咄咄逼人的語氣,直到懸崖口的小把戲………一幕幕的竄上心頭,竟是無比的清晰。自修太瞭解我,從大司徒害死了我父親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看到了我心底的動搖,因爲懼怕失去而謹慎蒼白的維持,一如對母親言不由衷的祝福。……是我先收回了完全的信賴,是我始終在背叛,……我一直都不願承認一直作繭自縛一直自欺欺人。所以不得不苦苦相逼,不惜一切代價讓大家變成對手,藉此來互相追趕。一個親和而溫婉的人,拼命的把自己磨得像針尖,然後在我面前刻薄的顯示它的剛亮和銳利。可我仍舊茫然仍舊看不見他……,因此他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我們的道路偏離的越來越遠,我把他的自信也給磨光了。所以只好在精疲力竭之前給我送來一壺酒,告訴我……他關心我。

………“自修,你後悔麼?”

他趴在我背上輕輕地笑了,“我不後悔……,與你並肩作戰,乃是我今生最大的夢想。”

風呼呼的刮過,載着無法抑制的淚水,輕靈的飄向落日成河的遠天……

………

已經衝出了城池數裡,追兵被遠遠的甩在後面,終於是鬆了一口氣,我中途多次想停下來,想看看自修的傷勢。結果被他一句“追兵還沒停你就想停了?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給制止了。心裡的苦澀與無奈在這個人的執拗面前一度堅硬起來。然後不再猶豫,告訴自己盡人事以待天命。寄託那個生死誓言,指望上蒼垂憐……

後來馬也跑不快了,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我們漫無目的的逃亡着。……

“六歲那年隨母親返鄉,那是我們第一次分開……,當時你追着我們的馬車跑,追呀追呀………一直追到了城外十里的山丘上……,我那時真想跳下去,……可是我沒有”

“七歲那年,嶽將軍的公子講了一個沙場冤鬼的故事,你足足一個月都要跟我擠一張牀,……那時候你好膽小,……”

“十歲那年你跑到我家裡來大鬧,說要棄文修武,一定不讓我一個人上戰場,……後來我們還吵了一架,我說,戰場殺敵還要抽身來保護你,多麻煩呀……。我其實是故意氣你,想在你的介意中得到滿足。結果你哭了,哭得好傷心……”

“十二歲那年,幾個流氓撕了你的衣服想幹豬狗不如的事,你一路逃回我這裡,………結果我被打得鼻青臉腫,你居然躲在樹後面不肯出來。………這筆帳我一定要跟你算!”

“十八歲那年……”

……

往事如煙,追憶起來一如昨日,歷歷在目。……,我一直說一直說,始終不敢停口,也不曉得身後的人傷得多重,他每應一聲,心頭懸着的棋子就放下一顆,生怕哪一句斷了,就再也續不上了。那雙沾滿了血腥織細的手緊緊勒在我腰間,他把頭耷在我肩上,耳畔的喘息聲越來越重,呼出來的氣息卻越來越薄………

萬馬奔騰的轟鳴聲由遠而至……,忽然間眼看一亮,黑壓壓的軍隊如飛龍般惶惶駛來,揚起了漫天的飛葉,前鋒的大旗迎風招展,軍旗上一個蒼勁雄渾的“吳”字。我拼命的策馬迎上,眼看着越來越近,不過咫尺,……是胡宜來接我們了,何渝也來了,……何渝這傢伙來了就好了……

“自修,我好高興,”我激動的說,感受着背上唯一的溫存,“你給了我此生最難忘的記憶,沒想到在多年以後的這樣一番境地,我還能夠操刀怒馬、久戰沙場。今後我們共赴國難,再也不要分開了好嗎,………自修,自修?……”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