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路煙霞，鶯飛草長。
春日的和煦陽光揮灑在身上，讓人從內心深處散發出一股暖意，四肢百骸彷彿都充滿了力量。
春假的最後一天，姜煜踏着晨光出門，周身攜帶着些許抹不去的倦意，還有空氣中細小的浮塵。
在最近的車站搭乘上電車，拿出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姜煜對着身後玻璃上模糊不清的人影，稍微整理了一下着裝。
他今天是應邀出門，前往那個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便只聞其名不曾實際見面的公司。
「江河軟件」。
……
在前臺確認了身份後，姜煜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乘上了電梯，徑直前往最高層。走出電梯後，胸前掛着來訪者的牌子，姜煜順着略顯寂寥空曠的走廊，信步走到了最深處的門扉前。
輕輕釦響，聽得裡面傳來一聲熟悉的“請進”後，姜煜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沉重的實木大門。
柔和的燈光和清晨的陽光，把整間辦公室照的一片敞亮，而那個不論前身還是自己，都許久未曾見面的身影，正站在落地窗前，面帶微笑地看着這邊。
陽光在他背後漏出些許，彷彿讓他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光輝，姜煜打量着這個跟記憶中一般無二的身影，嘴脣囁嚅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麼。
但在姜煜開口之前，對方就已經先開口了。
姜河看着同樣許久未曾親眼見過的兒子，眼中有淡淡的欣慰，平靜說道：“你來了。”
姜煜輕呼出一口氣，身子也不再緊繃，點了點頭，同樣很平靜地應道：“我來了。”
姜河走向姜煜，自然無比地摟過了自己兒子的肩膀，拉到了會客用的沙發上坐下，指着面前玻璃几案上的筆記本電腦，嚴肅而認真地說道：“那就來談談吧，關於這個企劃。”
姜煜點頭，看着跟電話裡截然不同的父親，心中有些許的古怪的情緒，微合雙眼，隨後再度睜開，臉上的表情帶上了幾分自信與凜然，說道：“當然。”
他今天會來到這裡，就是因爲昨天把「黑暗之魂」的企劃書
姜河換了個隨意的姿勢，用鼠標點開了桌面上的企劃書文檔，說道：“不過，在提問環節之前，我姑且先確認一下，小煜你拿出這份‘企劃’給我看，是爲了讓我立項，而不是給你挑錯或者指點對吧？”
姜煜抿了抿脣，沒有說話，只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姜河同樣點了點頭，語氣也再度變得嚴肅而認真，“先說有關創意的部分，你在文中所強調的‘受苦’，應該就是高難度的意思，玩家之前互動的機制也比較有趣，關於背景以及刻意碎片化、拼圖化相關信息，讓玩家擁有沉浸感與探索欲也同樣讓我覺得耳目一新……”
姜煜屏住呼吸沒說話，按照一般常理來看，接下來馬上就會有個轉折。
果不其然，在誇了一通這個企劃的優點後，姜河話鋒一轉：“但是，就你這個企劃案本身而言，非常之糟糕。”
非常之糟糕？
姜煜完全沒想到一開始的問題居然是出在這裡，整個人完全愣住了。
姜河把視線頭像筆記本屏幕，繼續侃侃而談：“你需要先理解商業企劃與一般企劃之間的區別，它們彼此之間的差距之大，就像是galgame和RPG一般。”
“寫一般的企劃，你可以盡情地填充裡邊的內容，哪怕是寫出個歷史背景的上下五千年也沒有關係，反正那只是面向的一般人。但寫商業企劃，寫拿給廠商看，需要讓專業人士認同的企劃，你需要明白最關鍵的三個要素。”
“概念、對象、好處。”
“一份優秀的企劃案，需要儘可能簡潔明瞭地強調出這三個要素。”
“所謂‘概念’，解讀一下，就是‘何爲有趣的遊戲’。這一點你有意識地體現出來了，但還不夠明確和簡練，沒有提煉出一個確切的關鍵詞。啊，當然，‘受苦’或許可以算一個，但它更像是一個你自己的用語，難以讓旁人輕易理解。”
“而‘對象’，自然就是遊戲面向的羣體。一般而言，可以用‘國、高中男生’一類的標籤來概括，但通常爲了鎖定具體的消費者羣體，會用‘某某世代’、‘輕小說讀者羣’、‘動畫粉絲羣’等更爲明確的詞彙表達。”
“至於說最後的‘好處’，通常情況下，其實這纔是一份企劃案能不能通過的主要原因。玩家會因爲這個遊戲收穫什麼？滿足什麼願望？獲得什麼成就感？身爲策劃，你要明確地理解受衆羣體的主要需求，並且要能夠滿足或刺激他們自覺或潛在的慾望。”
“啊，順便補充一點。剛纔你沒有否認這是一份‘企劃書’，那我就只會站在企劃書角度上去看待。然而事實上，這份文檔比起企劃書，在我眼中更像是一本設定集，那些人物和地圖的草圖，還有詳細的等級設定、加點與閥值、人物小傳記等等，其實對於一份企劃書而言，都是不必要的。”
“或許由於你自己本身……本身的作者經歷。”說到這裡，姜河下意識地看了自家兒子一眼，眼中的意味有些複雜，“讓你在寫企劃案的時候，下意識地想要寫的更加詳盡。”
“但這個也寫那個也寫，最後變得大雜燴的企劃書，除了暴露出創作者對最重要的點子沒有自信外，就沒有其餘的作用了，甚至會讓人覺得你很外行。”
“嗯……不過你本來就是外行，最後補充的這一點，就當我沒有說過吧！”
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姜河微笑地看向緊抿着嘴脣，一臉糾結的姜煜，心中升起了幾分異樣的快感。
他從自己兒子身上看到了初出茅廬的自己的身影。
有些懷念，有些感慨，但更多的，卻是那種身爲過來人，迫不及待想要去指點的心理。並且這個對象變成了幾年之前就逐漸在各種遊戲上贏不了的兒子後，又難免有了幾分得瑟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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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煜倒是沒有餘力去關注姜河的表情，不如說他現在腦海裡完全就被“企劃書”和“設定集”兩個詞佔滿了。
原來，自以爲一直在寫企劃書的自己，到頭來卻是在一個勁兒地生產設定集嗎？不過也難怪，畢竟上個世界的自己，哪有可能去找什麼遊戲企劃案來看，了不起就是在官方推出設定集的時候，掏一掏腰包罷了。
但是紅阪朱音那份企劃書……啊，對了！那位是已經被廠商欽定了製作人和策劃的身份，所以寫出來的東西，自然就只需要讓同爲創作者的同類看得懂、看得興奮得難以自己就行了。
想明白各種緣由後，姜煜定了定神，扭頭看向父親，認真地問道：“我明白了。但是我現在還是想問一句，您覺得這個遊戲有趣嗎？有想要製作的慾望嗎？渴望去從無到有建造這樣一個世界嗎？”
“有趣哦。”姜河毫不遲疑地回答來了，“所以我剛纔只是在指出這份企劃書的缺點而已，得虧於你如此詳細的世界觀以及設定的描述，對於你所創造的那個世界，我已經有了深刻的理解。”
說到這裡，姜河頓了頓，似乎是在組織言辭，接着才繼續說道：“無論是從玩家的角度還是製作人的角度來看，這無疑都是一個有趣但前途未知的企劃，不過一想到可以從哪些地方給玩家添堵，我就更感興趣了，簡直想要立馬製作它！”
姜煜眼中的忐忑與擔憂悉數消失，他看着自家父親，笑了起來，暗道製作人這種生物還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那麼，我回去重寫企劃案，如果爸你覺得可以了的話，就拿到你們公司的遊戲部門正式立項怎麼樣？不過，我雖然不會對具體的製作過程指手畫腳，但最起碼希望能擁有一定程度的監督權。”
“監督權？”姜河挑了挑眉毛，看着似乎篤定了他一定會答應的姜煜，表情玩味，“這東西可不好給出去。就算我同意了，臭小子你一個小菜鳥，能夠指揮得動那羣心高氣傲的專業人士嗎？”
“專業人士……啊。”再度聽到這個詞語，姜煜小小地嘆息了一聲，“這點就不勞爸你擔心了，我只是不想這個企劃成爲一個平庸乃至拙劣的作品，必須得是那種足以讓玩家們和粉絲們，在十幾二十年之後，也能夠讚歎一句‘神作’的超級佳作才行！”
看着一臉堅持，一副絕對要如此，撞破南牆也不回頭的姜煜，姜河失笑，搖頭說道：“你小子還真是……罷了，等你能夠拿出一份讓製作團隊的所有人都信服的企劃書之後，我會考慮的。”
從私心上講，姜河很想製作這個遊戲。但作爲一個公司的總裁，他同樣也知道一意孤行只是取死之道。
因爲這並非是一個顯而易見，可以收穫成功的企劃。
且不論從無到有打造一個IP所存在的，極其高的失敗可能性，就說上個世界的黑魂系列，也是有了前作「惡魔之魂」的不俗反響，纔有了厚積薄發，一口氣躍上神壇的「黑暗之魂」系列以及宮崎英高。
不過想到後來同樣出自宮崎英高之手的某個高難度打鐵遊戲，想到那個遊戲低開高走的口碑，還有那句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來，最終在貼吧發揚光大的“宮崎英高，就此跌落神壇了”，姜煜就不禁有種想笑的衝動。
咳，言歸正傳。
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出現過以“高難度”、“死亡懲罰”這等要素爲賣點的，硬核到了極點的遊戲。
一般而言，儘可能地拓寬受衆，纔是一個遊戲廠商應該做的事情。受衆一廣，就代表了更加高的銷量，以及廠商本身知名度的提升。連帶着旗下的其餘作品，也有了更加良好的銷售渠道。
但是，「黑暗之魂」卻是從本質上，彷彿就在說它跟外邊那些妖豔賤貨不一樣一般，直接在宣傳層面以及新手教學關就拒絕了那些操作一般的玩家，就算是有相當豐富的動作遊戲經驗的玩家，如果仗着技術一個勁亂闖的話，也容易被一羣小怪圍毆致死，或者掉進製作人充滿愛意的陷阱當中，當場去世。
至少在他們掌握翻滾和彈反，甚至更爲高階的卡門卡電梯之前是這樣。畢竟比起弱火弱雷忙着抹松脂，果然還是弱門弱電梯弱背刺的更好解決。
姜煜也不意外，點頭應道：“這樣就行了。不過到時候如果能夠讓我看一下底層代碼的話，我也會很感激的。”
姜河有些意外地看向姜煜，好奇問道：“你現在還對這些感興趣？”
“該說是感興趣嗎？”姜煜語氣有些古怪，“與其說是我對於代碼方面有興趣，不如說是一種類似於執念或者習慣的東西吧？”
姜河自然聽不懂姜煜話中潛藏的意思，不過他也沒打算深究。老實說，自家兒子給他看的這份企劃書……姑且叫做企劃書吧，真是讓他耳目一新。
想到這裡，姜河不禁出聲問道：“小煜你有興趣看一看公司最近的一個遊戲項目嗎？”
姜煜挑眉，想到了去年看到的些許新聞，訝然道：“那個VR遊戲？我也能去看？”
姜河笑了笑，自然不會解釋說項目組最近完全停止了運轉，因爲在基礎設備以及網絡傳輸速度普及之前，根本不可能推出那款遊戲。他只是朝姜煜揮了揮手，示意跟上，隨後便自顧自地往電梯走去。
姜煜連忙跟上，隨後兩人搭乘電梯來到了中間的某個樓層，一走出來便進行了嚴格的安檢，隨後才被安保人員允許進去。
然而不過走了幾步，面前便出現了一道類似於科幻電影裡邊才能看到的白色機械大門，在刷卡並且虹膜雙重驗證過後，姜煜跟着父親走過不算長的走廊，來到了一個寬闊的空間。
中央是碩大的集中式服務器，指示燈正忽明忽暗地閃爍着。服務器上方搭建有一個佔地等面積的平臺，不清楚是什麼作用。正前方是一塊碩大的屏幕，屏幕下方是一排計算機，房間的左右兩側同樣遍佈着計算機。
姜煜看着這極具科幻感的空間，有些發愣。而就在此時，伴隨着一聲細微的電流滋滋聲，中央服務器上方的平臺猛地一亮，投影出了一個讓姜煜直接從發愣變成驚恐的東西。
那是一座飄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岩石與鋼鐵城堡的結合物。
投影出來的3D模型栩栩如生，撲面而來的是與這座鋼鐵浮游城極爲相襯的莊嚴、肅穆感。
但姜煜卻只能感受到驚恐。
他盯着面前的鋼鐵浮游城，語氣艱澀地低聲念道：“艾恩……葛朗特？爲什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