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永歲”
“人皇永歲”
“人皇永歲”
第八明凰扭頭看着鄭景星,又看了看恭敬鞠躬又遠遠退開的修士和凡人,眸子中的神色極爲複雜。
當她向金玉麒麟辭行,鄭景星只說要送一送她,根本不容她拒絕,金玉道子虛引一下,便帶着她踏入了東雍城內。
彷彿分海闢波,遠遠地,修士和凡胎組成的人海,爆發出天地大潮一般的歡呼聲,沖天而起,經久不息。
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跪下……好似是刺破黑夜的閃電,第八明凰猛然反應過來,也許,這就是金玉麒麟於送她一程中,要令她看到的。
天地無貴血?乾坤無賤命?
可能麼?可能麼!
可以人海無波,可以登臨有道,但絕不可能沒有上下之分,絕不可能沒有貴賤之別。
“鄭人皇,便是於人族中,也有修士和凡胎之別,便是於天宗之內,也有真傳道子和普通弟子之分,龍鳳貴血既然能得天地承認,爲何不能見容於世間?”
明凰和人皇並肩行於東雍之中,徐徐而進,就如明凰口中的話,娓娓道來。
“誰說不能見容貴血的?我不是強硬保了龍下淵麼……”
鄭景星莞爾一笑,宛若清風朗月,旋即聳了聳肩膀,“只要沒有吃人,只要想做一個人,自然不在斬草除根的範圍。”
森然冰冷的話語和悠悠淡淡的淺笑同時而至,令第八明凰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龍下淵,是各位明凰心頭最大的遺憾,而眼下,這頭僅存的真龍既然落到了刑天之主的手中,若想要奪回,實在是令各大妖廷束手無策。
金玉道子豎起食指,左右搖了搖,旋即朗聲反問,“還請捫心自問,若是刑天之主沒有落鳳的神通手段,按鳳廷以往的作派,可會正眼看我等一眼。”
第八明凰不由得陷入一陣默然。
鳳廷素來高傲,若是換了百年之前,便是妖聖、元神都不大看在眼中,直到龍宮被落陷,才發現大事不妙,等到后羿神魔出世,甚至還要請化真妖廷爲之謀劃。
可以說,天地間龍鳳貴血的麪皮,正是被眼前的金玉道子聯手刑天之主,給生生撕了下來。
看着鄭景星淡然卻又凜凜的眉眼,第八明凰不由氣爲之奪,沉默幾息後,幽幽一嘆,“人妖也曾聯手封天以抵擋天子破襲,如今未嘗不能再度聯手,共掌麒麟天。
難道就只能於劫中彼此相爭,白白便宜了天魔?”
這樣的話令鄭景星啞然失笑,緩緩搖頭,“你說笑了,既然生出了殺劫因果,自然要在劫中來抵命消解。
這天地中本就不該有吃人的妖,也不該有奪體的魔,之前搶了我的天地,更令我重傷垂死,眼下我稍占上風,卻來說什麼可以好好商量,是不是太過天真了?”
看着金玉麒麟的鬢邊已然霜白大半,而道子的出言依然無悔淡然,第八明凰當即覺得十分刺眼。
沉默了片刻,明凰的面容變得凝重,櫻脣囁嚅了幾下,“麒麟可知,如此劫爭當會牽連無量有情衆生,會有很多人死,有凡人,有修士,有妖聖,也有元神……”
鄭景星聞言沉默了片刻,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其中似乎有些傷感,語氣卻是沒有半分低沉,昂揚依舊,“你說得對,的確會死人,不過劫爭哪有不死人的?當掙則掙性命,當爭則爭道途,當徵則徵恨怒。
關二山死了,虛天要塞也死了那麼多修士,各域天宗地宗加起來更是死得不少,甚至還有無數的凡人死得無聲無息。
我救不了他們,我只能令他們死得更有價值,所以爲了這個目標,我只能勝!
這就是我的答案,你滿意嘛?”
第八明凰當即陷入了沉默,雖然知道金玉麒麟當了人皇,必然睥睨於天地之中,但她萬萬沒想到,金玉麒麟居然直接選了霸道一途。
“爲了死去的人,爲了未來的路,爲了自己的願……”
鄭景星的語氣恢復了平靜,“這麒麟天就不該是這個樣子,而我同樣不喜見髒污礙眼,所以少不得要將之洗淨,或以血水,或以雷霆……”
明凰和人皇之間出現了長久的沉默,就這麼靜靜地並着肩,分開喧譁的人海向前走去,直到走到豁然開朗之處,鄭景星打破了沉默,
“刑天之主總會予人體面,你既然前來東雍觀禮,又是我親自送出,他必然不會來爲難你!
所以,還請把我的話帶給各大妖廷——
不會有任何妥協,不會有任何綏靖!
唯戰,唯鬥,唯劫裡爭機,唯殺中無悔!”
錚錚烈烈的話彷彿一道雷霆,悍然落到第八明凰的耳中,令她不禁喟然一嘆,靈臺中莫名多出一抹感慨,
人皇者,敢爲天下先!
明凰看着面前眉眼淡然的金玉麒麟,視線又越過了道子,落到那站得遠遠卻又漫漫的人潮之中,那些修士,那些凡人站在那裡,守在那裡,彷彿願意跟隨着他們的麒麟,踏向任何的難測未來。
她彷彿看到了百川入海,她彷彿看到了古今一脈,她彷彿看到了萬山羣應,她彷彿看到了人道未衰。
這樣的金玉麒麟,這樣的至誠意志,於這遼闊的天地中,是如此地耀眼奪目,令她不敢直視。
錚!
鳳鳴清越,餘音嫋嫋。
第八明凰輕搖螓首,似在幽幽嘆息,化出灼灼若焰的鳳羽,生出五彩斑斕的明光,翱翔而去,彷彿天邊一道燃燒的虹,映了此間人道崢嶸。
……
數道光華與日同輝,耀於雲界之上,明滅閃變,飛快地劃過了天際。
而在前方,一道橫亙綿延數千裡的山脈已然出現,彷彿不見首尾的巨蛇,蜿蜒在蒼茫大地之上,活脫脫一頭上古神獸走進了現實,正是戮地和人族的分界之山,
雲界中的各位妖聖雖然不是第一次路過此山,不過懷着如此沉重的心情至此,倒確實還是頭一遭。
“只要飛過了前面那道山脈,便是再想追襲明凰,也不會有任何機會了。”
一位妖聖長長吐出胸中的濁氣,眸子中忐忑之意已然消散不少,“畢竟是人皇親自禮送的第八明凰,以姜默舒和鄭景星的關係,予上一分體面,倒也不奇怪。”
“誰能想得到呢,不過十載光陰,那廝……那刑天之主的傷勢已然恢復了,只是可惜藍菩辛苦舍了性命,終還是化爲了無用功。”另一個妖聖不由得生出了沉沉嘆息。
幾位妖聖同時神色黯淡,眸子中皆是多出一抹無可奈何之意。
幾大妖廷的絕強妖聖曾經聯手推演不下百次,卻是根本推演不出后羿的鎮妖之性,到底是何等跟腳,彷彿如此剋制妖族的玄妙,根本就不存於麒麟天中。
幾位妖聖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能歸結於天賜姜家和天妒妖族,刑天之主於神魔一道委實有着絕世之才。
“眼下金玉麒麟爲人皇,當真不妙啊,淵劫前面這一千年,當真太過難熬了。” “最好的辦法,只能是等戮族多多奪取人族氣運,這樣才能削減人族道子的鋒芒。”
“要不回到妖廷後,我等去陰絡和陽圖兩家說說,捨出一些地域給戮族,可以白送甚至倒給一些好處,既然正在氣運勃發之際,想來那些靈尊應當不會拒絕。”
“這個辦法有點意思,蒼赤你既然負責與戮地靈尊交涉,你覺得這個辦法可否令戮族快些壯大?”
此言一出,幾位妖聖視線同時看向了一位面容粗獷的妖聖。
嘩啦!
名爲蒼赤的妖聖渾身殷紅,周身妖氣翻涌似有波瀾潛流,彷彿蘊有無上沛然巨力,而他的眸子中卻有着灼灼精光。
相熟的妖聖都知道,此聖平時不愛言語,但若是口中出言,倒是往往一針見血,令人深思。
“這等謀劃之事還是讓妖師和袖月郡主來操心吧,我只想於殺劫中全力以赴,其它倒是不欲多想。”蒼赤妖聖將手一攤,無奈地笑了笑。
“既然我等觀禮了鄭景星證位人皇,回去少不得要說出自己的判斷,才能令各家妖廷知道眼下情況的嚴重。
就鄭景星化運金玉麒麟的威勢,誰見了不是倒吸一口涼氣。那薄春靈尊連夜就走了,不用說,戮地那些靈尊眼下必然也是愁眉苦臉。
我等彼此商議一下,實在沒有什麼干係。”另一位妖聖苦着臉,語氣中有着淡淡蕭瑟。
蒼赤妖聖無謂地搖搖頭,但看着越來越近的巨大山脈,看着腳下飛快退後的蒼茫大地,感受着妖氣之外烈烈狂卷的天風,突然之間,她的心頭猛然升起淡淡欣喜之意。
不是爲了自己成功活了下來,而是感慨此方天地,終是未曾斷絕鳳脈的活路。
作爲僞身的第八明凰已然早就脫離了追襲的範圍,而從東雍離開後,她就一直抱着赴死之心,特別是繞過幾家天宗的宗門大陣之時,她知道,那就是刑天之主出手最好的時機。
流光蒼道沒有元神追襲而出,然後是太虛劍宗,也沒有任何埋伏落陷,最後是藍香谷,同樣未曾發現刑天之主的身影。
連着通過三家天宗的關礙,那持着弓箭的昂藏神魔,皆是不曾落於天地之間,化爲可令鳳屬身死道消的大恐怖。
她既然能活下來,那就意味着刑天之主並沒有識破禽聖的替身之法,雖然神魔后羿還是無法可制,但至少各位明凰卻是多了幾分活路。
於神魔威壓之下,只能苟且求存,只能替身來僞,所有的鋒芒,所有的傲然,都只能盡數收斂起來,不敢露出一絲一毫,否則便是身死道消,這樣的委屈和壓制,卻要百年前傲視天地的鳳脈來一一承受,來細細品味。
箇中滋味,實在難以言說。
心頭愉悅之下,她甚至對其它妖聖的討論都變得有些興趣了。
“既然已然快到戮地了,各位也有興趣,那我便說說我的看法。”
蒼赤妖聖的嘴角彎起微微的弧度,指了指那道越來越近的巨大山脈,“眼下,不是我妖廷不願給,而是戮地底蘊太薄,根本消化不了,不然妖師早就協調陰絡和陽圖兩家妖廷,讓出地界了。”
一語點醒夢中人,其它幾位妖聖旋即若有所思,最後都是點點頭。
“我和各位靈尊打交道的機會比較多,除開玄籠比較沉穩,其它靈尊的神通雖然詭異,但煉心終是差了一些火候,想來這也是妖師不敢貿然給出好處的原因。”
蒼赤妖聖笑了笑,轉頭看了看東雍的方向,目光沉凝,淡淡說道,“依我來看,我等還得辛苦一些時候,或許需要一兩個甲子的光陰來沉澱消化,那些靈尊的心性纔會稍固,同時又會有其它的靈尊證位成功,到了那時,戮族纔會有長足的發展,可以分割人族更多的氣運。”
只需要一兩個甲子?
一瞬間,幾位妖聖的眸子中同時生出了明亮而熾熱的光芒,這可比長達千年的等待要快多了。
“二次淵劫之時,是人妖聯手對抗諸脈大自在天子,不想到了第三次淵劫,卻需要我等扶持戮族奪運,說不得以後還需要勾連諸脈天子,三族協力方能壓制人族。”一位妖聖語氣中頗有感慨之意。
“沒辦法,人族出了好些個橫壓一代的絕世之才,少有英才能與之爭鋒,熬吧,熬到戮族奪運,熬到麒麟身死,熬到想出破解后羿神魔的辦法。”另一位妖聖的語氣中同樣有着蕭瑟之意。
漸生頹意的沉默中,諸位妖聖已然越過了山脈,抵達了戮地所在。
看到山脈落到了身後,蒼赤妖聖長長舒了口氣,不由得擡眸看了天,同時也對着遼闊的大地微微頷首,好似長久的歲月之前,她證道鳳血那一刻,充滿了對天地的感激,充滿了對萬物的傲然。
所幸,當年終歸是成了,所幸,如今終歸是活了,過往如今的證,皆是爲了鳳屬一脈。
一時間,蒼赤妖聖輕輕咧開了嘴角。
“除天之光害,恤地之百艱,殺得妖窮,爲人道敬,爲鬼神宗!”
錚錚烈烈的神魔真言響徹在天地兩間,頓時砸破了諸位妖聖面容上的茫然,也令蒼赤妖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彷彿一場清澈卻而迷離的幻夢,就這麼不期而遇,彈指太息,浮雲幾何。
明凰轉頭看去,當即看到了那山脈的最高處,執弓執箭的神魔之軀,正昂藏地頂天立地,似日月亦要爲之低頭,彷彿輕輕訴說着黃泉無波,幽冥有路。
而在神魔身前,那眉眼溫潤的道子對上了明凰的視線,於是微微頷首一禮。
瞬息之間,明凰化出了原本的鳳姿,青絲拂肩,於天光下仙顏溫柔嬌婉,眸中水波點點,彷彿一幅絕美的畫卷。
因爲眼下的遮掩已然沒了任何意義,既然要死,那便以自己最滿意的姿態赴死吧。
一滴清淚從她的眸子中盈盈而落。
這樣的天地是何等絕情,竟然生出如此兇戾的道子,煉出了如此鎮妖的神魔。
斬得若春,仍是寒泉風味,箭來破命,依然殺伐生花。
自古及今,龍鳳貴血,偏遇神魔縱橫冷冰,原道天地有幸,不想卻是紅塵意難平……
第八明凰回以頷首一禮,滿足而安詳的疲憊感瞬間淹沒了她的鳳軀,一瞬間天地失聲,只剩下漸漸縮小的殘存視野,正逐漸被黑暗蠶食。
唯有淡淡的遺憾縈繞在她心間,似乎也在緩緩消散於無形。
既有龍鳳貴血,何生神魔后羿,悠悠天地,盡薄如斯……